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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图式构式“就你X”的构式迁移及其动因

2022-03-15

华中学术 2022年4期
关键词:缺位压制构式

李 珺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一、引言

在现代汉语中,“就你X”构式的使用较为普遍。例如:

(1)“你做出了我们预测的选择。”钾子冷笑若说,“不必自责,事实是:人们选择了你,也就选择了这个结局。全人类里面,就1你一个是无辜的。”(刘慈欣《三体》)

(2)男小将一只大手过来,提起我的棉衣后背,像我们逮蜻蜓那样。我四只脚悬起,使劲地乱刨空气。“就2你捣乱!小反革命!”(严歌苓《穗子物语》)

(3)“别人都不行,就3你行,你多行啊。”(王朔《过把瘾就死》)

本文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下文简称CCL),下文凡不注明出处的例句,均来自CCL语料库。例(1)表示对客观事实的陈述,属于极量限制义;例(2)表示主观嗔怪,属于主观评价义,例(3)则表示正话反说,属于反转评价义。类似例(3)这样正话反说的用例有很多,比如“就你聪明”,“就你能干”,“就你有压力”等等,我们将其统称为“就3你X”构式,属于反转图式构式的典型代表。构式“就3你X”具有两种特征:一是图式性[1],空槽X可以允准一大批可能的词项或者短语来进行例示(instantiate)[2];二是反转性,可以看作“反语”或“反话”,即指构式的字面意思和实际含义之间存在“反转”关系和反差语义指向,即表面上褒扬,实则反讽,或者表面上贬抑,实则褒扬。

从我们的语感上来看,构式“就3你X”的反转语义并不取决于谓词项X,而与构式结构,尤其是副词“就”密切相关,而这与传统构式语法的研究思路有所不同。国外构式的研究始于对习语的考察[3],受转换生成语法、格语法和框架语义学的影响,当前主流的构式语法研究仍以动词为核心[4],认为动词决定句子所表达的意义,句法规则决定动词表达句子意义的方式[5]。我们将其称为“动词驱动”构式。国内对构式的研究基本沿袭了西方构式研究的路子,主要集中于对一些特殊构式(如双及物构式、动结式、动词拷贝式、把/被字句、存在句、祈使句等)和习语性构式的个案考察。然而以论元角色、配价为着眼点的构式研究路子是否真正符合汉语实际,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例如构式“就3你X”中,副词“就”的语法地位明显高于谓词项,此类情况其实在汉语中远远不止个例,这是由汉语虚语法地位凸显这一语言特异性规律(idiosyncracy)所决定的。基于此,我们提出汉语构式研究的“副词驱动”假说,并以构式“就你X”个案分析来进行验证。

首先来梳理已有研究,在知网以“就你X”为关键词检索,只有两篇文献是专门针对构式“就你X”的研究。郭瑜(2020)认为“就你X”表责备义,从构式的常项和变项的语义、结构等方面,结合礼貌原则对构式进行了描写分析;郭奇军(2015)从构式的语义阐述了“就你X”的语用特征,并认为该结构话语功能的理解是通过回溯推理来实现的[6]。前期针对“就你X”构式的研究偏重占有语言材料,对语言现象的考察具体有余而对产生语言现象背后的动因解释不足。比如,两篇文章都没有解释以下问题:为何构式“就你X”可以分化为三种义项,这三种义项之间有什么关联?它们产生的先后顺序如何?在表达这三种义项时,他们中的副词“就”的语义和语法功能有什么区别,是否都可以被替换成其他的限制义副词?且前期研究中对副词“就”的分析寥寥数笔,如郭瑜[7]认为反转图式构式“就你X”中的“就”是语气副词,并未着重分析其在构式中的标志作用。而我们认为,是否能简单地将其定性为语气副词还有待商榷,需要结合其语法化的过程进行深入分析。在以构式“就你X”为典型代表的图式构式中,构式的语法化程度越高,构式中虚词(如“就”)的语法作用就越凸显,越偏离传统向心构式以动词为中心的语法和语义特征。

下文以由表及里的顺序,从构式语法化的外在表现(包括构式的语义迁移、“X”的词性迁移以及构式的图式性迁移)到构式语法化的内在动因(缺位继承原则和离心压制原则),来验证“副词驱动”假说,阐明副词“就”与构式之间的互动关系。

