APP下载

雁过

2023-02-26田仁华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代课老师校长诗人

田仁华

1

阴雨天,黑得早,我不过在学校耽误半个小时,赶来已是掌灯时分。郑秋雁靠门望着操场发呆,我的到来将她从黑暗里分离出来,划火柴点燃煤油灯,搬椅子招呼我坐,又替我把手上的自动伞撑开放到走廊上。

我有些心虚,就像一个从犯,不知等下如何开口。

跨进门,见靠墙码在报纸上的摞摞卷子书籍已经比肩了。这个五年来筑起的资料墙有我们大家的功劳。部分是郑秋雁从家里带来的,部分是龙校长读师范两年给她带的,部分有我和诗人回乡路过县新华书店给她顺带的。对我们带来的资料,郑秋雁总是双手接住,不管有多少用,都一个劲地啃,一遍又一遍消化,上面密密麻麻记了符号:圆点,三角形,波浪线,星号……郑秋雁读书有一套,她将每本书梳理画成一棵树,每章作粗枝,每节是细枝,枝上再散叶开花。不同部分用不同颜色圆珠笔,树形有大小,枝叶有疏密,犹如一幅幅七彩创意画,形象又条理,易记且牢固。我上期帮她测试,几乎倒背如流,大致页码都清楚。那么一堆令人头大的资料,她将它们栽种成一片奇异森林,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暑期不见,郑秋雁又瘦又黑了些,眼里那一丝疲惫竟带出老相来。才二十五岁呢。她的变化让我回来照了很久镜子,也怕自己未老先衰。她第一天的美还那样真切地晃在我眼前——甩着马尾,肌肤如雪,浅蓝印花高腰夹克套浅蓝工装裤马丁靴,英姿飒爽,双眼比三月的阳光还照人。这个城里来的女孩,只一眼,就激发了诗人在天公山那棵松树下慷慨吟诗。我在那会儿才知道什么是女人,什么叫相形见绌。缺了半截门牙的代课老师老蔡像犯错一样,根本不敢正面看她。这个明晃晃的城里女孩啊,那天把一面土坡都照亮了。

寒暄时就一直踌躇,适宜地停顿下,我鼓起勇气说:诗人调走了……

郑秋雁神色暗淡下来,说:“我知道……”

“你……”我一时语塞起来。我就知道,作为诗人的伙伴,或者说作为他们的伙伴,这话不好说。

郑秋雁抬头看了天花板说:“人往高处走嘛,我一个代课老师……”

后半句断了,她手指触了一下眼角,笑说:“放心,什么大不了的……”

诗人走前嘱咐我一定来看看郑秋雁,安慰好她,怕她想不开。前段时间,巴谷镇就有一个被背叛的女人跳了桥。

我从包里掏出那本用薄膜包住的《古今诗集》——我揣度诗人更想送给郑秋雁——说:“他,留给你的……”

郑秋雁看着,冷然道:“何必呢……”

我说:“这是他过世爸爸留给他的唯一一本书……”

我们都知道,诗人很珍惜这本诗集。

郑秋雁的眼眶倏地落下一颗泪,双手接了去,捧在胸口。

我一来就注意到,郑秋雁高扬的马尾剪成了学生头。前面还行,后面像老鼠啃的,一撮一撮,参差不齐。郑秋雁扎马尾好看。她额头饱满光洁,发际线圆润,又是瓜子脸,走路时一甩一甩地,像只荡秋千的小松鼠,利落又俏丽。为节约时间,郑秋雁念了几次要剪,两年来那马尾还是在诗人的关照里顽强甩着。这下,它终于遭了殃。

我取了墙壁上挂着的剪刀,扳起她的后脑勺,一根一根替她修剪起发角来。郑秋雁乖顺地听任我摆布。我忍不住说,马尾多好看。郑秋雁说,井水干了,剪短省事。

我知道是负气,不作声。

嚓嚓的剪发声里,她终于把那口气叹出来:“老田,不考进编制,再不谈恋爱了……”

聊得深了,郑秋雁告诉我,她的爸爸其实是后爸。买居民户口主要是爸爸的意见,就连第一天来雁过代课穿的那套新衣服也是爸爸提出的。我说你有个好爸爸。郑秋雁垂下眼帘说:“其实,我第一次高考也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据读师范的同学说,班级都分好了,名册有我郑秋雁的名字。我选择了复读,爸爸也同意。谁知第二年又差两分,中专学校也停止录取高中生了……”

我安慰她,好事多磨。我说当年我中考也纠结了好久,要不是家里等不起我减轻负担,也一心想读高中考大学呢。

郑秋雁遗憾地说:“很多事不可想当然,是我轻狂……”

