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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之水天上来

2021-10-21陆正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陆文夫中国作协杭州

陆正伟

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为纪念光未然先生,限量印制了《黄河颂》,我喜获一幅,挂在家中至今有20载了,感到这部诗史随时代步伐,常读常新,不断地丰富着它的内涵……

“那我也来帮一把”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由于经济体制的转轨,出现了一股“涨价潮”。纸张及人工成本迅猛上涨,造成文学、出版及刊物举步维艰。为摆脱“出书难”和“办刊难”等困境,年近九十的巴老与王元化、吴强、于伶、李子云等老作家发起成立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他率先向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捐赠日本福冈文学奖部分奖金(另一部分捐给了现代文学馆),还不顾体弱多病出任基金会会长。此举引起文艺界的强烈反响,有识之士纷纷解囊相助。

1991年,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成立后,京、沪作家和画家挥毫泼墨,题词赋诗以示祝贺。一天,我走进基金会办公室,见中国作协的殿熙与徐钤正说着光未然托他来捐赠书法作品的经过。原来,殿熙把上海热情支持巴老创办文学发展基金会的信息告诉了光未然,他听后说,那我也来帮一把。殿熙说着便把手上的一幅字展开说,这是光未然的《黄河颂》,有219个字,可谓字字珠玑。我面对墨迹默念着:“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惊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越读越熟。想起几年前在“高复班”的课本上曾读过。课上,老师还对此作进行过分析,在介绍作品背景时说,1939年初,光未然在抗敌演剧队时从战马上跌落,摔断了左臂。一次,冼星海到延安和平医院探望光未然,两人商议合作一台大合唱。过后,光未然在病床上以口述的方法创作了这部八首四百多行的现代长诗,冼星海听了朗诵后只用六天时间谱上了曲。在延安陕公大礼堂公演,好评如潮,随后便唱红了大江南北。老师的讲解,使我知道了《黄河颂》是《黄河大合唱》其中的一章,也厘清了光未然和张光年是笔名和实名之分。

我庆幸在这幅“镇会之宝”存放到银行保险柜前欣赏了它的“真容”,觉得在这张36×70厘米的宣纸上把二百余字书写得错落有致实属不易。同时,也被这首长诗中奔放的语言,开阔高远的意境,气势磅礴的气势所震撼,从这幅书法作品上也品出了光未然对巴老浓浓的深情……

“巴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1993年5月11日,光未然来上海开会,下机后,他约上湖北老乡王元化到寓所看望巴老。1985年我在北京召开的中国作协“四大”上作为大会工作人员听过他在台上作报告,这次是近距离接触,从温文尔雅、心态怡然的谈吐中,听不到他有丝毫官气,所看到的是传统文人的谦逊和随和。那天,巴老坐在靠窗的硬木椅上,光未然告诉说,元化准备把近年来写给他的书信整理后还给光未然,巴老说,好嘛。光未然接着告诉说,这批信的内容涉及“文心学”、文心雕龙学会及其一些文学活动。这样将来编书信集时,内容可以丰富些,这是这次来上海的意外收获。一席话,把巴老给说乐了。

此后的几年里,我见光未然的次数明显多起来了,时而在医院的病房里,时而在杭州的西湖边,和巴老相坐在一起谈工作、忆老友、聊创作,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1995年3月22日,中国作协四届九次主席团会议即将在上海召开,为把会开得圆满,光未然和王蒙受主席团委托,三次到病房通报会议准备情况,并邀请巴老出席开幕式。巴老欣然答应。

会上,巴老致开幕词后,坐着轮椅来到代表们中间合影。此时,闪光灯、掌声交相辉映。光未然见场面如此热烈,笑着对大家说:“巴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翌年秋,由于天气原因,杭州桂花迟开了。一天,我们推着轮椅与巴老在汪庄小道上散步,见桂花怒放,清香拂面,我看到满枝头的桂花对巴老说:“桂花开,贵人到,真是个迎客人的好天气。”巴老听了微微点着头。次日,光未然突然从北京来到了杭州。此时,巴老头戴红黑相间的网球帽在湖边赏桂,光未然见了说:“巴老,您成一名儿童团员了。”巴老笑了。

兩个月前,巴老带口信给光未然:“抽空到杭州聊聊天。”光未然听说巴老在杭州病情有所好转,想来看望,可是,他手头有部书稿将脱稿,还要赶写《收获》约稿,一时脱不开身,等忙完刚要动身,听说巴老感冒引起肺部感染,只能耐心等候了。过了半个来月,小林在电话里告诉他:“爸爸恢复得很好,汪庄桂花盛开,快来吧。”于是,他在殿熙的陪同下,国庆前夕赶到了杭州。

出行前,光未然计划与巴老谈三次,每次半小时。我每回见他俩“话匣子”一打开,就难以收场。话题免不了说到即将召开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全国大会,作为中国作协主席的巴老对大会寄予厚望。曾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光未然认为,作协的大会多年不开了,今年能开成就好,现在总的形势好,又刚开过六中全会,中央抓得紧,作家们绝大多数希望安定团结,我相信大会能够开成。巴老说:“会开好了,有利于大局稳定。”接着又补充道:“历史是人创造的。”

