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蒌蒿与河豚

2022-10-21许冬林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春江河豚黄州

□文/许冬林

蒌蒿是蒌蒿,河豚是河豚

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其一),我从前一直是把它当作一首美食诗来读的。作为一个自小生长在长江边的土人,我不大认那什么题画诗的账,只是觉得自己是会意东坡老人家的。

一杯桃花茶,一钵老鸭汤,最重要的是还有江村的野蔌:一盘炒蒌蒿,一盘肉烧芦荻笋。当然了,还有现在因为长江禁捕而无法食到的江鲜河豚。若是不作他想,有美味,便是日月生香。

当然了,它首先是一首题画诗。惠崇和尚的画,有墨色淋漓的翠竹,有团团、点点的几朵桃花,留白处理的远方横阔江面上,几只墨色的鸭子正在浮游戏水。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历来,人们都说“正是河豚欲上时”是苏轼想象之笔,是一处虚写,可是,我以为,虚写的笔墨还不止这一句。我一直疑心,那句“蒌蒿满地芦芽短”也是苏轼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尤其是美食经验,来推测或联想的。试想,在这幅春江晚景图的画面下方,那些一粒粒细小的墨点子,天知道是草还是苗,江边的植物可多了去。可是,苏轼说,是蒌蒿,是芦芽。因为有经验,因为在江边生活过,甚至因为,他还吃过,且喜欢吃。

这个美食家,于大宋元丰三年被贬谪到黄州,操一份闲职:黄州团练副使。官很小,收入很少,养家自然艰难。于是,理想抱负且放置一遍,放下书卷,撸起袖子,开荒种地。他开的那片地,叫东坡,所以有了后来的苏东坡这个名字。黄州就是今天的湖北黄冈,也在长江边。自古以来,草民活着,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山边的人,吃的野蔌多半是竹笋、菌菇之类。再勇敢些,背副弓箭进山,打些长毛的四条腿或两条腿的活物,那饭菜就更得些滋味了。住在水边的人,自有水里的鱼虾和岸边的菜蔬。比如我,一到春天便会去江边采摘野菜,有芦荻笋,就是苏轼诗里的芦芽。还有蒌蒿、水芹、马兰头……这些野菜,遍生于长江两岸的江滩上。所以,每年春上,穿过开着桃花的乡下人家门前,下到江滩上采摘这些野菜时,我就会想起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其一)。就会觉得,有一个自己喜爱了许多年的有才有识有情有调的东坡,和我,隔着时空,共饮一江水,共食一道菜,这春光也变得分外有了纵深感。

前不久,读一位女作家的文章,也提到了这首《惠崇春江晚景》(其一),女作家说这最后两句里,苏轼由蒌蒿和芦芽,于是想到画里没有的河豚,她说因为河豚食用蒌蒿芦芽则肥。我一个江边的土人,读到此处,忍不住莞尔。说河豚吃芦笋尚可,不过要等春水涨上一大截,河豚才能吃上。但是,早春的河豚要想吃上蒌蒿,那脖子真不是一般的长。芦苇是水生植物,可以生长于浅水、沼泽和滩涂之处,但是蒌蒿一般生长在相对湿润的江边沙地上,生长的位置一直比芦苇要高。河豚要想尝一口蒌蒿的青,还得要等到夏汛时,只是那时,蒌蒿已老,想必色味都已不好。

也不怪女作家,她的说法也是有出处的。《渔阳诗话》里有:“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看来,这杠只能找古人抬了。