2

阳春天气,山野温润,草木吐着梦的气息。在人间,我们是行走的草木,年轻,快活,摇曳着双腿,攀爬过一座又一座雄隆大山,走过一条又一条陡峭小路。我们个个都是诗人谈笑取乐的对象,一路上,欢笑声如溪水般响亮,绵延不绝。爬上天公山,我们全体气喘吁吁,不顾山岗上那棵古松的庄严肃穆脸色,纷纷在它脚跟边的石块上落下屁股。老蔡在尾巴上,他那一身胖墩紧实的肉砸下去,那块石板竟哐地痛叫了一声。我们哈哈大笑。晴天去学校是很快乐的。

大家舒缓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望着对面山峦以及山峦上纯净的蓝天,听着树林里鸟儿稠密的啾鸣声。诗人格外兴奋,因为我们碰上雁过小学新来的名叫郑秋雁的漂亮女老师。雁过小学和仁山小学像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雁过在末梢上。因此那以后我们经常一起来校,周末一起出山。诗人像只开屏的孔雀,极尽聪明地展示着自己。这会儿,气还没喘匀,又站起瘦削的身子,狂野地甩了一下趴在额头的刘海,朝着峡谷“啊——嗯——”清着嗓子。我就知道他要吟诗了,立马鼓掌,大家跟着鼓掌。

呼喊是爆发的沉默

沉默是无声的召唤

不论激越

还是宁静

我祈求

……

他磁性的喉咙把这首诗完美表现出来,就像一口古钟被敲响,在我们的心里荡起悠远的回声。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年,第一次感受到去山那边的崇高和意义。“如果远方呼喊我/我就走向远方/如果大山召唤我/我就走向大山”这写到我灵魂了。我多么渴望远方,可是召唤我的却是我好不容易甩掉的大山。

詩人纵情抒怀的潇洒风姿确实动人。他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吧,久久对着山野不回头。毕竟他也只是二十五岁,比我们早来三年。他是汪国真诗的拥趸。以前我对他有些不屑,觉得他轻浮粗浅,只会哄不读诗的人。此刻,我却震撼于这诗呼喊和共鸣力量。

诗人记忆力超群,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他只要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我一来就闻其大名,先知他“诗人”的名号,后才晓得他本名甄子军。

郑秋雁沉浸在诗句撑起的乡村老师的尊严和崇高里,侧脸白净秀美,热气红润。她那天穿的就是那套经典装:蓝色印花高腰夹克套蓝色工装裤,一双马丁鞋走路铛铛响——这身打扮时尚带劲,让柔弱妩媚的她英姿飒爽,不光是照亮我们这个队伍,就连我们脚下的小土路也流光溢彩了。我们几个,和她衣着搭得上的只有诗人。诗人一身灰白西装,挺拔有风度。老蔡穿着常年穿的家常衣服,灰不溜丢,邋里邋遢。我呢,短发,穿着十几块钱的绿绒T恤套一条萝卜裤,脖子还露出紫红色打底衣的领子,土里土气。

在郑秋雁面前,我像一块乌云衬托着一轮皎月。

诗人坐下后,纯净蓝空里,两只大雁从左边山头冉冉飞来,一会儿比肩横成一道波纹,一会儿一前一后追逐嬉戏,像十八相送的梁祝,一颤一颤地滑过我们头顶。我们扬起头,目光随着它慢慢向北,直到融入天边云层里。我突然发现,诗人灼灼地盯着郑秋雁,郑秋雁低着头,笑意迷离。

是的,就是那第一天,他俩就有意思了。

3

今年开春,有人打探到县里要招考了,这次的范围包括两年以上高中学历代课老师,巴谷镇申请两个名额。好消息像子弹一样击中一批代课老师的心,也像万能胶一样,把郑秋雁牢牢粘在雁过小学的小木楼上。她不回家了,连巴谷镇的集都不赶了。所需生活用品,龙校长发动雁过老师帮着顺带。除了去井边提水,不离学校半步。

招考的内容宽泛,她只好见书啃,像个备考的高中生,复习着一堆堆资料:语数、教育学心理学、政治历史经济学等等。我每次去看她,她从书堆里抬起头,两个眼睛亮闪闪的,露出久违的笑容。是啊,郑秋雁等这么久了,机会终于要来了。

按惯例,教育局招考,一般是七月上旬報名,下旬考试,八月中旬发放录取通知。进了六月,我不敢去雁过打扰她了。最后两个月是她的冲刺阶段,万一少的就是那一两分呢?

