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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深处

2022-10-21付桂秋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刘叔山子林涛

□文/付桂秋

(一)

白天的时候,林涛就感觉喉咙发紧,偶尔还咳嗽,但他没在意。到了夜里,症状越发严重了。上一轮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去,刚有了睡意,新的一轮又席卷而来。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心就烦,越发感到火炕的硬了,硌得他浑身酸疼。直到晨曦黯淡了夜色,大芦花鸡啼鸣了他才昏昏睡去。

可就在他睡意正酣时,巧兰的大嗓门又把他吵醒了。林涛有些烦躁,两眉紧拧,抓过被子把头捂上,巧兰的高分贝还是传了进来:“爸,看我给你买的靴子,快过来试试。还是闺女我惦记你吧?嘎嘎嘎……”

林涛知道巧兰昨天去赶集了,这是花钱买来了好心情。她儿子小宝本来就淘气,今天更是异常的兴奋,屋里屋外地跑,搞得鸡飞狗叫。

这娘俩一来,觉是肯定没得睡了,林涛只能起床。他洗把脸,和刘婶打声招呼,就顺门前小路上山了。

巧兰是房东村主任刘叔的大女儿。她长得和她爸一样,身高体壮,看上去能把身高一米七一纤瘦的林涛装下。她大眼睛,国字脸,皮肤粗糙,嘴角还经常叼着廉价的香烟,干起活来风风火火,谁都不服,比十九岁的弟弟胜利更像个男人。她丈夫满仓算早期出去打工的,所以手里比较宽裕,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因为是房东家的姐姐,林涛对巧兰自然比村里其他人亲近。可最近林涛发觉,她抢着帮自己洗衣服时,说话竟然有点发嗲,和那粗糙的外表极不相搭。刚发觉时他觉得好笑,没想到这么粗俗的女人也有温柔的一面,只是肉麻了些。可这几天开始升温,巧兰来了就脱掉外套,进进出出只穿个小背心。乡下女人是不戴文胸的,那两个硕大的奶子就像用软布帘子兜起来的一对兔子,随着她的脚步在里面乱撞。虽然巧兰外表缺乏女性的柔美,但那呼之欲出的女人特有物件,还是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回林涛意识到有些不妙了。巧兰男人一直在外打工,三十来岁的女人,没男人滋润肯定寂寞,她或许是有意在自己眼前卖弄风情呢?

这么一想他就紧张了。巧兰可是既泼辣又无知的女人,若较起真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可不想惹火烧身,就尽量避免单独和她接触。今天,看她情绪那么好,他就学黄花鱼——自动溜边儿了。

林涛出了门,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山上走。他喜欢山上的蒿草味儿和松油味儿,那是城市里所缺乏的自然气息。他没事儿就来山里转转,要不然,他也没地方可去。山里有点主见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人对他这个外来者敬而远之,他在这里没有可交往的人。

每年有那么多的毕业生走向社会,一份高中教师的工作,对他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就算为满足含辛茹苦的寡母面子,他也必须来吃这份苦,好让自己能体面地站在亲友面前。否则,他是万万不会申报什么志愿者来支教的,平心而论,境界还真没修炼到这个程度。

林涛来到半山腰那块开阔地,靠着阴凉处一棵落叶松坐下。现在不是农忙期,村人多数沉浸在麻将桌上,不分男女长幼,乐此不疲。山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除了老孙婆子家两只小羊羔拴在山坡处啃草,大概就他这个喘气的了。

站在这里回望山下,村小学所在的自然屯尽收眼底。三十来户人家的房屋,像大小不一的蘑菇,稀稀疏疏地点缀在山沟沟里。二十个学生,用不了多久,都得合并到乡中心校了,这是最后几个散落在大山里的村小学之一,财政已经不拨款了。

这里不光是学校破落失修,就连低洼处前几年开荒的田地,也已经撂荒了。起初,林涛看着一块块荒废的田地觉得可惜,可接触后渐渐明白了,壮劳力都出去打工,剩下的老弱妇孺,连好田地都忙不过来,那些开荒地谁还稀罕呢。

