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心思

2023-02-26李敬宇

翠苑 2023年6期
关键词:茶社

李敬宇

和桑丽在茶社的小包间坐定,一番言语,我才摸清她的心思。

之前桑丽来电话,约我去茶社坐一坐。我问她:“要不要叫上吴雁荻?”她停顿了四五秒,说:“还是——不了吧。”于是我们俩去茶社。

我们选的是唐山路的曼曼茶社。茶社名为曼曼,不知是取“慢慢”的諧音,还是店主人名叫曼曼。我住城里,桑丽住江北,中间隔了长江。选在江边的唐山路,她乘一趟船,我坐一趟车,公平合理。

我先到。我选了靠窗的桌子,要了两份咖啡、两份碧螺春、两份点心、一份葵花籽。桑丽喜欢嗑葵花籽。服务员刚去打理,桑丽就到了。她上穿一件浅蓝色的呢子短大衣,下着一条深色裙裤,脖颈上围了一条粉色围巾,靓丽而得体。进茶社,踩着地板走过来,跟我打了个手势,便开口对迎上前来的服务员说:“这位子不好,换一个,找个小包间。”服务员说:“四人间的,小间,可以吗?”她点一点头。

调了个小包间,朝北,因了茶社总体微暖,不用开空调。我们在小长桌互相挨着的两道边坐下,桑丽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婚了。”

“离婚?怎么可能?”我惊道。

“就在前天,前天办的手续。”桑丽轻轻一笑,“我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讲一声。”

这是当然。我们三个人,包括吴雁荻,拿男人的话说,关系很铁。我最不喜欢“闺蜜”一词,但事实上,我们是真正的闺蜜。同窗三年,那是初中,最纯情的三年。初中同学有个好处,同在一个城市,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相比较,大学同学就不大靠谱,来的时候天南地北,也注定了今后人各一方。吴雁荻那时还是班长。后来她家里出了事,和邻居发生纠纷,她父亲表现得特别孔武,将人打伤,坐了一年牢。那以后,吴雁荻一蹶不振,高中上得磕磕绊绊,且与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大学自然不可能考上。而我和桑丽,大学毕业又回了原籍,殊途同归。婚前我们三人走得勤,婚后各忙各的,但每隔一段时间,仍要联络一回。

“我和庄一滨是假离婚,为了买别墅。”关于买别墅,桑丽早就跟我聊过,这回她终于落实到行动上了。

她说,他们夫妻俩是通过中介公司买的二手别墅,在城郊接合部,路途稍远了些,但风景好,房子的品质也好。原房主一家要去澳大利亚定居,房子急于出手。她说唯一叫她心里不痛快的,就是中介那个女孩,也看不出多大岁数,说二十五六岁也行,说三十四五岁也不错,反正现在的女孩都像一条谜语或一道考题,你很难猜出她们究竟是哪一路货色。那女孩告诉他们,交易价是三百八十万,但为了少缴税,房价可以做低一点,按二百六十万来做。因为他们名下已有两套房,所以缴税是两个点,也就是百分之二,五万二;但如果离婚,女方成了无房户,写女方一个人名字,就只需交一个点,两万六。庄一滨不放心,还特地问那女孩,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女孩说,只有这一个办法,去民政局办个假离婚,能省下两万六,你们自己权衡。桑丽说,那女孩是勾魂眼,能从别人的眼睛里勾出东西来。

“说心里话,她声音好听,柔软,一张圆脸,怎么说呢,五官也柔和,就是眼睛太勾人。”桑丽苦笑一下,摇一摇头,“庄一滨就看我,然后对那女的说,这样不妥吧?不过我觉得,能省两万六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说句难听话,两万多块钱,好多低收入的人,你像吴雁荻,等于大半年工资呢。我也没再征求他意见,直接对那女的说,就听你的,办离婚。”