其实,生物学中的河豚是爱吃荤的,主要以贝类、幼鱼等为食。只有文学家这里,河豚成了素食爱好者,食蒌蒿、芦笋就胖了。

河豚与蒌蒿,除了文学家那里的吃与被吃关系,还有没有其他联系了呢?是有的。

春日里,蒌蒿、芦荻笋和河豚,都是时鲜食物,同时上市。烹制河豚时,要略微多放些水。我们这里,是放江水的,江水煮江鱼,不用酱油上色。烹好的河豚汤,汤色奶白醇厚,香极鲜极。苏轼的学生张耒在《明道杂志》中写,长江一带土人食河豚,“但用蒌蒿、荻笋即芦芽、菘菜三物”烹煮。他大约不知为何这样烹煮。我也不知这种煮法在宋时是否属实。反正现在,我们不这样大杂烩地烹煮。现在,这最后两句诗,我们是要至少做成三道菜的:蒌蒿炒臭干子,春韭炒芦荻笋或咸肉烧芦荻笋,白煮河豚。我以前吃过的几回河豚,里面都没有放杂物,以求其味醇正。长江不禁捕时,我买江鱼烹煮,除了放点姜用来去腥,然后只有油、盐少许,其他皆不用。好的食材,仪态万方,一人撑起一个舞台,是根本不需要配角来起哄的。但是,河豚是有毒的,得有资深烹制河豚的厨师在清理时要清除干净它的肝脏、眼睛、血液等有毒部位。且,河豚上桌时,必得要等厨师当着食客的面先吃上一口,然后众食客才下箸。

如此,吃河豚,其实是担着一分危险的。但是,上天安排万物生长,常常会有完美的构思。据说,蒌蒿有解河豚毒的功效。所以,水里有河豚,岸上便有了蒌蒿。又因蒌蒿也是春季时令野菜,河豚上市前后,正是食蒌蒿新发嫩茎之时。如此,美食家苏轼的诗里,一写到蒌蒿,自然就写到了同时令的河豚。

关于蒌蒿,除了食其嫩茎,还可食其根。在深冬,草木萧瑟,风雪将至,去江边的沙地上挖蒌蒿根,似乎是抄了近道去打探春的消息。春天,是从地底下一寸一寸长出来的。沙土松软,翻上一锹,那些雪白的蒌蒿根,白如梨花,玉簪一般,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经脉的浓厚芳香。我想,苏东坡那样的美食家,一定也是吃过罢?

有苏轼看我吃饭

情绪低落时,每读《惠崇春江晚景》(其一),就仿佛听见苏轼在教诲:先经营好今天的餐桌,好好吃饭。理想从来都是在路上,我们要做的是,先狠狠热爱这烟熏火燎菜肴飘香的世俗日常吧。

吃,才是最接地气的第一大事。

苏轼写此诗时,正是元丰八年,刚离了贬谪之地黄州,正北归京城途中。那时,王安石变法已失败,一帮昔日朝廷重臣再度被重用,包括苏轼的返京。据说,他在返京途中经过江阴时,逗留中看到了惠崇和尚的两幅《春江晚景》,一幅是鸭戏图,一幅是飞雁图。他给鸭戏图题的诗便是这首《惠崇春江晚景》(其一)。

人的情绪表现有时真是一个悖论。

当一个人被不公或灾难打压到谷底的时候,迸发出来的反弹力往往使自己变得超乎有硬度、有广度,有不可思议的抗打击性。就像苏轼在黄州,身为大宋第一才子,沉落至此,在荒冷之地,开垦田地自度日月。可是,也正是在黄州,他写了《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写了《念奴娇·赤壁怀古》。他低到泥土稼禾之间,可是忽然心地广大了。他与天地对话,问日月古今。江水有多无穷,他就有多无穷。月光有多辽阔,他就有多辽阔。他的一叶小舟,漂在月色与江水之间,长过一个朝代,大过一个国度。

可是,有一天,忽然一只大手从高空伸来,来捞你,来将匍匐在地的你往上一拎,这时,往往万千委屈齐上心头。这时,才发现自己是碎过的。刘禹锡写“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读了,只觉得人世恍惚。无论是刘禹锡,还是苏轼,那些身为沉舟病树的光阴,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幽暗潮湿。当阳光乍现,一定会刺眼,一定会流泪。

我想,苏轼此番回京的路上,内心的感受一定不是只有喜悦一种。包括在江阴,包括在欣赏惠崇的两幅《春江晚景》之时。

此去,庙堂森然,宫阙深深,理想在那里,风波也在那里。回头看来时路,在黄州,在长江之畔,在荒野之地,只有竹木苍苍,只有桃花瘦瘦三两枝,只有只为饱腹不为观赏的放养的鹅鸭,只有这些野景。但是,这里有闲适、有不争。因为不忙,可以时时亲自下厨,花一整天时间,慢火熬制东坡肉,烹制河豚汤。

在返京的路上,苏轼一定把他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在内心再次演绎一遍。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进是退?是青史与庙堂、远方与光芒,还是竹木桃花与蒌蒿河豚?