二、外在表现:构式迁移

本文基于用法模型和语料库驱动,所有的结论都基于真实语料的自下而上的归纳结果。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采用“就你”做关键词检索,共得612条例句。通过人工逐一筛选,排除干扰项,仅保留与构式“就你X”的三个义项(见引言)匹配的例句,得到有效例句142条。对这142条例句进行人工标注,统计结果如下:

表1 CCL语料库中构式“就你X”的构式特征分布

我们认为,构式“就你X”的迁移呈单向进行性,以“就1你X”—“就2你X”—“就3你X”的顺序展开,标志着构式的语法化历程。以下从三个方面详细分析:

图1 “就你X”的语值分布

图2 “就你X”的语气分布

(一)构式的语义迁移

我们通过分析构式“就你X”的语义和空槽项X的语义之间的互动关联,来考察构式的语义迁移情况。

从图1中X的语义值分布来看,能进入“就你X”模槽的“X”语义值在三种构式义中表现出很大差异。整个构式语义值Sc和可变项X的语义值Sx之间的关联可以分为两种情况:正相关和负相关。

Sc和Sx呈正相关的情况包含两类:当构式表极量限制义时的“就1你X”和构式表主观评价义时的“就2你X”。极量限制义是指,在特定或预设的范围内听话人“最X”的极量表达。根据表1,在表极量限制义的51例“就1你X”中,绝大多数的X的语义值为中性(47例),只有极少数X为赞赏义(3例)或贬斥义(1例)。主观评价义是指言者对听话人的主观评价和态度。与表“极量限制义”的“就你X”语值分布情况对比来看,表示主观评价义的“就2你X”中的X趋向于两极化,且X为贬义的居多66.7%,表达责怪、埋怨、不屑、讽刺义。

“就1你X”:Sc∝Sx,Sx→Neutral,Sc→Neutral

“就2你X”:Sc∝Sx,Sx→Positive/Negative,Sc→Positive/Negative

X的语义值在两类构式义中的分布区别,反映了两种构式义在语用功能上的区别:表示极量限制义的“就1你X”重在对客观事实的陈述,而非说话人对听话人或者某事件的主观评价,因此空槽X的语义值趋向中性;表示主观评价义的“就2你X”主要用来强化说话人对听话人的主观评价和态度,因此空槽X的语义值趋向于两极化,且贬义居多。

Sc和Sx呈负相关的情况有一类,也就是本文着重讨论的反转评价义,即构式的整体语义值与变量X所附带的语义值完全相反[如例(3)]。此类情况中X的语义分布倾向性最为明显,可进入“就3你X”空槽的绝大多数X的语义值都趋向褒义和中性义(占88.1%),只有少数为贬义。

“就3你X”:Sc∝-Sx,Sx→Positive/Neutral,Sc→Negative/Neutral

图式构式“就3你X”属于正话反说的修辞策略,语法形式上肯定,语值上却否定听话人的某一事件行为,形成责怪、不屑、讽刺的评价义。“就3你X”字面意思表示“你最X”,但其实际意义为“你并非最X,还有比你更X的人”,其隐含的话语意义则是“所以你不应以你最X自居,你这样是不合适的”,表达说话人的不满情绪和主观评价,并希望借由言说“就你X”这一反转图式构式来实现否定、打断或者更正听话人言谈举止等的言后行为。当X为中性时,例如句子“到岸上多买点肉食,要解馋大伙一块儿解,就你馋?”(《乔家大院》)虽然X为中性,但构式表达的也是与字面意思相反的含义,主观评价性强,我们也将其归为反转评价义。

那么,三种构式义的迁移顺序为何是单向性的呢?我们认为可以从构式的非组构意义来看。一构式的语法化过程一般符合认知经济原则,往往从最基础、最易理解、非组构意义最弱的义项延伸出较复杂、较难理解、非组构意义较强的义项。对于构式“就你X”的三种义项,解码“就1你X”所需的精力最小,构式义与X语义基本相符,多数为中性义,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主观性最弱,构式的非组构意义也最弱。解码“就2你X”所需的精力增加,构式义主观性增强,表达对客观事实的评价和态度。解码“就3你X”所需的精力最大,构式义与X语义相反,主观性最强,听者不能按字面意思解读,而需要来个“脑筋急转弯”。这种从易到难的构式义迁移方向符合语言认知发展和语法化的基本规律。