4

郑秋雁来那年八月,雁过小学的龙校长以民办身份考上了州立师范学校。也就是说他熬到头了,两年后就可以转正。龙校长在雁过小学把满头青丝熬剩缥缈几根黄发,实属不易。他枯槁的身子因为那张大红录取通知书在隐隐返青。雁过小学放了一挂鞭炮,小木楼走廊上炖了一大锅烂牛肉。我们仁山四个老师赶去为他践行。我们廖校长还是民办老师,拿着龙校长递给他看的那张大红通知书,眼热巴巴的,像馋糖果的小孩。在巴谷镇众多乡村小学里,我们两校最偏僻,海拔最高,难兄难弟,多年来互相支撑依存。

这次招考仅限民办老师,代课老师只有羡慕的份。龙校长明白大家心情,端着荡漾着苞谷酒的小钵子说:“大家努力,机会会有的。”大家相信这话。去年完小代课老师江志英就招考进队伍了。龙校长又对郑秋雁说:“特别是郑老师,非一般人,一定会考上的。我走后,雁过的教学质量靠你带动了。”被劝着喝了点苞谷烧的郑秋雁两腮红润,受宠若惊地说:“龙校长过奖了,我会尽力的。”

郑秋雁教书有些天分,别人半天理不清的,她三两下就出头绪。这方言浓重的偏僻之地,语文是弱项,郑秋雁才来半年,所教五六年级语文就蹿高一大截。那时衡量教育质量的指标是期末统考合格率和优秀率。全学区期末统考中,两个班从60%的摇摆幅度上升到85%和87%,让雁过小学的名字在学区总结会上闪亮了一下。龙校长作为本村老师,从村学村办开始,就想给村民们交一份满意答卷,奈何自己半路出家,力有不逮。

学区派来一名师范毕业生。小伙子是巴谷镇人,戴一副眼镜,个子不高,很清秀。作为唯一的正式老师,暂代雁过小学校长。之前,龙校长想推荐郑秋雁,郑秋雁没答应。

郑秋雁明白,自己只是个代课老师。

5

绵绵秋雨里,仁山的清晨游荡着蓝灰色的浓雾,除了山尖的一点轮廓,一切都融化成一团。我怀疑那都是我们心里跑出去的浓愁。代课老师们愁如何能招考进编制,诗人和我愁如何调出去。我们在蓝色的雾气里穿来穿去,就像深溺在海里,求生无望。

一日,天终于放晴。来了两个外人,提着个蛇皮口袋,里面的东西硬邦邦戳出一个角,也不知什么家伙。和我们打招呼后,问雁过山在哪里。我们俩热情地指了路,然后看着人家的背影远去。我们困守仁山,两双年轻的眼一个月不见一个新鲜人了。后来,我们不时看见这两人,神态悠闲,不是嘴上一根烟,就是说话嘻嘻哈哈的,不知干什么的,碰上就递给诗人一根烟。

进城如登天,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倒霉的乡村教师简直没一点辙。我毕业时曾想发奋自学高中课程,高考考出去。到教育局招生办一问,不允许。说想参加高考,除非辞职。我只能死心塌地当这乡野孩子王,几年来,被这无边的寂寥啃噬到骨头了。比我更爱城镇生活的诗人已经在巴谷镇三个村小辗转了五年,快得抑郁症了。尽管他表面那么快乐。

我们受够了,在仁山,光挑水我们就受够了。秋冬季节,村里那口井水干枯了,得下到两里远的山脚去挑水。晴天还好,半担水一身汗回来。雨天就老火了,两脚泥巴地在那陡峭的羊肠小道上打滑着,步步担心小命不保。诗人咬牙切齿地骂:“什么鬼地方?随便当什么干部,最差也在乡镇,就是当老师跟当农民一样!”

就是在这时,郑秋雁来到了雁过小学,像一道彩虹挂在山那边。

6

雁过和仁山隔着个山头,四里路,我三天两头陪着诗人往雁过赶。

雁过小学在寨边半里路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爬上山,第一眼扑进我们视野的是那栋小木楼。它是雁过小学办公室兼教师宿舍。而郑秋雁,往往埋头在走廊上批作业,备课。她那专注如雕像般的身影,总是让我心里升起点小感动。她总不能先看见我们,最后总被我们嘎吱嘎吱的上楼声惊圆眼睛。雁过小学另四个老师都是本村人。放学后,校园安安静静,简直是专门为我们欢聚空出场地。看到我们,郑秋雁甩着马尾,一双大眼清波荡漾,欢喜,柔软,明媚。一身白西装的诗人气宇轩昂地上完最后一级楼梯,背着手,程序式地来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逗得我们咯咯笑。年轻的我们让破旧的雁过小学蓬荜生辉。