前几天,读到李少君的两行诗:我们总是迷恋着现代的晕眩感,又深深依恋着故乡的宁静。

我想,这大约是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写照与困惑。

我们的身前身后,一头是远方,一头是故乡。我们既渴望书写这浮蝣生命的宏大与炫丽,又渴望日夜分明的小庭小院的小格局状态,生活恬静如一只蚕蛹安睡在茧子里。

我们是漂泊城市的异乡人,是逐灯火而居的迁徙者。我们的日子里,没有夜晚,没有小小的星星,没有细细的虫声。只是晕眩之光接着眩晕之光。

我们把身体塞进拥挤的楼丛与拥挤的车流之间,把梦还放在故乡。

……

每个周末,我从合肥返回我的这个江边小镇后,常常在黄昏和家人来到江边,看船,看水,看乡野人家那种默片一样安静从容的生活。这时,我常常在心底问自己: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日夜凿着自己,想要凿去对寻常烟火的享受,凿去固守乡土的安逸,我把自己捻成一根箭了,嗖的一声放出去。我带着火热的扩张生命版图的雄心,奔赴城市,奔赴远方,追逐理想。我追逐理想,又时时觉得自己为理想所伤。我每回小镇,像一条毛色里杂着污泥与血渍的狗,低头趴回自己的草窝里,慢慢舔舐伤口,不出一语。我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可以抵达我的站台。可是,慢慢发现,我多么天真。我天真得像一个笑话。

好在,还有苏轼。

还有这位与我隔着时空共饮一江水、共食一盘蒌蒿的苏轼。

我有苏轼,就像中了河豚之毒的人,有了蒌蒿的搭救。搭救是老戏曲里常设的桥段,可是因了这一段,苦情戏才有了抑后的悠扬,泪水才变成欢畅。这世上,有一物伤一物,也有一物救一物。蒌蒿就是来搭救那些因为追求美味而受伤的肠胃和脏腑。而苏轼的“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两句,也在循循教我:当失意之时,当沉沦下游之时,你一定还要保持着认真做美食的节操。

是的,一想到苏轼,我就惭愧了。

我问自己:你的才华有苏轼那么大吗?

我没有。

你的人生,有苏轼那么颠簸吗?

还不到。

然后我就仿佛听见苏轼的讥笑:那你还委屈什么呢?

是的,我还不够格去委屈。

虽然,我曾花费一两年的时间,倾尽心力去做一件事,可是终因外力而不得结果。虽然,我一路泥泞一肩风霜地赶路,想要抵达我风烟中长久遥望的站台,可是临到跟前,才惊觉站台早已被人捷足先登。而我,傻傻被挤在清冷的人群之外。

但是,我也不够格去委屈、去抱怨。

也许他们用尽心机抄近道,是因为更需要理想来照耀。他们没有苏轼。而我不一样,我和苏轼,隔着时空,面对一桌蒌蒿和河豚,会意一笑。

前几日,一位昔年的学长加我微信,和我聊起他辗转的经历。他和我一样,都是20世纪90年代的师范生,只是,他毕业后未再教书,为理想上下求索。他感慨说:“人生有太多阴错阳差,不知道是思维太靠前还是跟不上时代节拍。当时想学医,父亲去世,家里穷得一无所有,直到教书了,还不死心,参加高考又担心交不起学费。某日碰到一位接兵干部,说可以到部队考军校,于是千里万里耗了三年,才考了军校。本来可以上军医大,可是部队统一填志愿时未征求意见,统一填了指挥院校,这下又不好意思走回头路,只好随遇而安了。毕业后分到部队,干的是带兵打仗的事。好在自己不管做什么,尽管不情愿,但还认真,不能误人子弟,不能尸位素餐。好在岁月是最好的老师,教会了自己认识一切,遗憾即圆满啊!”

遗憾即圆满!我心上一振。

……

不论是苏轼曾经的黄州,还是途经的江阴,还是我的故乡,多的是寻常的竹木桃花、寻常的乡野人家。

在春天,江水荡漾,长风和畅,我总会去江边采摘野菜。自采自下厨,炒一盘蒌蒿,咕嘟咕嘟煮一钵野生鱼汤……仿佛看见苏轼兄长一般坐在桌子对面,看我热气腾腾地吃饭。想到暖老温贫,想到低低地安顿好肉身也是一种慈悲,便觉得眼泪就要下来。