身处旷远的大山里,林涛所承受的寂寞远远超出城里人的想象。没有了爱情滋润的他,身体的零部件却嗷嗷鼓噪起来,人就更加烦闷。他一天天挨着日子过,人也变得邋遢,甚至木讷,心就像水池里的浮萍,飘飘忽忽晃晃荡荡,没有根基似的。

自从林涛发现这里手机信号相对较强,他就常来此逗留。手机挂着QQ,除了给母亲报平安,他更盼望接到外面的消息,尤其想接到前女友倩倩的消息。可她没有一点音讯,就连QQ头像也总是灰暗着。他偶尔会在QQ空间发个心情,故意搞出点动静来,可她就像什么都没看到,空间也没有一点更新。他甚至怀疑,她离开他便废弃了这个QQ号。两年的恋爱,半年多的同居,她果真说放下就能放下了?

不知坐了多久,朦胧中,林涛感觉有人轻轻摸他的头,说:“这么烫?”

他知道没别人,这是春妮,心里就湿漉漉的,充满泥泞。他动了一下身子,抬起沉重的眼皮撩她一眼,懒懒的,一点也不想说话,又闭上眼睛。

(二)

林涛和春妮认识一个多月了,说来尴尬。

那天,他走到半山坡想就地小解,因为穿的是运动服,裤子没有前开口,又出了不少汗,他就把裤子褪到膝盖下,借机吹吹风。他发现,自己又瘦了,两条腿变成了芦柴棒。可奇怪的是,那个东西却越来越有精神,尤其是晚上,搅得他焦躁不安,甚至干裂得疼痛。那种饥渴感总是煎熬着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每当这时,倩倩的身子就会鬼使神差地出现。她总是在他内心空寂时不请自来,撩拨得浑身痒痒、酥酥的,他就幻想着她的身子自己解决。所以,他才对她忘不掉也恨不起。这时他就会想起村上春树说“人有时是需要得到身体那样的温暖的,如果没有得到那样的温暖,就寂寞得受不了”的话。这么想着,它就又被唤醒,体内暗疾开始汹涌,整个人又要飘飘忽忽似己非己了。

这时,沟下新发芽的柳树棵子忽然被扒开,一个女人的身子探了出来。洗得发白的红色格子外衣敞着衣襟,露出半截白嫩的身子,托着上面一张暗红的小圆脸儿,正东张西望呢。两个人坡上坡下撞个对面,女人手里的篮子就落了地。

她的贸然出现,把林涛吓一激灵,思绪像脱缰的野马猛然被拉住缰绳。他本想说句对不起,嘴却张不开了,只能狼狈地提起裤子,磕磕绊绊地逃跑了。

两天后,林涛又来山上画春天的花红柳绿,无意间抬头,发现山坡逶迤的小径上,一个女人正慢腾腾地走过来。等看清是春妮,躲已来不及了。林涛手里的画笔机械地蘸着油彩,不知落笔何处。只见她顺手拽下路边的野草,在手里一点点折断,丢在地上,再折,再丢,一步步逼近。到他身边时,她竟然停了下来。他紧张得不敢与她对视,心扑腾扑腾狂跳。就听她在身后怯怯地叫:“志愿者……林老师。”

他僵硬地咧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这一浅笑,让她脸上掠过惊喜,鼓动着她探过头来看画。她眼光发亮,布满新奇。贪婪地看了一会儿,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收回,从篮子里拿出四个红皮鸡蛋,轻轻放在画框地脚,又直起身,似乎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神态也放松下来。她幸福地收紧下巴,抿着嘴,美滋滋地快速走开了。

这之后,两人偶尔遇到就说几句话。他知道了她叫春妮,今年二十五岁,结婚四年一直没孩子,经常受婆婆刁难,夫妻间也磕磕绊绊。

林涛早已发现,虽说21世纪已经走过十个年头,可这大山里传宗接代的思想还极其严重。像春妮这样不能生育的女人,在婆家人面前本身就心虚,大气儿都不敢出。而那些其他条件根本赶不上她的女人,只要生了儿子,在婆家就是功臣,有母以子为贵的自豪感。就比如巧兰,她生了俩儿子,在婆家就很有地位,跟人说话总是底气十足的样子。

