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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香气的公路

2022-10-21张亮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官修路香气

□文/张亮

杨金喜但凡听到尖厉的声音,就会想到1940年那个初夏的夜晚。王保长一边把手头的铜锣敲得人头皮发麻,一边扯着嗓子高喊:“开会啰,开会啰——不得了了,出大事啰——”

王保长颇具穿透力的喊声,把杨金喜头上的一只小壁虎震落下来,正好掉进爷爷面前的空酒杯里。壁虎几经挣扎,又跳进了黑暗里。

爷爷懒得睁眼,只顾拍着床板催促孙子杨金喜赶紧滚去开会。人们说爷爷当过逃兵,有几分怕他也有几分瞧他不起。其实爷爷是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的,顺便还拐走了给土匪做饭的厨娘。但是,他绝口不提过往。哪怕杨金喜软缠硬磨刨根问底,爷爷也是沉下脸子,只顾津津有味地咂着空酒杯,似乎酒杯里装着喝不尽的美酒抑或余味绵长的往事。

杨金喜疾步走在村公所的路上,脑子里浮现的尽是儿时看到的爷爷健硕强壮的身体,啧啧,打得死老虎哩!

那时候,杨金喜总觉得有爷爷那身蛮力才配叫男人。后来他才知道,男人可以不惧老虎,但有种力量比老虎还要可怕得多。

王保长那尖厉的声音没有骗人,得失镇确实要迎来一件大事。国民政府要修一条公路,从四川西昌通往云南祥云,将抗日物资运往前线。这条公路简称西云公路,正好要从得失镇穿过。修路任务从县到乡到保到甲,再层层分割,各家各户都有一段路面。从那年起,整个得失镇似乎只有一件事:修路。

杨金喜之前从没有修过路。修路的工序可以说他一概不知。他没有想到,修路要先把无数一尺见方的石头铺在最下面,做路基。路基一旦成形,便浇灌碎石泥浆,待其完全凝固后,再铺上一拃厚的黄沙土。打夯,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八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一边吼着夯歌,一边把高高抡起的石夯和歌子,狠狠、稳稳地蹾在路面上。接着往路面撒一层稻草,浇上适量的水。最后,人或者老牛拉着沉重的石磙,在路面上慢慢地一溜儿来回碾过。三五天后,把半阴半干的稻草一溜儿掀开,嘿,一股酽黄色异香扑面而来,熏得人眼泪儿汪汪,再定睛一看,就见一条散发着香味和光亮的大路,朝天边铺去。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修路队伍中。确切地说,是这股奇异的香味把得失镇的男人和女人诱到了工地。一大早,他们就提着够吃一天的窝窝头,背着一葫芦水出门。用大葫芦装水的都是镇里讲究的人家,他们做过试验,只有用葫芦装水,才不会被毒辣的太阳煮沸,确保水质的清凉及口感。

远处,一棵野生的凤凰树举着一伞凤凰花,着了火似的点燃了满天的火烧云。香气游丝般弥散开来。杨金喜杵着镐头,把一身的疲累压在镐把上,头,却倔强地望着天边。火烧云灼痛了他的目光。可他两眼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边,“把路修到天边去,把路修到天边去……”他的声音,似梦呓,若呢喃,似乎浸渍着一丝儿、一丝儿什么呢……对,香味。香味随风一荡,疲劳至极的人们一下醒了。是被香醒的。

“把路修到天边去?”人们梦呓似的问。

“把路修到天边去。”杨金喜梦呓似的答。

人们鼓动着鼻翼,一下一下吸吮着这来无影去无踪的香气,那原本消耗殆尽的力气跟心劲儿,又不知不觉地上了身。

“他娘的,加紧修赶紧修,”王保长今天这样说明天的明天也这样说,“把路修到天边去。”

“把路修到了天边那又该咋办嘛?”有人问。

没待王保长回答,一旁的牛国香说:“修到天边,当然就拐个弯修回来,要不我们咋个回家?”所有人都心中赞叹这妞子说得好。杨金喜就多盯了她一眼,是那种忍不住地盯。

牛国香盘子脸,蒜头鼻,用毛巾包着头。她自然感觉到了杨金喜的目光,就用一双闪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杨金喜。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眸子里挖出了散发异香的清泉。杨金喜咂咂嘴,嘴边似有甜味泛滥。