从外面看,小木楼是很揪心的。与操场对面那栋水泥砖砌的五间简陋教学楼对峙着,共同占去一丘田。楼上一排四间房,木板壁,窗户用薄膜遮着。虽不如玻璃窗明亮,但木墙壁缝隙多,一条条光线挤进来,采光自然天成。楼下是两间废弃的空教室。墙壁的木板像耄耋老人的牙,快掉光了,伶仃几块写着一些稚嫩的粉笔字,诸如小亮是只猪“2×2=4”或者一朵五瓣的小红花,柱子纤细,头重脚轻,一律向南倾斜。为了不倒掉,南面支撑了许多腿粗的木条,像小楼生出的无数根须。

小木楼的木板和木条已经发白,楼梯、栏杆、房间到处都修补过。郑秋雁将它打扫得爽爽净净。楼梯口依次过去的前两间是老师们的办公室,门开着。桌子靠墙,放着粉笔盒、作业本、教材,墙上挂着一副黄色木三角板。接着是老蔡的房间。郑秋雁的房间在最里面,时常插一把山花:金银花、野蔷薇、兰草花、山茶花什么的,清香扑鼻,犹如闺房。

巴谷镇全学区三十一个村小都没有像样的宿舍。我们仁山小学宿舍是教室两头各搭建出一个平房小套间,又窄小又潮湿,住久了人都会发霉。

不用说,诗人和我都很羡慕这小木楼。

天气热了,郑秋雁会给我们打一盆水洗脸,还拿出香皂给我们洗手。诗人会绅士地让我先洗。我洗脸的时候,用背也看见,他们四目绞缠,柔情缱绻。诗人捧水洗脸的时候,我瞧见他快活得像瓷盆里的红鲤鱼。而替我搬小椅子去走廊的郑秋雁,余光笼着他,羞涩地垂着眼皮笑,万般风情在睫毛和嘴角开花。

往往我们会让去巴谷镇赶集的学生家长代买一斤肉,或到代销店买点糖果就来聚餐。有时,郑秋雁会将学生送的一些时令果蔬,比如一两根黄瓜、几棒玉米、几个红薯,拿出来款待我们。肉炒青椒很好吃,老蔡煮的豆腐好吃,美餐一顿后,我们开始谈天说地,间或对古诗词,直到村里熄灯,小木楼仍透出万盏明灯,恍若神殿。太晚了我们不回去,我搭郑秋雁睡,诗人和老蔡挤一床。老蔡是妻管严,平时声称要给他那孤寡舅父做伴,并不睡在学校,估计是为避嫌。

那时郑秋雁还不着急复习,我们也有的是心情——我真希望他们这场恋爱天长地久地谈下去,我好跟着快活。

7

谁能想到,郑秋雁居然是个农民户口!

一个从城里来的人居然不是居民户口。这真是叫人万分遗憾。诗人不知从哪个渠道摸清郑秋雁的底细:她妈是县城三小的临时杂工,随着她爸的退休失去了工作。他们家里姐弟五个,都在读初中高中,日子很窘迫。也就是说,他们家是“半边户”里的困难户。如果诗人和郑秋雁结婚,也是“半边户”。若不能转正的话,以后子女户口随妈,也是农民户口,招工招干都没份。

诗人像霜打的茄子,脑袋都垂到地上了。

郑秋雁来之前,诗人也曾对我这个正式老师开过玩笑:“咱们可以合伙吗?”我微笑拒绝:“不可以。”我的相貌和性格都像个男人,不是他要的。他的观点和趣味,我觉得庸俗。我一心等的是志趣相投者。他一意要求的,用今天的话说,是白富美。

站在山岗上回望雁过小学那栋小木楼,诗人念罢“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突然放开喉咙嗷叫起来,如狼似虎,震山撼野。一会儿回音来了,呜呜呜的,有点瘆人。诗人家里也有一串弟弟妹妹在读书,作为老大,他每月要挤出大部分工资给家里堵各种窟窿。他受够了。已经连续两年没有招考指标了,和郑秋雁走下去,用脚后跟也看得到,将是一场水深火热的劫难。

初秋一日,陡峭山道上,胖邮递员踩着雾团降临到我们仁山小学。他的到来让我们一阵欢喜。尽管我们期待的消息始终没有。——诗人期待着天上掉下一个白富美,我期待着一份投稿刊用通知。然而,这回邮递员让诗人如打鸡血。诗人回他一支硬壳白沙烟,笑眯眯的。一放学,诗人就迫不及待往镇上跑,我表示也要跟去。诗人翻着白眼说:“男人的事。”第二天傍晚,在我的逼问下,才知镇储蓄所来了一个漂亮女职工。我说,雁过那边呢?他往那边望一眼,一颗头没了骨头一样耷下去。然后,把嘴里的烟蒂狠狠一丢,使劲踏上一脚,又迈开腿往镇上走了。我一个人当然也不去雁过了。我想得到:已经习惯等我们的郑秋雁在小木楼上如何引颈长望,如何在暮色里垂下眼瞼。