春妮告诉林涛,其实没孩子她也着急。去年秋收后,山子带她去县城医院查过,医生说没啥毛病,建议山子也查查,可他就是不同意。回来后他就整天喝酒,喝完便和她吵架,甚至动手。再后来,他出去打工就不回来了。他一离开家,农活忙不过来时婆婆就骂她,说她是不下蛋的鸡,拢不住男人。惹得她心里没着没落的,一点不踏实,所以一有空闲就出来采山菜、采药材。其实不值几个钱,有时候存不好还扔了,可她就是找个由头出来,不想孤零零待在那个家里。

说这些话的时候,春妮一直低着头,像是把埋藏在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地往外倒。她眼睛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小黄金戒指,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把玩着。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她不擦也不抽泣,就让它那么肆意地流。

她的诉说像自言自语,却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那是种令你心生柔软的呢喃,能慢慢渗透,并激起你的情感共振。这种诉说看似波澜不惊,却能捕捉到人内心善良的部分,一种正义感便悄然升起,甚至滋生出疼惜和保护的冲动来。可林涛更清楚,自己不是她的什么人,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现状,所以只能陪她坐坐,让她有个发泄的出口罢了。或许,她要的也就是这个吧。

今天见林涛不舒服,春妮就从篮子里拿出个自带的水瓶子,送到他嘴边。他喝了口水,又靠在树上。她就把水倒在手心,摊开后在他额头上、脸上慢慢涂擦,用以降温。一会儿,她又搞来一把红茎绿叶的矮棵植物,让他嚼了,咽下那酸溜溜的汁液。然后就坐在他身边,不言不语,时不时摸摸他的额头。

其间,林涛虽然恍恍惚惚,但春妮那双粗糙的手,还是给他带来原始的温存,令他心生柔软。她离他很近,女人味儿和淡淡的汗味儿混杂着,一种久违的亲切。那是他渴望的气息,他情愿被这样的气息包裹、融化,体内就有一股暗疾渐渐涌动,心跳也加速了。

当她又来摸他时,他的手也慢慢抬起来,落在她肩膀上。她身体紧绷,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在双方粗重的喘息声中,他的手滑到半路又跌落下去。她却勇敢地抓住他道:“你嫌弃俺吗?俺不脏。俺男人大半年没回来了。”

“不不……”他痛苦地缩着身子,把脸扭向一侧。

她的脸是潮红的,急切地晃着他的胳膊问:“那你是嫌俺没念过书吗?俺是没学问,可俺稀罕你读书人,晚上睡不着,总想起你好听的说话声,连梦里都有你。”她身子紧贴过来,说:“你是志愿者,俺也是。俺自愿,自愿给你。”

她的主动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鼓舞,油然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来。他一把揽过她,滚烫的双唇迫不及待地包裹住她那一张一翕的小嘴儿,另一只手撩起她的衣襟。她任凭他摆布,以粗重而热烈的喘息声回应着。

就在他把她放倒在草地上时,身后突然传出“扑棱”一声,把林涛吓一哆嗦,满梭子子弹就都射了出去。

只见一只松鼠正瞪着圆圆的眼睛盯着他们。他泄了气,诺曼底还没登陆,子弹已经打光了。松鼠却哧溜一下又蹿到树上,还看稀奇似的回头回脑。林涛吓出一身的汗,也缓过神来了。他紧张地看看身边衣衫不整的春妮,起身便逃。

事情发展完全超出了林涛的预料。春妮虽然没文化,但老实淳朴,没有乡下女人那种粗俗泼辣的作风,就像《人生》里的巧珍,崇拜读书人无可厚非。而自己来支教,本意就是个跳板,他可不能在这里结下更深的渊源,更不想伤害或者误伤到任何人。