男人要长大,女人是最好的老师。昨晚杨金喜的爷爷还一再嘀咕,说好多年都没有男男女女在一起干活了,等着瞧吧,肯定会有好事发生呢。

天才蒙蒙亮,杨金喜提着一天的干粮,背着一葫芦水,手提一把铁镐来到修路现场。不大工夫,男男女女扛着炮锤、铁钎、铁锹、铁镐、挖锄、板锄都出来了。另外一座山上是禾镇人在修路,远远看去,像一群蚂蚁在蠕动。

整条公路幽香弥漫。只要是修过的路面,不管哪个路段,都有淡淡的香味,杨金喜试图找到香气的源头,辨别出何种香气。他用排除法排除了那些味觉跟嗅觉上的香气,可最终还是以徒劳收场。

阳光把公路照得金光四射。那些尘埃附着香气,渐渐有了形状。近处的这些,像门板、像桌面、像碗、像瓢;稍远处的那些,有的像桃花、有的像葵花;再远处的,就说不好了,有点像女人身体的轮廓。

就在杨金喜对着那些香气胡思乱想的时候,比他大一岁的马成悄悄靠拢了他。这几天找杨金喜说话成了马成彻底放松自己的方式。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那些年轻的姑娘或小媳妇。似乎身边有了同伴,他们的目光才会变得大胆些。

杨金喜本来想问马成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姑娘,可话一出口却成了“你闻过女人的香味吗?”

马成扭头看着杨金喜:“你想干吗?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有事就问我呗。”

杨金喜连忙掩饰道:“我有个屁事。”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去找牛国香,却没找到。

“女人嘛,不就是做姑娘家时香喷喷的,结婚生娃后,就不香了。”马成故作老练地说。杨金喜并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他正在想,待会儿要费点心思去和牛国香的嫂子搭上话。他想从她嫂子那里了解更多她的情况,但又怕她嫂子起疑心,这家人要是知道杨金喜的心思,保管得对他像防贼一样。

杨金喜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出现在嫂子面前,嫂子的丹凤眼扫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是个大英雄来帮我家修路呢。”

杨金喜沉住气,“哥一直下不了床,我帮嫂子干点活应该的嘛。”

嫂子没有推辞,“那行,我待会儿就给王保长说说,我家的任务给你留一半。那你哪有时间呢?”

“所以得晚上嫂子你陪我一起干。”他顿了一下,“或者找个人来陪我也行。”

嫂子露出一脸坏笑,“花儿开了,蜜蜂就来了。你是想打我们国香的主意吧?”

牛国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隐约听见嫂子念她的名字,不由侧过头来看。

王保长也走了过来,“哈,你们倒好耍,看不见大家都在忙吗?这条路可是国家大工程,连蒋委员长都关注得很。不修好,哪个都脱不了爪爪。”王保长一咆哮,唾沫星子就到处飞舞。众人像失魂的蚂蚁四散逃开。

昨晚,镇长才召集王保长、李保长他们开了会,核心议题是上面发话了,要抓紧修赶紧修不顾一切修公路。王保长、李保长他们于是发话催村民抓紧修赶紧修不顾一切修,除了吃饭拉屎睡觉,一切闲谈和休息都是犯罪。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依附于公路上的奶香忽地没了。

发现这一变故的不只杨金喜一人。可其他人无所谓,没了就没了,连鼻子都不皱一下。杨金喜自然不甘心,他在修好的路面上慢慢地来回走动,步子飘忽而滞重,思绪恍惚。有时,一个错觉或幻觉促使他趴下身子,贴着路面,用鼻子嗅、用双手摸……仿佛要把那香味揪出来,以至于旁人误以为他在检查路面。

王保长早就发现了他异常的举动,恼火他不要狗拿耗子,少管闲事,说这么重要的活儿你毛头小子干得了?