竹子,桃花……蒌蒿,芦芽……我在江边,看野景。

河豚欲上的喜气

《惠崇春江晚景》(其一),中年之后再读,真是感慨良多,为其中的“向上”之气。

从前只以为它是题画诗,是美食诗,现在,暗自认定那是一首关乎生命、自然升迁起落的哲理诗。

少年时,难免喜欢前两句,因为那是一幅色彩明丽的图画,竹子的青翠、桃花的艳红、江水的蓝、鸭子的赭黑……春之繁华生动,首先在其色。

可是,如今,我被后两句里那种蓬蓬弥漫的“向上”之气给感动了。是的,这首诗,在我看来,是描绘和礼赞生命在漫长沉潜之后迎来“向上”的一程。

“正是河豚欲上时”,我再读这一句时,常想,可否把这一句里的“上”换了?如果仅仅是表达河豚作为时令的食物,或者表达河豚从大海洄游到江河产卵,正是河豚将捕时,正是河豚洄游时,意思都还能到吧?可是,还是觉得这“上”实在是好,实在是无词可替。因为这“上”里透着活力、透着期待,透着跃跃欲试的欢喜,还透着一股即将出场时沉着自信勇毅前往的志气。

河豚是洄游性鱼类,每年春季,它从深冷的大海出发,一路沿江而上,去寻找适宜的水域来产卵,来繁衍生命。江水滔滔东流,小小的鱼类,它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克服江水巨大的阻力,才能不至于随波逐流,才能逆流而上,抵达它的目的地。

向上的旅程,从来都是艰险的、是辛苦的。

可是,生之意义,似乎就在于这“向上”之中。

在水里的河豚艰难上行的同时,几尺之遥的江边沼泽和沙滩上,蒌蒿和芦芽,也从地底探出青嫩多汁的身子,它们也在向上生长。它们会长高、长壮,极尽所有的力气,来完成一棵植物所能抵达的最大高度。在植物的世界里,它们是纤弱的,连灌木都算不上,它们只是有着宿根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它们在秋冬凋零,生的一口气全沉潜在泥土里。它们匍匐在泥土深处,熬过深冬,等冰雪消融,等风日和暖,然后启程,向上,向着天空,枝叶相扶地去攀登。

苏轼写此诗时,也正是北上的途中。从黄州出发,沿江而下,到江阴,然后应该是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到京城开封。这是一段地理上的向上的水路换陆路,更是他仕途上的一段谪后升迁之途。昔日被贬黄州,在冷寂水边,身份低微,从元丰三年到元丰八年,一待便是五年。五年,黄州的东坡上,那庄稼都收过好几茬了吧。

那段流落于黄州的五年,恰似一尾鱼沉潜于幽暗水底,恰似蒌蒿和芦苇落了翠叶,朽了茎秆,埋在土里。

万物,原是这样的有潜有升、有朽有生。

生命的本质,原来是这样的一场两极之间的往返:在起和落之间,在上和下之间,来回折转。

河豚逆江而上,完成了一年的使命,然后便是顺流而下,回到低处的大海。当秋风肃杀、大雪垂降之时,茂密的蒌蒿和亭亭的芦苇,便开启了生命向下的旅程,叶子回到根边,茎秆摧折,慢慢和腐叶一起化为泥土。一棵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地面之上的部分,矮了,没有了,一切回到零,回到起点,回到沉默不语。

和那些幸运的人相比,苏轼便是蒌蒿芦苇这样的多年生草本,他要在他的生命里,把“上——下——上——下”这样的节奏不断地演绎。演绎得频繁了,那“上”的喜悦,便是来也来得朦胧徘徊,来也来得滋味万千。这喜是中年人的喜,总是有些沉甸甸,姿态低低的。不似李白。李白,是做了一辈子的少年。李白谪后被皇帝一纸诏书召回京都,他可以意气飞扬地写“千里江陵一日还”,写“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的喜,像三峡的水,实在是清澈透底。

少年,我们真的比不起。苏轼也比不起。少年没看见过荒芜。

万物上下往返,我也在其中。

既如此,人生中最好的阶段,便是芦芽已出而尚短之时,便是江流宛转河豚欲上之时。新一轮的节奏里,向上的气象已出,而最危险的时候还未到。同样,当巨大的幽暗和沉寂像风雪一样压过大地,我知道,这向下的旅程,我也要有耐心,一截一截,笔直地走下去。走下去了,便又赚得一季。

我实在喜欢“正是河豚欲上时”里那遥遥传来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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