现在的林涛惶恐了,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唯一深谈过的人了。

(三)

一场大雨过后,又稀稀拉拉下了一天,空气潮乎乎的,搅得人心烦意乱。为避开与春妮的见面,林涛已经好多天没上山了。

这些天上午没事,他就去学校看刘校长夫妻讲课。村小学算上他才三位教师,另两位是一对年近四十岁的夫妻,丈夫是校长,也是唯一的正式教师,他爱人算代课的。学校分大小两个班级上课,语文数学他们夫妻包下了,上午上课,下午回家忙自己的私事。林涛来后,什么外语、音乐、美术、体育、品德这些副科,都放到下午由他自己安排。

林涛发现,不只是下午学生不全,就连上午的主课也有旷课的,还不请假,那个大班的张小满今天就没来。这学生比较聪明,林涛拿自己的笔记本给孩子们讲电脑常识,其他人只是看着新鲜,摸不清所以然,他却一听就懂了。他学习有主动性,林涛挺喜欢,就常给他讲外面的事,讲大学生活,鼓励他考出去,上大学。他也一脸的认真。见张小满无故旷课,林涛就想去他家走访一下。

雨渐渐停下来,云层开始变薄。太阳偶尔扒开条缝隙,探一下头,照得植物上残留的水珠晶莹剔透。燕子从眼前掠过,叽叽喳喳,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坑坑洼洼处残留的雨水泛出刺眼的白光。张小满家在村子北头,较偏僻,林涛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蓝色的运动鞋上沾满泥污。

拐过一道弯,林涛远远看见刘叔从对面走来。他肩搭旧雨衣,脚下黑色的雨靴泛着崭新的光亮,人也衬托得特别精神。林涛先打招呼:“刘叔,你怎么过来了?张小满家是在前面吧?”

“啊,你来找那小子呀。他们家低洼,他爸国庆又不在家,我怕庄稼淹了,抽空过来看看。没啥大事,路太滑你回去吧。”

“他没上学,我过去看看,您先回吧。他马上升中学了,不能这么随便旷课呀。”看和刘叔讲不到一个话题,林涛就径直走自己的路了。

又拐过一道弯,一个暗红色屋脊就从满眼绿色中钻了出来。林涛看见小满妈站在院子里,一只黄白花纹的小狗,正伸着长长的舌头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林涛冲她点头微笑,主动说话:“婶子,咋不让张小满上学呢?这都快升中学了,课程越来越深,耽误了就不好撵了。”他想想又说,“他聪明,好好培养会有出息的。”

女人笑了,有点不太自然,用手笼着头发说:“是林老师吧?我可是他亲妈呀,家里没事我哪能不让他去念书呢。我身子不好,他爸又不在家,你看,地都要淹了。”她到大门口迎林涛,又说,“林老师说他是念书的料,那我就供,我们当家长的,就盼儿子有出息呢。”

此刻,张小满正在房后玉米地边放水,见林涛来了,就扔下铁锹跑过来。林涛说:“这时候不能耽误课了,你下午去吧,我把落下的给你补上。”

小满“嗯”了一声,看着林涛笑了,又问,“林老师,什么叫择校?”

林涛告诉他,小学初中属于义务教育,全都就近上学,还不用考试。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范畴,学生可以自己选择学校就读,就是择校。学校也有选择学生的权利,叫择生。小满神秘地问道:“那你以后要去哪个学校当老师?我还想让你教。”林涛也笑了,抬手给他屁股一巴掌,说:“好好学你的吧,考上高中再说!”