七八天后,郑秋雁来我们仁山小学了。穿着那套开始褪色的浅蓝印花高腰衣蓝工装裤。郑秋雁向来明白自己的代课老师身份,不会主动追诗人。况且,她开始复习了。我有点意外。我拙劣地撒谎说诗人镇上办事去了。她哦了一下,说:“我来借本书。”我说最新《半月谈》——我们廖校长给学校定的唯一一份读物,每期大家看完我就送给郑秋雁充实时事政治资料还没来。她尴尬了一下说,诗词和小说也行,解解闷。我随手取了一本《小说月报》给她。拉她吃饭,她没油没盐地吃几口,早早回去了。

半个月后,郑秋雁又来了。这回她穿的是枣红毛衣套黑色牛仔裤。牛仔裤显出她匀称的大长腿,毛衣虽没什么款式,但颜色正,衬得她像朵玫瑰。我这回不意外了,她是来“还书”的。孰料她直接问诗人哪去了,搞得我支支吾吾。她明白了,双眼一垂,把书还给我,说不饿,饭也不吃,咬着嘴唇离开了。

那时,我们中间横着诗人,大家虽常聚餐,还是隔着些山水的,没什么贴心话。

元月下旬,临近放寒假前两天,郑秋雁却又从雾里光临我们学校了。一双眼浏览了一下我们敞开着的学校,也不等我把应付之词说出来,眸子闪闪地从斑驳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张纸片晃着说:“老田,我买得居民户口了。”学校只有我们俩,她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清晰地流进我耳朵。我还是惊诧,问:“居民户口还能买?”接过来一看,是户口册一页的复印件,户名写的是郑秋雁,户口性质那一栏赫然写着“居民户口”而不是“农民户口”。我盯了好一阵,问多少钱。她说:“三千。”我倒抽一口凉气。那是我两年的工资,她六年的代课费啊。见我瞪大的双眼,她庆幸地说:“教师子女才能买呢,大家都抢着买,巴谷镇几个教师也买了。”也是,但凡有一线希望,谁不愿意拼命呢?有了居民户口,意味着转正优先啊。如此一想,我竟兴奋起来,就像自己中奖了。我迫切地想把这好消息赶紧告诉诗人。诗人却不回来了,搭信说生病了,得请假。廖校长说,看样子是有进展了,请就请吧。廖校长对于放旷的诗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睁眼。我在些微失落里代他发放他四年级的寒假通知书。

8

第二年春季开学见到诗人,我告诉他郑秋雁上期跑到这里三趟。他沉默呆呆的,哦了一下。当我轻轻告诉他郑秋雁买了居民户口,他的眼珠立刻如充电的灯泡,后退一步瞪着我。我说真的。他双掌一击说,好事,好事!老田,馋豆腐了吗?去雁过打牙祭。很久没吃老蔡煮的豆腐了,那千孔流香万窟藏辣的滋味好到销魂,我巴不得快去。当然,我心里为能带给郑秋雁惊喜而兴奋。我手脚勤快地去关四个教室门,诗人对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面小圆镜摇头晃脑地整理仪容。

那次郑秋雁没有坐着批改作业,而是站在桌椅边,双手支在走廊栏杆上,一直仰着头。一绺温柔夕光明亮着这个城里来的女孩的左脸,高高的马尾上,白皙的耳郭。她的额头到鼻子到唇到下巴的那条弧线,一路凹凸有致,明艳动人。可惜的是,她没有穿那套最体面的蓝色短款印花衣工装裤,而是穿着一套褪色缩水显得老土的灰色运动服——大概是她高中时的衣服,让她的美多少打了些折扣。

我们上到楼梯口,咯吱咯吱地,她还是那个仰望姿态。我们不由顺着她抬头看去,啊,天边一轮夕阳正快速地从雁过山顶降落着,漫天霞光里,一群大雁在天空飞着,排成一个“人”字,颤颤的,越飞越缥缈,最后碎成无数白点,消失在苍郁的雁过山……

这个寨叫雁过寨,是因那座山叫雁过山。那座山叫雁过山,是因有大雁落过脚。

啊,太美了!我喊。

郑秋雁扭过头来,一张干净透白眼神有光的脸像个小太阳,让整栋小楼流光溢彩。

地上的大雁才美呢!诗人打趣。

郑秋雁脸红了,不自觉缩了一下,仿佛缩一下,那一身不合体的衣服就可以隐去。恰好我也是一套校服穿在身上,我哈哈哈地说姐妹装,拍着郑秋雁的肩,郑秋雁不那么窘了。

三人像三只鱼回到水里,一下子回到了以前的融乐状态。

我很快悲催地发现,他们两道饥饿的目光像两条河汇聚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把我隔在另一岸。我于是装作刚想起似的说得去趟厕所,折身往楼下咚咚跑。雁过小学的厕所在对面教学楼背后,有一段距离。