“前天,离掉了?”我似问非问。

“一个月的冷静期,民法典规定的。我们先是去民政局,那边要求一个月冷静期,就回来,前天到期,我们又去了。”

“怎么说呢?你要我说啊,你主动提出离婚,不够慎重。”我讲话直截了当,我们之间不存在绕弯子,“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你家庄一滨以前不太老实,有过那件事。”

桑丽就笑了,笑得很勉强:“那女孩说,办假离婚的人多呢,这叫‘政策性离婚,都是为了少花钱;说农村拆迁更厉害,办个假离婚,能多分一套甚至两套房子呢。我是想,毕竟是两万多,就是我们来茶社消费,也能来上一百回呢。”

我理解她笑里的勉强。庄一滨几年前和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有过一腿。当时桑丽像个不谙尘世的小女生,慌得一塌糊涂,我和吴雁荻还为她出了许多点子。吴雁荻在社会上闯荡得多,有经验,带着我和桑丽,直接找上女孩家的门,把那女孩、女孩的父母狠狠教训了一顿,临走,人家女孩父母还直喊“感谢,感谢”。一件烂事,被吴雁荻简单地摆平了。

“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中介女孩?第一眼就不喜欢。她长得太像一个人了,就是庄一滨单位的那个,胡霞。”桑丽说。

若是她不提胡霞的名字,我连那位“小三”的姓都记不得了。

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绝没有吴雁荻那种果决的冲劲。我和桑丽在曼曼茶社的包间里聊了整整一下午。我讲话不多,但在关键问题上也不客气。因了我的寡言,桑丽叙述得更多一些。她说毕竟是机关干部,而且是在市级机关,所以她做事比较慎重,因是第一次闹离婚,不知深浅,功课总要做足,不管怎么说,架势总是要摆出来的。所以近段时间,她故意和庄一滨吵了几回架,甚至还故意动手打了两次。当然这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既然有过,她也就不在乎翻新重来。她说,这一回她完全是借着一股劲和庄一滨吵闹、厮打的,讲起来是作假,她真想假戏真做,把一腔怨恨好好地发泄一通。

桑丽说:“结婚十二年了,他给了我什么?他爸、他妈,还有他们一家人,我要讲他们的罪状,一天一夜也讲不完,罄竹难书!”

“然后,你就顺理成章,搬出来了?”

“两回一闹,等于完成了一项任务,我就走了。我堂姐那边正好有一套空房子,暂时不用,我临时过去住一段时间。说到底,也是想在邻居面前造一造势。”她撇嘴一笑,笑出几分无奈,“中介当时还说,办完离婚手续,程序一走完,就可以复婚了。前天离完婚,我们就急着去办购房贷款手续,到昨天已经全部办完。但我吃不准,吃不准该不该马上复婚。今天庄一滨还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去复婚呢?我怕事情有反复,说还是再等一等吧,等一等稳妥。我也不知道,我做这些铺垫有没有必要。”

“我没经历过这些,我不懂。”我说,“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问问我家老许。”

“那倒没必要。”她笑道,“我还跟单位领导打了招呼呢,相当于在单位也备了案。……你知道,在机关里面干,也不容易,公务员现在又特别抢手。”

我知道,对于眼下公务员尤其是市级机关公务员的身份,桑丽是很在意、很珍惜的。

“但我今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心里蛮空的,好像空空落落。”她把玩着眼前的咖啡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空在哪儿呢?”

“我也说不上来。”她想了想,似乎没有想出什么来,“我是真的说不上来。”

她当然“说不上来”。仅仅为了两万多元钱,她就冒险离婚,而且是和一个“有前科”的丈夫离婚,她心里能不空吗?