这次去张小满家,林涛发现他家后面山坡上有一片柏树,顺着参差的山势连绵起伏,很有动感。尤其这里山势很特别,他便留了心。

连雨天过后,天气又开始火辣辣地热起来。黄昏时分,林涛偶尔会随几个大点的孩子到村西头的小河洗澡。这小河水质清澈,一点没有污染,最深处才刚到成人心口。在浅水处,可以看清小鱼小虾游来游去,脚下的鹅卵石滑溜溜的,偶尔还能踩到河蚌,那就得到了意外的惊喜。用河蚌喂鸡鸭,下的蛋黄都是金黄色的,特别好吃。也只有这个时候,孩子们才敢放开了和他打水仗玩。似乎大家都脱光了,也就分不出高低贵贱了,就像简·爱说的,站在上帝面前你我都是平等的一样。这是城里长大的林涛在大山里最快乐的时光,他体验到了野浴的欣喜和刺激。偶尔情绪低落时,他也借助游泳来尽情释放内心的压抑。

这天下午,一节英语课讲完,学生们刚跑出教室,林涛就听到巧兰大着嗓门喊:“干吗呢春妮?来偷看志愿者吗?”

巧兰的话令林涛吃了一惊,内心惶恐,刚要迈出的脚就收了回来。她怎么找来了?是来讹我的吗?这么想着,他的眼神都凌厉起来了,心咚咚咚狂跳。他侧身望向窗外,看到的是春妮低头快速离开的背影,悬起的心这才放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刚刚由紧张和心虚筑起的堡垒,也顷刻间垮塌了。

林涛如此紧张,是因为知道山子回来了。听刘婶说,山子和出入工地的女人混上了脏病,暴怒下把人家玻璃砸了,蹲了拘留,就被工头辞退了。村里人嘀嘀咕咕,说春妮不让山子碰,两口子打架呢。

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林涛一想到春妮就心乱如麻,懊悔自己没有定力,一直不敢面对她。现在,那个家闹得乌烟瘴气,他真怕搅进那个烂泥潭里去。

正琢磨着,就听刘叔嗔怪道:“别事儿妈似的,也就春妮老实让你欺负。快回你家去,把院子也拾掇拾掇,跟我整木耳。这一天天,闲得有劲没处使?”

“你就知道让我干活,还是我亲爹吗?一点不心疼闺女。我好歹也是女人呢,女人!”巧兰拉着脸,不情愿地边抖落外套边往外走。

前段时间,林涛见刘叔农闲了无事总打麻将,小小年纪的胜利也成了麻将桌上的常客,他就让刘叔去跟自己同学父母学习培植木耳技术,说都联系好了。

刚开始,刘叔还提不起兴致,林涛劝了好几次,说人家如何赚钱,不但供了大学生,还在城里买了楼房,刘叔这才动了心。刘叔回来特兴奋,说看人家那么赚钱,自己也有信心了。他到家就马上在院子里腾出一块地做实验,说熟练了就大片培植,这个如果干成了,可比出去打工还赚钱呢。

这天上午,林涛在张小满家附近山坡上坐了一会儿,勾勒出两张素描底稿,下来时有些口渴,就顺路去他家找水喝。隔着院门,林涛见那只小狗嘴里叼个黑亮的物件,很费劲儿地从屋里往外倒着拖。看它那弓腰蹬腿的吃力架势很搞笑,他就屏住呼吸,轻轻挪开大门,想看个究竟。

这时,忽然传来女人暧昧的呻吟声,林涛急忙刹住脚步。与此同时,小黄狗也把那个黑东西整体拖了出来。这回林涛看清了,原来,是一只熟悉的雨靴。

只是片刻的愣怔,林涛急忙转身,高抬腿,轻落足,悄悄迈出两三步,就飞也似的逃跑了。

这晚,白天遇到的事在他脑海里闪着幻影,青蛙的叫声显得格外响亮,林涛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怎么也想不到,小满妈那么一个朴实的女人,怎么也会发生那种事呢?