那一晚,他们眉眼生情,简直就是小别胜新婚。

后来我问那邮电局女职工长得如何,诗人说:“像个驴,尾巴还翘上天……”

我笑坏了,摇晃着身子好一阵。

“有什么好笑的?”诗人讪讪地走开。

9

两年一晃而过,郑秋雁没等来招考指标,两只眼像深秋的潭水。师范毕业生又涌来一波,学区会上,熟悉的巴谷镇代课老师少了大半。龙校长从师范学校民办班毕业回来继续“挑担子”。他第一次穿了白衬衣,把下摆扎进裤子里,面色也白了些,颇有点正式老师气象了。那个来了两年的小伙子仿佛就是专来填一下他留下的坑,调到完小了,人说他有背景。确实,一个年轻人从村小调到完小几乎等于升级,本是很费周折的。我和诗人就一朝落下井,难有出去日。

雁过小学调来一个公办老师,头发微卷,大家叫他棕树头,原来在另一个村小。诗人走后,狂追郑秋雁。他也是教师子女,顶职的,衣着邋遢,头皮屑多如面粉。本村三个代课老师要照顾,只有一个代课名额了。龙校长留下了郑秋雁,不再通知老蔡。老蔡也明智,早在六月下旬就搞了“告别仪式”。他借了一个傻瓜相机,艳阳丽日下,和雁过老师合了一张影,背景是那栋水泥砖的教学楼。待我和诗人来,我们四人也合了影,背景是那栋小木楼。老蔡两张照片都眯着眼,咧着嘴,腊肉般的额头直冒油。代了五年课的他留恋着那声“蔡老师”。告别全程没说一句告别话,似乎一个代课老师说告别都显得矫情。但我们懂,鼻子酸酸的。

那次回来,诗人抚摸着他那本用透明胶缠补着封面的《古今诗粹》对我说,老田,下期我可能也不来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这诗集,留给你吧。我们在雁过几乎没什么值钱东西,说走提脚就可以走。

诗人就是在递给我这本诗集后,沉沉地说:“替我去雁过看看秋雁……”

两个月前,一亲戚给诗人说了个离过婚没子女拖累的县烟厂女职工。那女职工认识他,还没正儿八经相亲,就点头同意了。且放话出来,只要结婚,就把他调进城,或者改行。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康庄大道呀!县烟厂红火得很,传说他们买东西从不讨价还价,一个月的工资是我们的几倍。有钱还有人脉,简直是专门为诗人量身打造的好姻缘。诗人猛抽着烟问我怎么辦。他烟瘾不重,只是一遇到重大决策就忍不住抽。我也不知怎么办。我一直觉得爱情如盐,缺什么都不能缺爱情。可是,郑秋雁的转正之路越来越渺茫,而诗人二十六了。找一个有背景的对象,通过裙带关系调出去。诗人曾对我授策略,我说咱俩是不是有点无耻啊。诗人瞥了我一眼说:“你觉得无耻是因你比我好点,女孩子嘛,会有人来搭救。我就指望这根稻草了!”

现在,要不要抓住这根稻草?

诗人看我不说话,把烟头弹了出去。那赭黄色烟头画着一条短暂弧线,栽进操场下面的稻田里。

这种心情下,诗人却带我去雁过。我觉得怪怪的,猜他可能是想作个告别。当我看见那栋小木楼,饥肠辘辘地想着老蔡煮的豆腐时,诗人却掉头说:“老田,回去吧。”

回到学校,诗人猛抽烟,一个晚上,脸就熏黄了。诗人没钱到村里代销店买烟,是跟代课老师阿香的爹讨草烟卷喇叭筒的,那浓烈烟味刺激得他直咳嗽。

果然,八月底开学,廖校长告诉大家,诗人调走了,调进县烟厂。糠箩跳米箩啊。大家羡慕着他的好运气,叹不尽心底的惆怅。

10

雁过村和仁山村的年轻人纷纷出去打工了,村子更寂静了。满以为凭着正式老师身份轻易把郑秋雁追到手却数次吃闭门羹的棕树头调到城郊的家乡了。雁过又来了三个正式老师,把代课的两个女孩子挤走了。作为唯一的代课老师,郑秋雁像只凄切寒蝉,藏着无尽的焦虑和恐惧,身子单薄了许多,寒酸气重了许多。每到六月,她就开始忧虑下期能不能继续来代课。村里打工者来学校玩,告诉郑秋雁,像她这样有文化有能力的人,在沿海工资高。她不动心。不但她不动心,大家都不动心,认为多少钱都是打工,不如考一个铁饭碗划算。毕竟她有居民户口嘛。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甘,要是打工了,就永远无法弥补第一次不读中专的选择失误。对郑秋雁来说,拿上铁饭碗才是回报爸爸的最好礼物。那次我也在,廖校长鼓励说:“郑老师,雁过小学能够在全学区位居中上,你功不可没。我已经向学区推荐,学区也同意了,你下期按时来——也许你已经考上了呢。”龙校长眼里是不尽之意。看得出,只要雁过小学办下去,他还是负责人,郑秋雁代课是没问题的。