图3“就你X”的语气分布情况也印证了构式语义迁移的过程。在表极量限制义时,绝大多数的情况都属于陈述语气(80.4%),“就”表示对客观事实的修饰限定;在表示主观评价义时,陈述句有27例,疑问句和感叹句分别有4例和5例;而在表达反转评价义时,构式带有明显的主观情绪,陈述句所占比例大大下降(37.5%),疑问句(37.5%)和感叹句(25%)的比例大幅上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构式的语义迁移和主观化历程。

(二)“X”的词性迁移

我们基于用法模型,通过统计语料库中能出现在构式空槽X中的可变项种类数,得到构式的类符频率。构式类符频率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与构式的能产性之间具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一个构式的类符频率越高,在空槽上能出现的词汇项目形成普遍范畴的可能性就越大,其标准特征就越概括,构式越具有能产性,越可能产生出新的构式用法[8]。

构式“就你X”的空槽X是谓词性成分,可以由形容词短语充当,也可以由动词短语、主谓短语充当。虽然X的三种词性在三种构式模槽下都可以出现,但它们的类符频率表现出很大的差异性。

图3 “X”的类符频率

由图3可见,当表达极量限制义时,绝大多数情况下,X都为动词词组(占84%),而在表达主观评价义时,大多数X为形容词词组(占69%)。当表示反转评价义时,能进入构式的X的词性分布最广泛且平均,构式的类符频率最高,X为动词词组的有22例,占39.2%;X为形容词词组的有26例,占46.4%,X为主谓短语的有8例,占14.3%。

在真实语言使用中,构式在三种不同情况下表现出的在形符频率和类符频率上的差异,证实了构式在表义倾向和语法成分上的关联性。动词词组和主谓结构的叙述性较强,形容词词组的评价性和主观性更强,因此在进入极量表达模槽“就你X”时,大多数时候X采用动词词组或主谓结构的格式。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描写和修饰听话人的特征和属性时,也倾向于采用“是+adj的”表客观判断的结构。试比较以下两句话:

(4a)全人类里面,就1你一个是无辜的。(刘慈欣《三体》)

(4b)全人类里面,就你一个无辜。

例(4a)中,说话人选择用“就你一个人是无辜的”表达了对客观事实对陈述,而(4b)就有产生歧义的可能,可以表达言者的主观评价,也可以用作反转评价,表示言者的否定和讽刺。

不同于表极量限制义的情况,表主观评价义的“就你X”模槽的主观性明显增强,“就”的限制义减弱,句中通常不会再出现一个特定或预设的范围,“就你X”的语义值由变量X的值决定,X为形容词词组的情况大大增加,是因为“就你X”更多的是传达描述、评价、态度义,而非客观陈述义,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如例(7)(8)。

而进入反转评价义的“X”虽然是构式的语法核心,但在语义上受到离心压制的影响,构式表达与字面意思相反的含义,类符频率最高,构式性最强,具有很高的能产性。

(三)构式的图式性迁移

我们认为,构式“就你X”的语法化过程也伴随着其图式化的过程,从“就1你X”到“就3你X”,构式的图式性逐渐增强。考察构式的图式性强弱,我们可以根据空槽X的属性变化趋势来加以判断。图式构式中空槽的语义特征(semantic properties)和形式特征(formal properties)决定了构式的图式性强弱[9]。进入构式空槽的可变项语义特征和形式特征越宽泛,构式的图式性就越强。相反,进入构式空槽的可变项语义和形式特征越狭窄,构式的图式性越弱。Bardal[10]指出,构式的类符频率和语义一致性之间呈负相关(inverse correlation):构式的类符频率越高,可能出现在空槽的可变项种类越多,构式语义一致性就越低;构式的类符频率越低,可能出现在空槽的可变项种类越少,构式的语义一致性就越高。

从图2中“X”的语义特征和图4中“X”的形式特征来看,构式从“就1你X”到“就3你X”的离心压制和语法化过程中,可变项“X”在语义和形式上的分布都大致呈现出从狭窄到宽泛的演变过程,构式的图式性越来越强,语法化的最终结果——表反转评价义的“就3你X”图式性最强,能产性最高,构式性最强。

从语义一致性来看,表极量限制义的“就1你X”的语义一致性很高,基本属于中性义,而“X”的类符频率低,大多集中于动词词组。该构式的能产范围主要集中于对动作行为的修饰限定。例如:

(5)翻译官向孙毛旦说:“毛旦,太君说,早该杀了你,你本身就通八路!今天你带五个日本人来拉面,为什么日本人都死了,就1你逃出去了?”(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6)瞅着闷头喝酒的田大道,程谓奇很和气地启发说:“田大道啊,你看看,五个大财主中,就1你一个不自愿了,都四比一了。”(《作家文摘》,1997)

在表极量限制义时,构式性较弱,语法化程度低,基本不涵盖非组构性意义,“就你X”的意义等同于三个子成分的意义加和,构式的稳定性差,“就你X”中的“就”为一般限制性副词,句中往往会出现一个特定或预设的范围,如例(5)中的“日本人和你”,例(6)中的“五个大财主中”,表范围的语言形式多数以外显的形式出现在句中,但也可以不出现,属于隐含在交际双方背景知识里的前提和预设。构式中的“就”可以替换成“只”“只有”“唯独”“唯有”“仅有”等,并不会改变“就你X”的整体意义。“就你X”后常附加进一步表示限定的计量单位“一个”“一个人”“一人”等,进一步体现其构式稳定性较弱,通常不作构式解,一般不产生歧义。

表主观评价义的“就2你X”构式性和图式性比表极量限制义的“就1你X”更强,语法化程度更高。“就”的本义限制义被削弱,附加上了语法标记功能,不大能被替换成“只”“只有”“唯独”“唯有”“仅有”等近义项,句中通常不会再出现一个特定或预设的范围,“就你X”的语义值由变量X的值决定,在语用层面,构式对X的评价内容施加主观评价标记,传达言者褒扬/贬义的主观态度和情绪。

例如:

(7)老师看都没看一眼,拿过来,顺手甩到讲桌里,十分不耐烦地说:“就2你事多,还不快回座位!”(《报刊精选》,1993)

(8)吴文英笑道:“你呀,还是当年的脾气,就2你活泼。”(《报刊精选》,1994)

表示反转评价义的构式“就3你X”的构式性和图式性最强,从语义一致性来看,能进入空槽的可变项“X”只能是贬义或者中性词,其语义一致性很高,且“X”的类符频率最高(见图4),三种词性的分布比例最平均。构式中的副词“就”已经完全语法化了,由于受到构式压制,副词“就”不能替换成“只”“只有”“唯独”“唯有”“仅有”等近义项,成为反转评价触发器。构式的非组构性意义强,整个构式的意义完全不等同于三个子成分的简单加和,构式的形式和语义之间产生了反转张力,语法化程度最高。如例(3)(13)(14)。

三、内在动因:缺位继承

上一节基于语料库和用法模型,对构式在语义、形式以及图式性三个方面的迁移现象和构式语法化的外在表现进行了描写。而构式语法化的内部动因主要可以归纳为缺位继承和离心压制效应。缺位继承效应从构式语源角度解释了反转图式构式中,反转意义的来源问题;而离心压制效应从构式压制与构式语核变化的层面,解释了反转图式构式在语法化前后的变化,验证了“副词驱动”假说。两种效应是相互伴随出现的,从不同的角度,剖析了构式的语法化过程的机理和动因。

(一)缺位继承

每一种特定语言中构式的一般规则都是通过继承网络体现的,上位构式是下位构式存在的理据。而一个独立的构式还具备自身半独特(semi-idiosyncratic)的句法、语义和语用特征,所谓半独特,是指该构式与上位构式构成缺位继承关系(default inheritance)[11]。在构式层级中,被继承的上层构式表征一般语法规律,而次级语法规律则由构式层级网的中间层级构式体现。语法中的例外现象由构式层级中的低层构式(low-level construction)表征[12]。缺位继承是新语法现象出现的动因和语法现象从特殊到一般的演变规律。