我都记不清上回在曼曼茶社见面的具体日子了。那应该是十二月,天刚冷,离春节还有些日子。而此刻,已是三月上旬,乍暖还寒,地气蠢蠢欲动,仿佛做好了浮腾开来的准备,偶尔一两天,会特别的热。这样算来,距离上次喝茶喝咖啡,应该将近三个月了。

忽然又接到桑丽的电话。只是这电话来得蹊跷,已是夜晚十一点五十,接近零点,我已睡下多时了。我说:“桑丽,什么情况?”停了七八秒,她才发出像是哽咽的声音,又像是强压住正在进行的哽咽,说:“我今天,现在,心里面不好受。”我说:“你在哪儿,在家还是在外面?”她又迟疑片刻,说:“在家。”我说:“要我过去吗?需要的话,我现在就打车过去。”那边又静了许久,才说:“不用了。我不在家,我在外面溜达呢。”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吗?要注意安全。”她说:“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就是一阵子。不存在安全问题。”

她挂断电话。我怔怔地看手机,直到黑屏,眼前出现幻影的亮光,感觉眼睛胀胀的,很难受。老许已经睡着了,迷糊中问一声:“是谁?”我说:“是桑丽。”老许说:“半夜了,明天还要上班。”就顺势搂住我的脖子,又睡去了。

我晚上入睡困难,每天都要费一番折腾。接了这样一个电话,睡眠更是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给桑丽。我并不提昨夜之事,只说抽个时间,今天还是明天,我们聚一聚。桑丽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笑道:“好呀,由你定时间。”我问她:“这回要不要叫上吴雁荻?”她想了约五秒钟,说:“可以,好久没见了,叫上吧。”

安排在次日晚上。够不着双休日,机关下班又太迟,我将两人约到我家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晚饭。我说我家老许今天出差,晚上不回來,女儿在爷爷奶奶那边,我们随便吃点什么吧,吃完了到我家,多聊聊。

果然简单。吴雁荻说她想喝点酒,于是为她要了二两装的小瓶白酒,但她只喝了一半。我和桑丽甚至连饮料也不想喝。所以在小餐馆,基本上没有耽误时间。

然后上楼,到我家。

我们不坐客厅,而是围着餐厅的桌子而坐,这样相互靠得近一些,直着腰板,讲话也精神。吴雁荻借着那点儿酒劲,谈起她最近做的一笔生意。她说她家老马接到一个诈骗微信,想在他这边搞一笔钱,大概有几万吧。晚上在床上,她喜欢拿他手机乱翻,主要目的是想看他有没有什么男女新动向,翻到了这条信息。她说当时也是好玩,她知道那是诈骗,故意回了条短信。这样一来二去,把那人钓上了,就像钓鱼一样。结果,就在昨天,那人转来三千块钱,她当即照单收下,立马将那人拉黑。

吴雁荻讲到兴头上,又向我讨回那剩下一半的酒,空口喝进了肚里。

我大笑。我知道,我的豪爽中带有伪装成分。我盯着吴雁荻酒后的脸。我觉得她的脸在酒后愈显动人。我们三个人,多年以前就形成了悖论:吴雁荻长得最好,在学校时各方面也都出色,就是因了她父亲那件事,落到如今这一步,单位不景气,丈夫老马混得也不行;桑丽长相一般,大学也只读了个“三本”,却鬼使神差进了市级机关,丈夫开公司,干得风生水起;我在三人中最是“中不溜”,在区级机关工作,老许虽然从事律师职业,却是半途转行,一切都须从头干起。

三人聚会,都是我和桑丽轮流买单。讲起来是轮流,基本上三七开,我七,桑丽三,因为桑丽最喜欢摆假动作,我只是不点破而已。吴雁荻过意不去,总说要回请我们,我们都爽快地答应,但临到末了,还是由我和桑丽抢着去买单。经济是基础,不在同一层面上,很容易引起误会或尴尬,许多话也不便讲。本来应该是无话不谈的,但这几年,工资、房价、保姆之类的话题,因投鼠忌器,我们都尽量避开。