在牛国香眼里,杨金喜如同一个生活在她梦境中的人,她甚至觉得,杨金喜是在为她寻找突然消失的香气。

月亮升起的时候,人们都蜷缩在床上解乏。白天修路的劳累已经把他们体力耗尽,就指望晚上来恢复体能。唯独杨金喜露宿在公路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宁静的夜晚,清风带来树林的密语,也带来山上炮火的轰鸣声。

这声音和杨金喜的心跳应和着。他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牛国香的影子。他的身体还躺在公路上,他的意识却已经翻到了牛国香闺房的窗户外面。他摸呀摸,终于摸到了一条细绳子。他试着拉了拉,绳子另一端系在牛国香的手腕上,没有反应。经过多次尝试后,他不再坚持,他怕再用力,人没叫醒,绳子反倒断了。

杨金喜沮丧地往自己胸口捅了一拳,在牛国香面前,他的意识和他的身体都不勇敢。

起初,公路上只是出点小状况。挖路面的人,没挖几锄头,就倒在地上,软成一摊泥。王保长刚开始以为这些人偷懒,接连踢了几个大老爷们儿的屁股,才知道不对劲儿。他踢出去的脚居然毫无感觉,要是他再用点劲儿,没准儿脚就能穿过那人的身体。

王保长赶紧把城里的贾名医请来,贾名医翻翻那些人的眼珠,把把脉,丢下一句话:“保重身体,别太累着。”看着贾名医拿走诊金的背影,已经七个晚上没闭眼的王保长想骂娘。没等他骂,他自己先倒下了。接着大伙像受了传染,也纷纷倒下……一公路的鼾声此起彼伏。

牛国香的梦里,杨金喜骑着一匹大白马来了。快到她身边时,杨金喜从马背上跃下来,那马的身体突然迸裂,化作一阵香气消散。杨金喜手捧一束野花朝她走来,步伐悠闲而大胆。他的眼神同样坚定而大胆,死死盯着自己,牛国香的耳根一下红了。

王保长的梦里,杨金喜倒在了牛国香的身边。但是梦境模糊,也有可能是马成和另外的姑娘。他们先亲热地说着话,再亲热地去搂对方的脖子。姑娘看看四周,解开了自己的头巾,露出一头茂密的长发,长发裹住了那个男子的头。

很多人也梦见,杨金喜的爷爷来到了公路。爷爷把一个男子摆在一个女子身边,口里念念有词。就在大家半梦半醒中,他们似乎又闻到了那股久违的香气。

杨金喜的梦里,这些香气有了各种样子的色彩。有时,一团紫色的香气去追逐一团绿色的香气,绿色的香气纵身就逃,而紫色的香气则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他听见这些香气发出类似鸟鸣般欢快的声音,他兴奋地浑身颤抖,每个毛孔都好奇地倾听这样的声音。

就在他的正前方,一团小麦色的香气凝结成一个男子的上身,岩石般的肌肉坚硬突出。一团锅灰色的香气凝聚成一个男子的下身,那两条大腿健硕有力,一脚准能踢翻一头饿狼。这个男子的头也成形了,那是一团老南瓜色的香气。那男子也正盯着自己,杨金喜吓了一跳——那脸,是自己的脸。

王保长是第一个倒下也是第一个醒来的。他拍醒了身边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又拍醒了身边的四个人,这四个人接着又拍醒了身边的八个人……等所有人一一醒来的时候,他们都沉浸在溢着汁液儿的奶香里。杨金喜赶紧把自己的窝窝头拿出来,一边就着奶香气大口大嚼,一边想象着牛国香的……香。

这奶香甚至弥漫到了整个得失镇。在甜蜜的奶香中,杨金喜的爷爷和牛国香的兄嫂很快就谈妥了他俩的婚事。常年卧床的兄长那天穿戴一新。这家拿主意的是嫂子。兄长的话并不多,就连蹦出来的少数几句话,也被嫂子抢过话头。兄长无可奈何看着被子,被子下面是他那莫名其妙萎缩的双腿。那双腿赤裸裸的,什么都没有穿。

说也奇怪,每隔半个月,王保长、李保长他们就会带头晕倒在公路上,一直持续到公路修通。抗战物资源源不断运到前线。

杨金喜这天正在帮王保长家修猪圈,听到一阵局促不安的马蹄声。王保长惊得竖起了耳朵,“出事了。”出的是大事。上面要求,赶紧把新修的公路毁掉,前方战事吃紧,稍不留神,小日本就会借着这条路扑向我们内陆。上面的要求是,要抓紧毁赶紧毁不顾一切地毁掉公路。