反转图式构式“就你X”是由(1)反诘构式“难道Y(吗)?”或(2)否定构式“别以为Z”分别和极量限定构式“就你X”通过缺位继承和融合(merge)生成的。

图4 反转图式构式“就你X”缺位继承

图式构式“就3你X”的生成有两条路径:反诘构式“难道Y(吗)?”和否定构式“别以为Z”分别与极量限定构式“就你X”通过全量整合,得到反诘极量限定构式“难道就你X(吗)?”和否定极量限定构式“别以为就你X。/!”。吕叔湘[13]认为,“反诘实在是一种否定的方式:反诘句里没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否定;反诘句里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肯定。”反诘构式“难道Y(吗)?”中,Y通常是在说话人看来不符合逻辑、情理或事实的事件,“难道”是反诘触发器,是表示否定的反诘,可以理解为“不应该,不是Y。”由此可见,虽然“难道”和“别以为”分别是通过反诘语气间接表否定和否定词“别”直接表否定,否定手段不同,但二者表否定的本质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两条路径的出发点和本质是一样的。

在现代汉语中,仍保留着缺位继承过程中整合的中间现象(全量整合),例如:

(9)丽鹃心里冷笑一声,哼,家里没人?我不是人,你不是人?难道就你儿子是人?(六六《双面胶》)

(10)诶!老刘,你这么会儿功夫吃了三盒儿六。诶。你以为难道就你一个人绝望了嘛?(《编辑部的故事》)

(11)张:我怎么了?我够不错的了。啊,别以为就你们手里有笔。(《编辑部的故事》)

(12)“我并不怕艰苦……别以为就你能艰苦!”王淑敏带着被误解的委屈神态,倔强地反驳。(柳溪《战争启示录》)

我们虽未通过历时语料库找到构式演变和继承发展顺序的直接证据,但从共时语料统计上来看,全量整合的中间形式比缺位整合的最终形式的使用频率低很多,这是由语用经济原则推动的产物。反转图式构式“就你X”具有明显的口语语体色彩,在语形上比“难道就你X吗?”和“别以为就你X!”更简洁明了,副词“就”是整个构式中语音的重心,属于单音节词,语音上简洁有力,发音干净利落。“就你X”在语势、语力和主观性上更强,在感情色彩上更能表达出说话人不满、愤懑、斥责的强态情绪。因此,在“缺位整合原则”和语用类推的作用下,两个表示否定的极量构式进一步实现缺位整合,形成反转图式构式,体现了从母构式到子构式的继承和发展:反转图式构式既继承了母构式中的部分成分和语义,又在形式和语义上有所变化和发展。从语形上来讲,反诘极量限定构式和否定极量构式的句末语气被继承下来。反转图式构式语表成分上出现空位项:反诘疑问副词“难道”和疑问词“吗”在语形上被省略了,否定词“别以为”也不再出现。而在语义层面,“难道”的反诘语义以及句末语气词“吗”表疑问的语里内涵被投射到了反转图式构式“就你X”上,“别以为”表否定的语里内涵也被投射到了反转图式构式“就你X”上。此时“就你X”已不再是原始的极量评价构式“就你X”,由于缺位继承,导致构式义隐含有由反诘疑问副词“难道”或者否定标记“别以为”所带来的否定语义韵,例如:

(13)你为什么要写信告状?天下就3你正派?天下就3你眼睛看得清?我们都是伪君子?睁眼瞎?(《作家文摘》,1993)

(14)朱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甲鱼汤,顺手在丫丫头上打个栗暴,“就3你精能,薄嘴片子,话多。”(柳建伟《突出重围》)

例(13)中的“就你正派”,例(14)中的“就你精能”都是表示反转评价义,分别等于“难道就你正派?”“别以为就你精能”。经过缺位继承,虽然语形上并未出现表示反诘或者否定的词项,但语义上已实现字面意思和实际含义之间的反转过程。在句末语气上,反转图式构式的语气取决于它沿袭的母构式的语气,在缺位继承的过程中,部分保留了母构式的印记,进一步印证了其生成理据。(见表1,反转评价义的构式共54例,其中表示疑问语气的有21例,表陈述语气的有19例,表感叹语气的有14例。)

(二)离心压制

伴随缺位继承同时出现的是构式“就你X”语法化过程中的离心压制现象,最终验证了在本文初提出的“副词驱动”假说。理论语言学将构式分为向心构式(endocentric construction)和离心构式(exocentric construction)两种类型[14]。相对应地,构式压制也可以分为两类:向心压制(endocentric coercion)和离心压制(exocentric coercion)[15]。在构式压制过程中,与构式特征相冲突的词项必须作出迁移,可能是词项特征的部分迁移,也可能是词项类型上的迁移。向心压制和离心压制的区别在于:向心压制中词项的形式或者语义迁移是由构式的中心语触发的;而离心压制中,指致使词项迁移的成分不是句法核心成分,而是外部成分(external elements),尤其是副词构式框架下的压制现象(adverbial frame coercion)[16]。