我注意到,桑丽不仅笑意全无,一双眼睛还迷蒙起来,且在迷蒙中有了潮湿的意思。我知道她想掉泪,顿时笑不起来了。

“桑丽你说说吧,说说你们离婚以后的情况。”我故意表现得大大咧咧。我想让她的痛苦一步到位。

“离婚了桑丽?你什么时候离的,怎么没通知我一声?”吴雁荻惊道。

由这句话引出,话题转向了桑丽的离婚。

桑丽说,昨晚天气好,她在她堂姐家的空房子里坐不住,到九点多,实在不想挨了,就出门走一走,结果一走竟走了好几站路,走到她自己家的小区了。那时候应该将近十一点,她仰脸看,5幢,七楼,她家客厅的灯还亮着。这也算正常,她和庄一滨平素都没有早睡的习惯。她喜欢在客厅里看书,所以客厅安装了很亮的灯。她想上楼去,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上去。耽搁了很长时间,临时想到,应该到对面楼上的平台上,观察一下家里的动静。

“你想心思了桑丽,我知道。”吴雁荻突然插话。

“没有吧——”桑丽尴尬地一笑,反问,“何以见得?”

“春天了,地气上浮,大地回暖,人的情思最容易复苏。这是自然现象,人和动物、和植物,本质上是一致的。不用你想,一切都会自来。血管、经络,说到底,就和小虫子融进血液一样,看也看不见,热乎乎的,蠕动,爬行。——这个你无须反驳,既正当,又正常。”吴雁荻借着酒劲,语言变得精致,下意识地拿手远远挡住桑丽的嘴,倒也没有揶揄之意,“你看这个季节,猫叫得厉害,小区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叫春的声音。我不瞒你们两位,听到猫叫,我也想,想心思。好在和老马在一起,不需要我主动。”

桑丽的脸腾地红起来,和吴雁荻的红脸两相映照,她嘴唇动着,明显是想解释什么,却没说出话来。

“你看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讲你。我是谈一种现象,我是讲我自己。”吴雁荻口无遮拦,“气候变化会改变人的情绪,改变人的生理需求。好了,我不说了。我讲得对不对?我们现在不妨静默几分钟,各自都好好体味一下。”

我们果然都不说话,仿佛真的是在各自体味。

我承认,吴雁荻讲得对,但我不便应和,一旦应和,会助长她泉涌的话语。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特别是春天,下半夜,一觉醒来,那奇异的或奇妙的感觉,很容易出现。吴雁荻提到血管和经络,其实何止于这些,全身的所有细胞,都会在那时候被调动起来,轻飘飘的,像涨潮一样,推波助澜,那是一阵阵无来由的冲动。

“好了,吴雁荻,我们应该听桑丽说,她才刚刚开了个头。”我及时归正话题。

桑丽说,她去了那栋楼的平台,正好能看见自家的阳台和客厅,这在以前,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客厅落地窗的窗帘拉上了大半,偶尔能看到一个人的剪影模糊不清地从窗帘上闪过。她想等到家里的灯熄灭后再去敲门;当然,敲门只是形式,敲两下,她就会拿钥匙开门的。可是,直等到十一点半,那灯还是亮着。她终于耐不住,下楼,然后走过去,坐电梯上楼。到门口,她已经忘了敲门,事先拿好的钥匙,已经插进门锁。门开了,灯依然透亮。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桌边的胡霞,脸前摊了一堆打印材料,一只手托着下巴,肘抵在桌上,两指间夹着下水笔,像是在思考,煞有介事的样子。桑丽惊愕不已。她讲到这里,仿佛还在惊愕,是昨晚惊愕的延续。我能想象到桑丽彼时的狼狈模样:呼吸急促,肌肉紧张,连站直身子都困难,更不用说理直气壮针锋相对了。但她接着说,她终于看清了,并不是“小三”胡霞,而是中介那个女子。