毁灭总是比建设更容易。修路的时候,炸药奇缺,镇长找上面要过九九八十一回,才要回来杯水车薪那么一点。毁路的时候,上面主动问,炸药够不?不够尽管说。

第一批的两车炸药很快送到了得失镇。杨金喜被安排去做炮手,新婚妻子牛国香眼泪汪汪地拉着他褂子的后摆不松手。马成他们走在前头,不时地回头瞄一眼这小两口。

杨金喜刚开始还小声哀求着,“咱们早说好了的,在外面,你得让我像一家之主啊……”牛国香并不理会他声细如蚊的劝说,还在杨金喜企图挣脱她的手指时,咬紧牙关,似乎这样才能拽住杨金喜的褂子。

杨金喜一急躁,手上不由得就用了力,铁箍般的手掌疼得牛国香眼泪水直流。又试了好几次,杨金喜终于挣脱了牛国香的控制,大步朝马成他们追去。牛国香悲哀地发现,他每走一步,他的背就驼了一分,人也矮下去一截,恍惚中,就没了人影。

半个时辰后,一声震天的大爆破,山上的石头大块大块滚落下来,好端端的公路刷地被切割开。得失镇的村民一齐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天边。之后就是接连不断的爆破声。每声爆破都让他们想到死人临死前发出的哀号,想到那些窝窝头就着酸菜翻滚的胃液,或者想起王保长说的“这条路可是国家大工程,连蒋委员长都关注得很”的话……

最后一声爆破响后,太平山方向飘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镇里所有的狗都被这惨叫声惊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牛国香的脑子和眼前的天空,瞬间豁开一条口子。她听出了那是杨金喜的惨叫声。

爆炸声还没落地,一块飞石发了疯般扑向杨金喜,狠狠砸向他的右腿。血流淌一地,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幽香漫溢开来,他似乎又嗅见了那股消失的香气,不,是眼睁睁地看见那香气盛开出一朵红色的花……

不到半天,那些绕过悬崖的公路就不见了踪影。公路上弥漫着硫黄味,呛得村民们捂着鼻子嘴巴连连后退。王保长把人群聚在一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这样破坏路还不够,为保险起见,平地的路面也得破坏掉。上面要求,每隔一公里,就要挖一个品字形的大坑,宽度有规定,五米;深度也有规定,三米。人群发出刺耳的叹息。

星星出来的时候,杨金喜被抬回家中,爷爷已经煮好了南瓜粥等着他们。

“娃儿啊,打起精神来,”爷爷说,“一条腿没了,命还在;一条路没了,得失镇还在。”

“爷爷,我成一个废人了。”

“胡说。”爷爷说,“人活着比啥都强。”

半夜的时候,杨金喜听见身旁的牛国香传来均匀细微的鼾声,他这才慢慢睁开双眼,恍惚看见香气氤氲的公路上,自己拖着一条残腿朝岁月深处走去,一脸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神情……

爷爷睡不着,缓缓踱出院子。他爬向高处,看着被折磨得无比丑陋的公路。公路已经全线被破坏掉,它会被人们彻底地遗忘,消失在岁月催生的杂草中。

从那天晚上起,被炸掉的悬崖路,也在慢慢自我修复。今天冒出一点土,明天多出一块石。唯独没有香味。牛国香曾经靠近公路去闻过,她甚至跪在路上,头贴着路面,也没闻到。她的举动和当年杨金喜做得几乎一模一样。杨金喜说,没有就没有吧,唉唉,有些事儿就是这么怪,说不清,道不明的。

杨金喜在床上躺了一周就下床了。牛国香每天一大早,总会找到几截粗壮的莲藕来给杨金喜当右腿。前一年,杨金喜还需要一根拐杖,牛国香给他绑莲藕的技术也还比较生疏。一年后,他就能丟掉拐杖独立下地行走了。镇里人都夸这莲藕腿硬是神奇得很。

两个月,或是两年后,一阵铜锣喧天响,王保长一手拿棒槌,一手持锣,梆梆响声把各家各户又召集在一起。“还是公路的事,”王保长吆喝道,“美国大官吏什么威要求国民政府重新修路!”马成小声对杨金喜说:“美国人叫我们修路,我们就修?”杨金喜不耐烦说:“听,打啥子岔?”