构式“就你X”在三个层面上表现出来的迁移现象,在根本上是由离心压制造成的。其一,构式“就你X”在语法化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个从语核驱动到非语核驱动(副词驱动),从向心构式通过离心压制,生成离心构式的过程。“就1你X”和“就2你X”仍遵循语核驱动原则,而“就3你X”表达反转评价义,不遵循语核驱动原则,是构式离心压制的最终结果。其二,图式构式“就3你X”作为离心构式,其构式义由整个构式生成,而非由某一具体语核决定。“就你X”构式的离心压制过程如下:

从构式的语核来看,极量限定构式“就1你X”是由限定构式“就NP”和主谓构式“你X”叠加而成,整个构式遵循语核驱动模式,副词“就”沿袭其本义“限制义”,对语核“你X”进行极端排他限制,构式的语法和语义中心为可变项X,是典型的向心构式。“就”不是语法中心,“就你X”表示说话人认为听话人的某种动作行为或性质特征的“数量”和“程度量”为轻量或者不足,希望能在现有量的基础上有所增益。例如“为什么日本人都死了,就1你逃出去了?(应该有更多的人逃出去。)”根据一般心理模式,此结构中的X应该是符合说话人和听话人心理期待的短语,“就你X”的真值和自变量X的真值呈正相关,“就”表达限制义,在语音上不重读,“就1你X”主要用来实现其逻辑命题功能。

主观评价构式“就2你X”属于语法化的中间阶段,虽然在语法范畴仍属于语核驱动的向心构式,但此时副词“就”在整个构式中的地位越来越凸显,其限制义被削弱,“就2你X”不仅具有命题义,还演化出了评价义,此时“就”在语音上要重读,整个构式并不强调自变量X所涵盖的真值,而是传达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评价和情绪。如例(2)“就2你捣乱”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并不强调“你捣乱”这个客观事实,而是表达从说话人主观视角的一种评价,传达说话人对听话人言行不满,埋怨责怪的情绪。

到了反转评价层,构式通过缺位继承生成反转图式构式,“就3你X”不能看作限定构式“就NP”和主谓构式“你X”的简单叠加,不遵循“语核驱动”,而是遵循“副词驱动”原则。离心压制效应不是由构式的语法核心“X”触发的,而是由副词“就”触发的,最终形成离心构式“就3你X”,其语法和语义核心包含两个部分:谓词性可变项“X”和副词(trigger)“就”,二者在语形上都不可省略,共同作用形成离心构式。副词“就”彻底语法化,成为构式的中心,其限制义消失,成为反转评价触发器,对进入模槽的可变项“X”进行语义压制,“就你X”的真值与自变量X所带的真值相反,构式结构表面上是肯定听话人的某种行为或特征,语里内涵却是表达与其逻辑命题义相反的意思。如例(14)“就3你精能!”的实际意思是“别以为就你能(别不懂装懂)”。此时,构式“就你X”除了具有评价功能,还附加上了人际功能,说话人希望通过以言行事,一方面表达自己对听话人的不满情绪,另一方面希望通过言后行为,制止或打断对方的言行。

图5 极量限定构式“就1你X”的语核驱动

图6 反转图式构式“就3你X”的离心压制

由此可见,副词“就”在离心压制过程中发挥了关键性的“驱动”作用。“就”字的语义和功能,从就1到就3经历了从表命题义的“限制性量级副词”到表“命题义—评价义—人际义”的“限制性量级副词—反转评价触发器—语气词”三位一体的转变。

图7 “就”的不同变体反映的不同语义层面对句法功能的影响

在语法化的过程中,语义演变往往由外在(如空间)往内在(如概念、认知或评价)转变[17],构式“就你X”演变的单向性符合以上规律:“就”表意上由表示空间范围的限制义演化为表示主观评价的语法义。在此过程中,“就”的命题义逐渐消失,成为以言行事的交际手段,体现了构式的人际功能。反转图式构式“就3你X”中,副词“就”比谓词“X”的句法、语义和语音地位更加凸显,这是用传统生成语法理论和格语法理论很难解释的现象,属于典型的副词构式离心压制现象。