就在他思绪飘忽、睡意蒙眬时,女人的呻吟声又在寂静的夜幕下若隐若现,王倩倩的身子又不失时机地来到身边。就在他刚要进入那种迷离状态时,春妮那张急切的小脸忽然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在她身后又晃出来一个硕大的女人身影……

林涛“呼”地坐了起来,天啊,这是怎么了!他出了一身的汗,甩甩头,定了定神。

窗外,有野猫的叫声传来,若隐若现,哀怨,凄惨,让他不寒而栗……

(四)

转眼进入中伏了。天气闷热闷热的,春妮一有空就洗洗涮涮。

这天,她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被单,就听春喜在墙外喊:“妮子,妈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回去看看吧。”

春妮抬头,见哥哥胡子拉碴戳在院墙外,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瞪了春喜一眼,回屋换身衣服,来到东屋,对坐在炕上的老孙婆子说:“妈,那我回去看看我妈了,被单干了你收一下,等我回来再缝上。”

因为开着窗户,窗外兄妹的对话屋里人都听清了。老孙婆子抬下眼皮,没吭声。躺在旁边的山子不悦地说:“你回去有啥用?又不顶药。”

春妮一听这话就拉下脸,不耐烦地说:“没看这都找上门儿了吗,肯定病得不轻。我回去伺候她两天。”她出了屋门,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拾利落,就和春喜一起走了。

巧兰有十来天没回娘家了,看来真是被她爸给说生气了。这些天刘叔把儿子看得很紧,让他给自己打下手儿,不许再出去打麻将了。他说如果方便运输,培植香菇和金针菇更赚钱。只是那个都是鲜货,得及时出售,咱这山路不好走,赶上雨天运不出去,几天工夫就烂了。林涛也感慨,满山的野果、野菜,烂掉真是可惜了。这个破山路,实在是耽误事儿呀。

这天午后,林涛正在上体育课,就见巧兰风风火火地从远处跑来,扯着嗓门喊:“爸,了不得了爸!春妮上吊了。”

此话一出,惊得林涛和上体育课的孩子们都愣在那里。正在侍弄菜地的刘叔也直起身,大声喝道:“你瞎咧咧啥?!”

巧兰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用手比画着自己脖子,咧着嘴说:“是春妮!”

“啊?!”刘叔撒腿就往外跑。所有人也都缓过神来,争先恐后奔老孙家而去。

原来,春妮上午从娘家回来,老孙婆子问她手上戒指哪去了,回答说是给她妈看病卖了。老孙婆子就开骂,说她进门四年多,连只蛤蟆都生不出来,才害得山子出去染了一身病。这倒好,又开始偷摸往娘家倒腾财物了。扫把星啊,你是想把这个家毁了呀!这话把山子的火气点着了,他揪住春妮头发就给两嘴巴,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你还不让老子碰了,就他妈的欠揍!他拖春妮就进了西屋。片刻,就听到西屋发出一声瘆人的哀号。老孙推门要过去,躺在炕上的老婆咳嗽一声,他就一屁股坐在旁边椅子上,吧嗒吧嗒使劲吸烟。过了一会儿,山子手里掐着背心从西屋出来,晃着膀子出去了。

到了下午三点,见西屋一直没动静,老孙婆子故意从窗前经过,一抬头,见春妮已经挂在房梁上,当时就吓得背过气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到了天擦黑,春喜拎个胳膊粗的棒子来闹了。他进村就骂骂咧咧,说妹子死得屈,是老孙家逼死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山子舅舅让他先躲起来,又找刘叔出面调解,答应给两千元了事。春喜一听,抡起棍子就砸窗玻璃,疯了似的骂道:“两千?我妹子那是一条人命,我要让山子那犊子给她偿命!”

林涛帮刘叔把春喜拉到隔壁院子,劝他有话好好说。刘叔又来到孙家,说事已至此,两千元确实少了点,再加点儿,别让他在这儿作了。老孙婆子咬咬牙,答应再加两千。春喜听了一瞪眼:“不行!他奶奶的,我要告他们老孙家杀人,让他们全家都蹲大狱!”