龙校长走后,郑秋雁情绪仍很低落,说:“老田,我都不敢想,假如又考不上……我感觉,我命比纸薄。”她拿起我的手说,你瞧,“你掌心绵厚多肉,有福气啊。我的手你看看。我第一次看到人的手掌那么薄,简直薄透如纸。怎么有这样薄的手呢?”但我说:“不要乱当算命先生。哪有什么命?命由人造,时运未到而已,要耐心等,万不可再说丧气话。”可是,看她那执着劲,我也害怕她考不上。

“咚咚咚”一阵响后,一个小学生跑上楼梯,举着手里的东西喊:“郑老师,快救大雁!”那大雁身子抽搐着,头穿了个洞,嘴巴张着,脖子耷拉着,脑浆、鲜血、泥巴把全身的白毛弄得黏糊糊脏兮兮的,不堪目睹。郑秋雁擦了泪,双手接过大雁,神色凄苦地看着雁过山说:“有人用火枪打呀。”大雁的眼睛缓缓闭上,郑秋雁的眼帘缓缓垂下,说:“救不了了。”孩子满头晶莹的水珠,小脸凄苦,好在他奶奶的长嗓音正喊他回去吃饭,他跑到楼梯口,又回望了一眼。我知道,“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的句子让孩子们都爱上了大雁。

我说既然死掉,干脆把它炒吃,补补身子。郑秋雁不肯。暮色里,我陪着她把大雁埋到学校后山的松林。她选了一个可以俯瞰对面山峦的位置,用一截木棒掘坑,喃喃道:“你就不该走这条路!”

11

仁山小学去年也分来一个毕业生小玲,本村的,定向生,对于分回来无可奈何。她所学特长是打击乐,回到这山旮旯只好学打鼓了。一放学,就手痒,把那面鼓搬到操场上,“咚咚咚”的。我却觉得更寂寞,且两耳受不了。那邮递员见我困于此四五年了,点拨道,你个女孩,赶快找个人成家,让人家帮你调走嘛。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哪知我高不成低不就的苦呢?

我对小玲说要去镇粮店一校友那里办点事,就抛离了学校。我要发疯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子过去,我从小渴慕的国家干部的体面生活遥遥无期,我满怀飞腾之志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我真后悔当时读中专的妥协。但我又知道没什么后悔的,刘索拉那句“你别无选择”是专门对我说的。我父母为农,家底又薄,两个弟弟正发猛读初中。我是水深火热里上岸,要回头救他们的先行者呀。

那晚,我被那场暴风雨吓掉了魂魄。

一朵乌云滞留在学校上空,我像野羊一样跑了两个山头,想在暮色吞没山野前赶到巴谷镇。在快到山顶的那个山湾里,那朵乌云恶作剧似的下起瓢泼大雨。雨线粗如竹竿齐刷刷斜打下来,噼里啪啦的,打在身上有点痛。右手边的梯田以及梯田后面的树林和左手边黑黢黢的草坡,顿时像藏着无数鬼魅的两扇大门逼紧而来。见我镇定前行,一波暴风雨以怪兽发怒的之势,啪地掀翻我的自动伞,把我往后推得趔趄了几步。我赶紧背靠坡坎收伞,以免被裹到天上或是扫到悬崖下去。刹那间,暴风雨集结成军,万马齐喑狂奔而来,摆出不把这山川吞掉不罢休的气势。半里长的山湾全黑了。我脚下无路,仓皇如鼠。同时却醒了,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狂躁地要逃离仁山。几十年过去,我仍觉得那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大最诡异的一场暴风雨。

我浑身湿漉漉的,拖着灌满水的波鞋,凭着熟稔,爬上山梁。暴风雨泄愤后走了,天空轻了,淡淡亮了,山下巴谷镇的昏黄灯火传来人间温暖,我感觉保住了命,长舒一口气。但我的魂魄像是被夺走了,回到家呓语不断,白天也一愣一颤的,我爹妈烧了好几回纸和香,我才渐渐修复过来。

等我回来,仁山的老师们告诉我,雁过小学那栋小木楼倒掉了。就是六月二十一日那场暴风雨里倒掉的。接着,他们说,郑秋雁被压死了。其他人因为那天提前放学去巴谷镇吃酒,都躲过了。