四、余论

早期“就你X”的反转评价义具有较强的语境依赖性,是以临时语境中的特殊会话含义的身份出现的。如说话人想要指出听话人的行为不得体(逻辑命题义),想要表达出内心不满、责怪、讽刺的评价义和主观情绪(经验评价义),并想通过言语终止或者改变听话人的行为(人际行为义)时,考虑到礼貌原则和委婉修辞,会选用一种正话反说的形式“就你X”来实现交际目的,构式的命题义和评价义是通过语境间接而非直接体现出来的,此时语境对修辞和语义有着直接的影响,是一种临时的语用修饰现象。然而在实际的语言运用中,修辞现象和语法现象往往是密不可分的,当这种表示反转评价的构式用法经常出现并为大众所广泛接受时,其非组构性语义就不再仅仅是一种具体会话场景赋予的临时用法,其构式解读便直接绕过之前的字面意思,而逐渐凝固成为其核心的构式义。

而判定“就你X”已经由表示“量不足”的正向逻辑义发展成为固定的表反向评价的构式义,不再是临时的修辞用法而成为固定构式,其反转定型化的条件和标志(conditions on inversion)有四个:

(1)“就”字重读,且后面修饰限制的人称代词“你”成为伴生现象,组成构式结构槽,不大能替换成其他代词。

(2)读者或者听话人对构式义的解读可以脱离具体语境来进行;

(3)构式的真值与自变量X所附的真值相反,且绝大多数进入该结构的变项成分X都为褒义或中性,极少数特殊情况为贬义;

(4)表反义评价的构式实例开始大量出现甚至逐渐进入书面语中。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构式义定型之后,其“原式”,即表达极量限制义和常规评价义的用法仍然保留在语言中,尤其是当X为褒义或中性时,“原式”和反转图式构式“就你X”存在“同形异构”现象,其解析需结合具体上下文语境来理解,需要考虑到说话人的心理预期。

注释:

[1] C. J. Fillmore,P. Kay,M. C. O’Connor,“Regularity and Idiomaticity in Grammatical Conditions:the Case of LET ALONE”,Language,64(3),1988.

[2] W. Croft,“Construction Grammar”,in D. Geeraerts,TheOxfordHandbookofCognitiveLinguistic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463-472.

[3] W. Croft,D. A. Cruse,CognitiveLinguistics,Cambride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225.

[4] C. J. Fillmore,P. Kay,M. C. O’Connor,“Regularity and Idiomaticity in Grammatical Conditions:the Case of LET ALONE”,Language,64(3),1988;R. W. Langacke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ume 2. inDescriptiveApplicatio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R. W. Langacker,CognitiveGrammar:ABasic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A. E. Goldberg,Constructions:AConstructionGrammarApproachtoArgumentStructur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5.

[5] L. A. Michaelis,“Construction Grammar”,in K. Brown,TheEncyclopediaofLanguageandLinguistics,Oxford:Elsevier,2006,pp.73-84.

[6] 郭瑜:《责备义构式“就你X”考察》,《汉字文化》2020年第17期,第144~148页;郭奇军:《“就你X”的意义类型与话语推理机制》,《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8期,第119~124页。

[7] 郭瑜:《责备义构式“就你X”考察》,《汉字文化》2020年第17期,第144~148页。

[8] J. L. Bybee,Morphology:AStudyintotheRelationBetweenMeaningandForm,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85;R. H. Baayen,W. Levelt,A. Haveman,ResearchReportedinAnnualReportoftheMax-PlanckInstitutfurPsycholinguistik,Nijmegen:Max Planck Institute,1993.

[9] J. L. Bybee,“Usage-based Theory and Exemplar Representations of Constructions”,in H. Thomas,TheOxfordHandbookofConstructionGrammar,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p.52-64.