山子舅舅对村主任刘叔说:“我给我姐做主了。再加五百,四千五。行,他瘸子就给我闭嘴,走人!不行,那就一毛都没有了。我们该下葬下葬,有能耐就让他去告吧,爱咋咋地。”

刘叔见没有商量余地,就调头做春喜工作。春喜梗着脖子琢磨琢磨,说:“那现在就把钱拿来。”

林涛看看春喜,转身出去了……

春妮下葬后,山子也没了踪影。老孙婆子变得恍惚多疑,见人不说话,也不出门了,有时哭哭啼啼叨叨念念,像中了邪。人们说,是春妮附了体,因为听她说什么脏死了脏死了。亲戚给找来邻村的萨满跳大神,做法驱邪,但不见好,人一天天瘦得皮包骨,身子飘飘悠悠,似乎风一吹都能像枯叶一样离开地面。老孙整天唉声叹气,五十刚出头的男人,竟像抽干水分的老豆角,干瘪瘪没了精气神。一个好端端的家眼看着衰败下去。

开始那些天,村里人就孙家的事还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孩子,看驱邪就像看戏,还把花花绿绿的破布撕成条条系在腰间,模仿萨满的样子扭腰拍手打打闹闹。可日子一长,他们便失去了兴趣,又继续从前撒尿和泥过家家的游戏了。而那些扎堆嚼舌根的女人们,也渐渐提不起兴致,眼睛又开始捕捉其他的感官刺激,两片漏风的嘴唇也开始传播新的蜚短流长了。

暮夏的夜晚,天上繁星密布,耳边蛙声起伏。

林涛低垂着头,在山村小路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稀拉拉的灯光被树木和庄稼掩映得忽明忽暗,村部门口大树下,再也见不到扎堆聊天的人了,天刚一擦黑,家家都关门闭户。人们除了玩麻将时还有些精神头儿外,仿佛有一股压抑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山村。

村子没了生气,就像人没了精神,日子变得死气沉沉。

看着越来越萧条的山村,林涛的心里时常会泛起一股股哀愁。他觉得心里似乎缺少了些什么,某个部位被空虚侵占了。

他也时常会想起春妮来,就懊悔那次她来学校时自己的无动于衷。她没文化,也许只是想跟自己说说现在的处境,也可能是咨询山子的病情来了。都怪自己胆小怕事。如果她明白山子那病可以治好,陪他积极治疗,心理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也许就不会失去生活的勇气了吧。

林涛越来越感到孙家的变故,似乎给整个山村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一条鲜活的生命,四千五百元的亲情,一个家庭的落败……这委实是一件令人不胜悲伤的事情。他每次想起这些,都会有一丝悲凉爬上心头。

渐渐地,林涛觉察到有一种声音由远及近,由缥缈到清晰,不但入耳,而且钻心,鼓噪得他坐立不安。

他攥着拳头下定决心,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五)

日子就像赶路的车轮,不停地向前转着,不知不觉就转进了秋季。

虽然秋老虎的大太阳依旧烤人,但早晚确实清爽了许多。最近,村里人常会看到林涛往外跑,多数时候一个人,偶尔刘叔也跟着出行。学生们的下午课偶尔耽误了,他就用周末把课时补回来。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常在山里转悠,人也晒黑了,显得更瘦,也更不爱说话了。

人们私下猜想,一年的支教期已经过半,他是在跑自己工作的事呢,心早就飞了。

这时的林涛本人,也感到时间的仓促和自己的力不从心了。他最近生出了太多的想法,都还没个着落呢,他必须要在走之前做成点事。

这天傍晚,林涛正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巧兰忽然走了进来。林涛叫巧兰姐,她停下脚步,吞吞吐吐地说:“林,林老师,俺……要走了,找满仓去,明天就走。”

林涛非常诧异,看来多日不见,她已经做出了重要决定,这是来辞行的呀。他站起身,甩着手上的水疑惑地问:“你走?那大宝和小宝咋办呢?”