桑丽说,看得出,庄一滨和那女子都比较紧张,其实她自己也紧张,浑身都止不住地要抖。她还没开口,庄一滨先问话了,问得很生硬:“你来干什么。”桑丽阵脚不稳,说:“我不干什么。”庄一滨又说:“不干什么,那你来干什么?”桑丽这才回过神来,说:“我的家,我不能来吗?”庄一滨说:“你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桑丽说:“我自己的家,我还有必要打电话?”中介女子已经站起身,警惕地看着她。而她呢,总算收回了女房主的精气神,问中介女子:“你来干什么?”中介女子说:“你们买房子,还有一些后续工作,正在操作,要和庄先生对接一下。”桑丽说:“有你这样对接的吗?深更半夜,连家也不回?”中介女子并没回话,收拾桌上的资料,要走。桑麗将她拦住,说:“你别走,你把话讲清楚!”桑丽承认,她在讲这话的时候,虽然声音高,其实是色厉内荏,心跳不止,早已跳乱了。后来还是庄一滨强行为那女子开了门,并且挡住桑丽的身子,放她走了。

桑丽说,事后很后悔,已经抓到了现行,怎么还能轻易放她走呢?所以后来桑丽摔门而出,想想觉得窝囊,才给我打电话,想要向我道述委屈的,但接通了电话,想想又觉得没意思,就没再讲了。

“他们当时,衣服穿得整齐吗?头发怎么样,我说那女的?”吴雁荻问。

“也还行……也还齐整。”桑丽说。

“你没继续向他们询问吗?——人是几点到的?需要花几个小时谈这么一点屁事吗?买房子都几个月了,到底还有哪些应该探讨的内容?既然是假离婚,为什么还不清不楚,半夜里抛开自家老婆,孤男野女打得这么火热?”吴雁荻逻辑思维缜密,提出的问题针对性很强。

“我当时……哪能想到这些?”桑丽低声说,“上个月,我带女儿去孔雀园。女儿告诉我,她爸和一个圆脸阿姨在一起吃饭,她爸喂那个阿姨一口,那阿姨又喂她爸一口。”

“对嘛,七八岁的小孩子讲出这话,你还不相信它是真的?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穷追猛打,痛打落水狗?”吴雁荻紧追道,“你看,落到现在这一步,肉含在嘴里,可你就是吃不到!”

“我现在,心里真烦!”桑丽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像破堤一样完全挡不住。她竟然哭出了声,哭得跟婴儿似的,她在哭声里又重复了一个“真烦”。我不知道,她是烦庄一滨的冷漠,还是烦吴雁荻言语中的强劲攻势。

因了她的眼泪,我破例留她们二人在我家住了一夜。

吴雁荻的性格决定了她将一如既往,永不退缩。

到周五晚上,吴雁荻打来电话,约我次日下午去中介女孩家。说她已经去过那家中介公司,侧面打听好了,女孩明天下午不上班。说她还打听到,此人现在独身,但不知是未婚还是离过婚了,家在江北,离桑丽家不远。吴雁荻的语气云淡风轻,相当平静,就像平素商量我们三人聚会那样。倒是我,心里早已像风暴里的海浪,翻腾开来。

我说:“这样行吗?不会发生意外吧?”吴雁荻在手机那一头说:“能有什么意外,我们又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我说:“这回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证据充足,这一回,没有抓住实质内容。”吴雁荻说:“一男一女,三更半夜在家里,男人又有前科,有这些,应该够了。”我说:“仅凭这些肯定不够。”吴雁荻说:“我也是反复考虑的,我们要为桑丽多想想,我们站在道德高地上,逼那女的承认,我才不怕呢!”顿一顿又说:“你跟以前风格不同嘛,你忘了古训啦,爱拼才会赢。”我说:“我向我家老许打听了,离婚根本不存在真离假离问题,一经法院判决或民政局登记,都是真离婚,再就是男女之事,最讲究证据,拍上一大堆两人走在一起的照片都没用,没有捉奸在床啊。”吴雁荻不耐烦地笑道:“上一次活捉胡霞,还不算捉奸在床?好了好了,就你能,找了个当律师的丈夫!”