构式空槽的语义特征决定了构式的图式性强弱,例如:

……

如果构式的空槽位置是宾语位置,那么能进入空槽的可变项的语义特征较广泛,例如“是有生命的名词”(animate noun),构式的图式性较强。如果构式的空槽位置是动词的补语位置,那么该空槽的图式性较弱,语义特征较狭窄,要求是“crazy”的近义词,构式的图式性较弱。

构式空槽的形式特征也对构式的图式性强弱有影响,例如构式“have the NOUN to”,可以进入空槽的很多名词后缀是以-ity或者-ability结尾的(例如“have the capability to”),因此该构式的图式性受到了一定的限制(Bybee 2013)。

[11] 缺位继承是相对于完整继承(complete inheritance)的一个概念,是语法逻辑的潜在规则。缺位继承是指:一般情况下,更抽象、图式化的构式会将其所有的信息继承给一个更具体构式,除非后者包含某一类会推翻更抽象构式特征的信息(Boas 2013)。语法规则如果没有继承关系,就不会有概括归纳(generalization);如果没有缺位继承,就不会有例外现象(exceptions)(Richard 1992);A. E. Goldberg,ConstructionsatWork:TheNatureofGeneralizationinLangu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A. E. Goldberg,J. V. D. Auwera,“This is to Count as A Construction”,FoliaLinguistica.46(1),2012;H. C. Boas,“Cognitive Construction Grammar”,in T. Hoffmann,TheOxfordHandbookofConstructionGrammar,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p.176-188.

[12] 例如What’s doing 构式,形式相对固定,带有出乎意料的隐含义。该构式是从几个更大的上级构式继承而来,包括左孤立构式(Left Isolation Construction),主谓倒装构式(Subject-Auxiliary Inversion Construction),主谓构式(Subject-Predicate Construction)和动词词组构式(Verb-Phrase Construction)(Kay and Fillmore 1999),但在构式的形式和语义上,该构式具有迁移和异变,尤其是其衍生出的“出乎意料”的构式义,是几个母构式不具备的,属于缺位继承的产物;C. J. Fillmore,“Inversion and Constructional Inheritance”,in G. L.Webelhuth,LexicalandConstructionalAspectsofLinguisticExplanation,Stanford,CA:CSLI Publications,1999,pp.113-128.

[13] 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

[14] 向心构式包含一个中心语(head)和若干附加成分(dependents),附加成分的作用是用来修饰限制中心语。例如:

[NP [A big] [N house]]

[VP [V sing] [N songs]]

[AP [Adv very] [A long]]

这三个短语都是典型的向心结构,整个短语的分布在语法功能和语法意义上,都等价于短语的中心词。向心构式也叫中心结构构式(Headed Construction),其构式中心被包含在构式内部。

离心构式包含两个或多个模块,每个模块都不能被看作能表征整个构式的语义核心。此外,构式的句法分布情况不能被看作由其中一个模块决定。例如:

Hannibal destroyed Rome.-Sentence (S)

在短语结构语法(phrase structure grammar)中,传统二分法将句子分为主语名词短语(NP)和谓语动词短语(VP),句子的语法成分不能被任何一个组成模块代表,因此是典型的离心结构。

[15] L. A. Michaelis,“Type Shifting in Construction Grammar:An Integrate Approach to Aspectual Coercion”,CognitiveLinguistics.15(1),2004,pp.1-67.

[16] 例如进行体构式(progressive construction)一般只能跟特殊种类的补语或者限定词搭配,而完成体动词(achievement verbs)(如win)与进行体构式不兼容,无法进入构式to be winning。然而在实际语用中,to be winning这样的用法是存在的,如句子“He is winning the race”中,由于受到构式的向心压制,动词win失去了完成体意义,被压制转义为进行体义,句子语义和“He is about to win.”(他马上就要赢了。)类似,整个构式压制的过程主要作用于构式中心语动词“win”上,属于典型的向心压制。C. R. Ramirez(2012)通过实证的方法,描述和解释了最典型的离心压制现象——副词构式中的离心压制,发现语境因素在解码构式压制时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在脱离语境的离心压制上,由副词压制导致的构式语义迁移现象也很常见,例如:句子“the trekking team reached the top for 4 hours”中,副词短语“for 4 hours”不能满足动词词组“reached the top”的语义需求,因为“for X”只能与延续性体动词搭配,而“to reach the top”很显然是短暂性动词。副词短语“for X”是构式的非核心成分,由其导致的构式压制属于典型的离心压制,使得构式的动词中心“reach the top”由短暂性意义转变为延续性意义,构式义被压制为两种可能性:徒步队伍花了四个小时才登顶,或者徒步队伍在山顶已经待了四个小时了;C. R. Ramirez,CoercionontheEdge:APurelyLinguisticPhenomenonorAnIntegratedCognitiveProcess,Santiago:University of Chile,2012.

[17] E. C. Traugott,B.Heine,ApproachestoGrammaticalization,Vol. 1. 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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