巧兰冷冷地说:“让他奶奶管。我来和爸妈说一声,让他们也帮着照看点儿。”

刘叔手里拎着簸箕从仓房出来,拉着脸问:“你说啥?这是做啥梦啊?你那家不要了?发什么神经。”他边用手拍打着簸箕边说:“外孙子是姥家的狗,吃饱了就走。我才不给你管那两个小活阎王呢。”

巧兰满脸委屈地说:“就是为了这个家我才要走呢!都在家沤着,一辈子就得受穷,可放出去了又不放心。要是满仓也像山子似的染一身病回来,那这个家真就要不成了。”她缓了缓情绪,又低声说,“我想好了,他干好好的不能回来,就得我出去。我也能打工赚钱。等我们宽裕了,就把大宝小宝接走,像东村王三儿似的,全家进城。”

刘叔把手里的簸箕往地上一摔,大声骂道:“妈的,一个个就知道走走走!都走了,家咋整?八辈子的祖坟都不要了?林老师这些日子老往外跑,为啥?你没心还没长眼睛啊?他找乡政府,找县领导,求爷爷告奶奶的。现在县长已经松口了,手续跑完就答应拨款修路。这路要通了,就有人来投资建饮品加工厂,那在家就上班了。现在地白给你种,啥税都不收,日子越来越好过,走啥呀走?”

刘叔拍拍手,用右手从裤兜里掏出半包香烟和打火机来。他把压得皱巴巴的烟盒送到嘴边,上下嘴唇往前一努,就叼出一支烟来,又按了几下打火机,点燃香烟。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皱着眉自语道:“妈的,以前是没有路,进不来出不去。现在这路要给咱修上,野果子野菜就都成了宝贝,谁想来投资咱还扒拉着挑呢。林老师一个外来人还这么帮咱们,人家图个啥呀?你们也好意思往外跑?城里那破鸽笼子房,请我去都不住,哪有咱这儿眼亮啊?一个个全都是鼠目寸光!”

刘婶也拉着巧兰劝:“兰呐,就听你爸的吧,孩子不能扔下呀。”

巧兰扭着身子,不耐烦地说:“妈!都定完了。”她又看看父亲,说,“不就是想赚几年钱,回来盖房给儿子娶媳妇吗?我家俩小子呢,一晃儿不就大了。你们修路吧,等家里能赚钱了,我和满仓就回来。”

刘叔瞪着一双豹子似的眼睛,欲言又止。这个女儿从来不受他管束,她既然决定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抱着膀子,依在墙上使劲儿吸烟。

林涛说:“巧兰姐,并不是出去就都能挣到钱哪。城里那么多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你既没技术又没文化,真不容易呀。这家还扔下了,你好好想想,值吗?”

巧兰没吭声,但眼睛返了潮。她默默站一会儿,还是倔强地转身走了。

清淡的月光下,巧兰的背影凝重而决绝,渐渐被山路的灰暗吞没……

望着无尽的大山,林涛无奈地说:“叔,这不是好兆头哇。我担心她这一走,怕是女人的心都活了,这样下去,村里可就剩老的老小的小了。”他又转向刘叔,恳切地说,“叔哇,明天你必须再和我走一趟,咱找上乡长,再一起去找于县长吧,你俩以组织名誉出面更有力度,比我自个儿强多了。”

刘叔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踏上一只脚,狠狠捻灭。他直起身子说:“林老师,我看哪,你就别走了,这个村主任你来当吧,我给你做助手,全力支持你。”

林涛一惊,带着歉意急忙摆手解释:“叔啊,你可千万别多心哪!我就是在这儿待得有感情了,想在走之前帮大家做点实事儿,我真没有别的想法啊!”

刘叔点着头安抚道:“叔知道,知道。孩子啊,你听我说。”他一手拍着林涛的肩头,一手拉着他的手说:“你也别多想。叔今天跟你说实话吧,我没文化,出去办事儿那是真打怵哇!人家要方案呀、规划呀、预算啥的,我说不出子丑寅卯啊,一出去办事自个儿先心虚了。现在不是有大学生村官了吗?你有见识有头脑,俺梨树沟哇,真得有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张罗事儿了。”

刘叔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把林涛难住了,他还从没想过要留下来呢,自己是支教志愿者,跟村干部根本不挨边儿,这也不符合组织流程。

但是,他是发自内心想为这里做点实事的。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了?他握着刘叔的大手,把目光慢慢移向洒满月光的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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