王保长刚说完要重新修路的事,杨金喜回家就把镐头磨得铮亮。那晚,走散许久的香气又回来了。先是村里几条灵醒的狗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后来是女人们一惊一乍的赞叹声。比那些女人还早闻见香气的,是杨金喜。他压抑住狂喜,去找那个长有和自己一个脸庞的“香人”。他觉得前两次看见香人都是在做梦,这次要亲自看到才作数。找了大半夜,香气在镇里愈加浓郁了,杨金喜也没找到那个香人。他累了,躺在床上想,香气来还是有预兆的,大黑鸡今天就下了双黄蛋。

没过两天,省里的一个大官来到得失镇,专门视察修路情况。镇里把前段时间的工钱结算了,提醒村民要干得热火朝天。镇长专门召集王保长、李保长他们开会说:“要是大官问,你们愿不愿意修路啊,你们怎么回答?”下面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镇长清清喉咙,似乎变成了某个保长的声音回答道:“长官,修路利国利民,我们愿意呢!”王保长、李保长他们异口同声道:“长官,修路利国利民,我们愿意呢!”

王保长昨天得到省里大官要来的通知后,多长了一个心眼,把能下床的老人、能下地跑的孩子都动员到了公路上,这样显得人多,显得村民们修路的积极性高。

省里的大官在一干衣服光鲜人员的陪同下,腆着肚子,面容和蔼地走在新修的公路上。马成这天穿着打眼的红小褂,大官挤到马成的身边问:“小伙子,你们愿不愿意修路啊?”马成连忙点头哈腰:“长官,修路利国利民,我们愿意呢!”大官连连点头,对身后的人说:“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大官又看见满头白发的杨金喜爷爷,就挤到杨爷爷身边问:“老人家,你们愿不愿意修路啊?”爷爷手放在耳朵上,大声说:“长官,风太大,听不见。”杨金喜和牛国香在爷爷身旁笑出了声。镇长在后面脸都吓绿了。大官却不以为意,体谅地笑笑,对身后的人说:“连这么大的老人家都来修路了,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大官走了,镇长走了,王保长也跟着去了镇里。村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等他们走后,村民们一屁股坐在公路上,没心思修路。

“大官都来了,上面会不会花很多钱来修这条公路?”杨金喜问爷爷。

爷爷对他这么幼稚的想法不想说什么。“可能吧。”他敷衍一句。

马成似乎还陶醉在和大人物有过谈话的巨大喜悦中,他也能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嫉妒。“我不想在得失镇待了,”他按捺不住喜悦,“我也到省里去,你没看到省里来的大官对我很客气。我找到他,八成他会让我当他的仆人。”

他妻子眼泪汪汪看着他:“你发达了,会不会带我一起走?”

马成安慰她说:“你先别急,等我在省里安顿好了再说嘛。”

省里的大官走了整整七天,人们还在议论着马成会给村民们带来的各种好处。只有杨金喜和牛国香在谈论着公路散发的香气。“怪得很哩!”杨金喜说,“大官一来,香气都没得。马成一走,香气又冒出来了。”

得失镇解放那年,人民政府给杨金喜分的地在太平山脚下。他拖着残腿,来到太平山,单独去看他家的地。令他又惊又喜的是,越朝他家地的方向走,越能闻到一阵红色的香气。循着香气,他看到一簇不知名的红花,在一截白瘆瘆的白骨上,肆意绽放。

他俯下身去,双手颤颤地触摸白骨,白骨生生电了他一下……这是他当年被炸飞的右腿。在红色香气的环绕下,白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他的体温。

他的手顺着白骨的边缘,往下开始挖掘,他要埋掉这根白骨。表层的土稍微松软点,好用手挖,刚刨了表面一层土,就不得不借用身旁的枯枝。没刨多久,枯枝也使不上力气,一跟土地较劲,枯枝就断了。

杨金喜想,那就明天再说,明天把镐头带来,好好安葬白骨。土地都是咱家的了,急什么急,又不急着去投胎。

他站起身子,朝当年放炮的太平山上走去。他好久没有从高处看看得失镇了。

多年后,确切地说,杨金喜死后那一年,一条盘山公路自得失镇横穿而出,在太平山逶迤九个弯后,身子一抖,坠落金沙江畔,然后像舞着的一根银色飘带,挟着滔滔江水和幽幽暗香,沿攀西大裂谷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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