只好达成一致意见,去可以,但我只负责外围“望风”,必要时再上楼,深入虎穴的事,由吴雁荻一人完成。我反复解释,这回我真的吃不准,作为机关公职人员,我不能出现差池。

次日午饭后,吴雁荻骑电动自行车来我家,带上我,乘船过江。她指示我拿手机导航,如此,我们顺利到达了铁路一村。

这是一片老旧居民区,统一的四层楼,估计建造时间应是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一如我们的约定,吴雁荻上楼去,我在楼下留守。没有“小区”概念,对我而言反而更有利,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会主动选择“撤退”的。

吴雁荻上楼以后,我果然沿着楼边的水泥路往后撤,撤到两栋楼以外,一棵粗挺的水杉树下边。这个位置很不错,既远离目标,又能看见那边三楼的窗户。

过了六七分钟,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这表明,人应该在家,两个女人谈得也还可以,起码是在交谈。我努力压住焦急的心情,耐心等待。……看看手机,已经过去一刻钟了,那边仍没有动静。我略感紧张,心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会有一个人或有一个什么物件突然撞开哪扇窗子,从三楼的房间里蹦出来吧。

……再等下去,时间仿佛停滞了,我愈发感到形势不妙。

这是周六,下午,附近少有人来往,因此接下来,一辆摩托车从我眼前驶过,就显得特别醒目、震耳。摩托车旋即在那栋老楼的门洞口停下,就停在吴雁荻电动自行车的旁边。熄火,从车上跨下一个男人。阳光很好,我看得也清楚,我想这人应该就是庄一滨。然后,他走进了楼门洞。

我们闺蜜三人,虽是名副其实的“铁三角”,但在处理相互间的关系上相当节制,除了结婚时互为伴娘、送亲代表,孩子出生时去家里看望,几乎不将男人扯进我们的圈子。一来男人们都忙,二来硬生生地把男人拽进女性世界,也太无趣。因此多年以来,我们虽然往来频繁,但始终保持着“一杯清茶”的纯净关系。这样讲起来,起码两年多了,我没见过庄一滨。当然,这不影响我对他的确认,一幅漂亮的身架子和梳得精致的长头发。

在确认的同时,我的心跳立刻凸显,是有节律地、铿锵地跳动。我无法判断,他是偶然地前来赴约恰好被我撞见,还是有谁特地给他打了电话。但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世上沒有那么多严丝合缝的、完美的巧合。我又想,我是立刻尾随过去,跟在他后面上楼呢,还是再等待一会儿?而事实上,我连一步都没有挪移。

这才想到掏出手机看时间。吴雁荻上楼,已经过去半小时多了。

又过了七八分钟,吴雁荻走出了门洞。她的下楼基本上不出我的预料;有男人介入,事情相对会变得简单,肢体冲突也会避免或减少。从她的步幅和甩动的胳膊上,我能感受到,虽然她尽力故作姿态,但其中的仓皇,也是相当明显的。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起码是安安妥妥,没出一点儿意外。

她走出门洞十来步,我断定后面不会再有人跟下楼了,才忙着迎上去,把她拽到前面一栋楼的墙角边。

“怎么样,顺利吗?”我明知故问。

“他妈的,失算了!”她爆了一句粗口,显得气急败坏,“她说要报警。我说你报,你只管报。没想到,狗东西,她不给派出所打电话,给庄一滨打了电话!”

“后来呢?”

“后来——”吴雁荻似乎觉得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径自朝前走去。

已经往外走了三四十步了,我突然想起,我们是骑电动车来的,而车子就停在那边楼下。赶紧提醒吴雁荻。她也跟着回过神来。她在前面带路,脚步不再仓皇;我也表现出镇定的模样,一同去取电动车。

等骑上车子,出了铁路一村,行去一段距离,吴雁荻才放慢速度,大着嗓门告诉我,她从一开始就打算以理服人,所以心平气和,根本不动怒,可那女的不承认,死活不认可,后来就说要报警,那女的去厨房打电话,哪知道她鬼得很,没给警察打电话,倒是把庄一滨搬来了。吴雁荻说,庄一滨那么快就到了,还不能表明他们有一腿吗?我说,这还真没法表明,发个手机定位,哪儿找不到,连我们没有定位都找到了,他凭什么找不到?