她为什么不跑呢?那时才五六点钟啊。我生气地问。

他们便耐心解释说:“龙校长冒着风雨去叫她,本来她已经跟着跑下楼了,又冲回去取包。小楼就在她回到房间时哗啦一声彻底倒下了。”當龙校长和村民冒着大雨把她从一堆木头里找出来时,她还有气,两手抱着那个皮包……

我脑子轰然响着,像只被刺的气球,力气嘶嘶泄。挨到放学,疾步跑到雁过小学,果然已是一堆东倒西歪的废木头了。恍惚中,来了十多个男人,嚯嚯嚯地,风一样,一根一根把木头卷走了——听他们口气,这里将修建一栋水泥房。我心里堵,看见了校门口龙校长的背影,也不打招呼,呆呆地往回走。刚走几步,有人追着喊我,是龙校长。他说:“田老师你怎么都不进去坐坐?”我未及回答。他又说:“不坐也罢,都没地方了。”我点头。他说:“我跟你说几句话。”我说:“好。”有村民路过,打招呼。待那人走远后,龙校长说:“其实我感到那场暴风雨不对劲后,就从家里赶到学校宿舍楼上了。郑秋雁湿淋淋的,我一把拉郑秋雁下楼,踉跄到楼梯一半时,她挣扎着说要回去取包。我说跑命要紧,她不听。这时学校背后有人喊‘楼要倒了,快跑啊……接着一根屋柱子啦地断了,震得我摔下楼。郑秋雁却跑上走廊了。我爬起来,脚崴了,吼她快下来。她也不应,继续往前走,好像有人牵着她散步……天花板就在那时砸下来……”

怎么是这样呢?我看着龙校长,反复问。龙校长不回答。他变了,变回以前的样子,衣服不扎进裤子,形容枯槁,头顶彻底秃光。他从腋下取出一本书说:“郑秋雁给你的。我们从木头和书堆里扒出她,她还有一口气,眼睛看着面前的包。我生气地捡起来,就是那包要了她的命。她用眼睛要我打开。只有三十七块一角五分钱,一张居民户口册复印件,一本书。她一直流着泪瞪着我,估计是要托付这些东西。我猜着说这钱和户口给爸爸,书给雁过小学。她点头,又摇头,眼神急躁。当我最后说钱和户口给爸爸,书交给你时,她才欣慰地闭上眼……”

那一晚郑秋雁和我一样仓皇如鼠啊。我接过那《古今诗萃》,双腿软颤……

招考文件是六月二十日下发的,招考对象仍仅限民办教师。龙校长到局里问了,不敢告诉郑秋雁。

谁都知道,郑秋雁憋了那么大一口气。

12

一年后,我因一篇文章发表在州报上,调进了和县一小竞争的县二小兼任通讯员。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国家把剩下的民办老师全部转正后,勒令辞退所有代课老师。尽管个别村小还有代课老师,却不是县财政供养了。

植树节那天,我们二小和其他单位抽出来的工作人员组成一个植树队,摇着旗帜到西坡岭上植树。百多人热热闹闹半天后,一个光秃的坡岭摇曳着一片小松树了。完成任务后,我们一哄而下,把寂寞还给大山。我却在下到山脚后,发现落下了铲子,只好恼怒地折身回去。这片坡不时可见几座坟墓,即便天突然放晴,茕茕只影的我也感到四处射来阴气。过一片荒林时,我向右坎下一瞧,一座墓堆跳进眼帘,吓我一跳。我二十八岁了,还是见到坟墓就怕。想快点闪过,却瞥见一个男人背靠一棵松树蹲着,肩膀一抖一抖的,像在抽泣。一只乌鸦嘎的一声从一棵松树上飞起来,又吓我一跳。那人闻声抬头,竟是诗人。

诗人穿着一套黑夹克,胡茬如草,那凹下去的脸颊和眼珠使他成了猴脸,苍老许多,叫我怀疑不是他。县烟厂两年前被收购,诗人应该成了下岗职工。他抹了把泪,嘶哑地喊我:“老田……”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走近去。他对面的坟,长满荒草,低低的。

郑秋雁。诗人告诉我。

原来郑秋雁埋在这里啊。我注意到,墓前,趴着一把覆盖着几绺松针的残败得发黑的野花,有点诧异。在我们这里,亲人祭拜只会送纸和香。

诗人点燃烟时手有点抖,不再说话……

没有墓碑。

郑秋雁属于死得丑。死得丑的人是无法拥有一块墓碑来昭告世人她是谁的。

我仰头,淡青的天空无痕无迹,浩渺如水。

猜你喜欢

代课老师校长诗人
代课老师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代课老师
校长的圣诞节这花是你的吗?(一)
代课老师
诗人与花
论校长的修养
好校长是怎么炼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