然后我叫她停车。她停下,扭脸问我干吗要停车。我说,我想知道后来的情况。她尴尬地一笑,找个盲道与路面的交接口,直接把电动车骑上马路牙子,停稳。

我们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树下讲话。吴雁荻承认,这次确实失算了,主要还是证据不充分,操之过急了,庄一滨反而倒打一耙,说他们夫妻俩的矛盾全是被我们搅的,搅成了这样,说这么多年来,婚姻伤口已经往外冒血了,还一定要把它撕裂,既然要撕裂,那就彻底撕吧,反正也离掉了,离了干净,他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们俩了。

“那你刚才,是被他赶出来的?”我忍不住问。

“……也算是吧。”吴雁荻似笑非笑,现出一脸少见的不自信,“他说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说我是死皮赖脸,然后就叫我走人,说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当然他也提到你,说你是一丘之貉。”

我知道,此刻充斥于吴雁荻周身的,是前所未有的失败感。仿佛刻意要与她的失败感较劲,我一时也空虚得不行,像是比试着,看谁心里更加空虚似的。脸前有东西拂动,是柳树的细枝条。随手捏得一根,我惊奇地发现,枝条上已经长出了嫩叶,两片岔开的青绿的细叶,已经有半个指甲那么长了,煞是可爱。

当晚接近十点钟,吴雁荻突然来电,说大事不妙,桑丽那边。

我吓得一抖,本能地感觉有个自杀者横躺在我眼前,生死不明;听她讲得模糊,便急问:“桑丽怎么了?你讲清楚。”

吴雁荻说:“桑丽刚才来电话,要跟我们断绝关系!”

——虚惊一场。

吴雁荻说,桑丽来电话,说庄一滨正式通知她,告诉她离就离了,双方再也不用互相打搅,更不用找帮手和打手上门兴师问罪,至于女儿,反正在他父母那边带着,想去看就去,不想去看就算,他不在乎。

吴雁荻说:“她责怪我们,说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过去,说你们还叫不叫人活呀!讲完话,她就把电话掐断了。我赶紧给她回拨,连拨了四个她才接。我把我们上门的情况告诉她,说其实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起码出发点是好的。她一句话都不说。等我讲了十几分钟,讲完了,她才说,行了吧,你话也讲完了,我的婚姻,也被你们拆散了?我们以后,还有必要再联系吗?”

我说:“她怪我们?怪我们拆散了她的婚姻?”

吴雁荻说:“她的认知水平也就那么高,你别看她在市级机关。”

我没敢急着给桑丽打电话,到第二天中午,感觉她应该有时间了,我才忐忑地拿出手机,在桑丽的名字上摁下去,嘟嘟的长声传来,桑丽没接。

我不甘心,连续按了二十几遍,一概是长声,一概无人接听。

我仍不甘心,又发微信,要与她聊天。但还不出两分钟,对方就把我拉黑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多年的友谊,在这个陡然转热的中午,戛然结束了。

猜你喜欢

茶社
我的样子
宣城星级酒店内开设茶社的探索
新中式装饰风格在茶社装饰中的应用
茶文化在茶社空间装饰中的设计体现
济南相声的码头
基于“情绪记忆”的茶社插画和灯具设计研究
传统文脉在旅游景区建筑装饰设计中的应用
——以九里沟景区卢仝茶社的规划改造为例
初探竹林景观与茶社意境的营造
茶社、酒楼与咖啡馆:民国时期上海知识群体的休闲生活(1927—1937)
第一次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