那天,巴老还谈到自己又老又病,不能做什么事,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人选应当另作安排。光未然转达了中央有关部门的意见,认为巴老在广大作家心目中威望很高,希望继续起表率旗帜作用。为了队伍的团结和文学的发展,在民主选举的基础上,希望巴老继续担任中国作协主席。巴老听后没吱声,我知道他仍保留着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请求我已听到多次,巴老向有关部门领导陈述过自己的意见。病重后,小林、小棠也多次提出,得到的答复是:巴老德高望重,只要健在,就是中国作协主席的合适人选。

次日,光未然对正在做雾化理疗的巴老说:“按照中央的部署,再经过五年、十年、十五年的团结奋斗,跨过当前的几个难关,我们的国家还会前进一大步。”巴老听后说:“现在中国人可以抬起头了。”光未然接着说:“这一点,海外的华侨华人感受更深切。”

在展望文学创作前景时,光未然说,曲折道路教育人,也考验了作家作品。新中国产生了一批一批好作品,为广大读者所称道,可是,我国当代作家的经历,他们在新中国诞生前后经受的考验,比起十九世纪的俄国作家,要丰富得多,严峻得多,而收获的传世之作还不多。除了客观条件,就作家本身来说,恐怕还是我们的修养不足,没能站在中外文化的高峰,以透视历史、透视时代的眼光和魄力,熔铸出震撼人心的艺术杰作。我们看得不深,想得不深,写得不深啊。巴老听了点头表示赞同。

赠书赋诗欢度国庆

第三天是国庆节,光未然从下榻的杭州创作之家再次来到巴老住处。这几天,西子湖畔格外热闹,中秋节、国庆节、桂花节及钱塘江观潮全赶到一块了。游客、市民、外宾不约而至,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呈现出浓浓的节日气氛。约定上午九时到汪庄的光未然,车在路上堵了足有个把小时。巴老见光未然后,就叫我取出刚出版的《巴金七十年文选》,特制的木板架在轮椅扶手上,巴老题下了“光年同志”,并签上“巴金”名。站在边上的光未然看到巴老用颤抖的手在书上为他签名时,说道:“巴老,今年正逢国庆四十六周年,这书太有意义了。”接着又说:“今天是喜庆之日,我们说点有趣的事吧。”小林在边上说:“光年叔叔,爸爸高兴,昨天精神比前天好,今天更好些。”

光未然听后,向巴老和小林念了两年前创作尚未发表的《八十一岁生日·小诗自谴》(绝句三首),他紧挨着巴老用诗人的韵味吟诵道:

年方九九和颜愁,

绿叶黄花好个秋!

邀笔同行跨世纪,

遥闻百岁报丰收。

穿风蹈浪采词章,

留与知音评短长。

笑问天崩地裂日,

几行侥幸外星藏?

何尝生不逢良辰?

一代风云百代惊。

中年遗憾晚年补,

捧出新编谢后生。

巴老一面听,一面看着光未然手上的复印稿,听完后,他说:“你还是乐观。”光年说:“你也是乐观,长寿更长寿。”

光未然说:“我要向你学习,乐观加勤奋,前两年我请画家罗工柳写了四个大字‘勤奋延年,作为座右铭,悬之座后,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懈怠。”巴老听后说:“罗工柳是熟人,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听光未然一说,使我想起两年前与徐钤和殿熙在光未然家的客厅里看到龙飞凤舞的那幅字,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画家罗工柳之作,由于自己粗心,没留意落款。

当晚,有关部门特意安排巴老、光未然夜游西湖。两位老人坐在“腾龙”号游船上,透过玻璃窗,岸上景色一览无余。当游船驶近“三潭印月”时,在灯光照射下,“三潭印月”好似向船“游”来,快碰到船身了,才一溜烟侧身而过。巴老笑了,光未然向巴老问道:“你刚才睡着了吗?”“没有,我在看。”巴老答道。光未然见苏堤太长太远,月光暗淡,游客稀少,便用诗人的口吻道:“那也好,让青年情侣们说说悄悄话。”过后又说:“你们幸福了,别忘了东坡。”巴老点头微笑着。

船在湖面上缓缓地荡漾着,只听“乓”的一声,一条大鱼跃出水面,碰到了船沿,这种少见的情景引来了大家的兴趣。巴老的外孙女端端说,几年前陪外公游湖,一条大鱼跳到了船头。然后,我们又将它放回了西湖。我说鲤鱼跳龙门是个好兆头,说着,我站到巴老和光未然身后,说:“与你们合个影,沾点喜气。”大家见后纷纷仿效,静寂的湖面上响起阵阵笑声……

聚首汪庄观焰火

1998年10月15日,又当桂花清香弥漫杭城时,光未然没有失约,他在夫人叶绿陪伴下,如期来到杭州。两位老人再度相逢的消息传到正在上海的陆文夫和徐俊西耳中,他们都想念着巴老和多时不见的光未然,当即相约赴杭看望。第二天,他俩分别从苏州、上海来到杭州。此时,光未然的老友于光远也恰逢在杭州参加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这位年已八十三岁高龄的经济学家得悉巴老在杭州养病,捎信给光未然,他为早年没能见到鲁迅先生而感到遗憾,但因和巴老不熟,希望光未然同他结伴会会巴老。

那天,恰逢杭州举行“首届国际焰火节”,杭州市民穿着节日盛装,倾城出动,如潮涌般地汇集到西湖边。于光远由于不慎扭伤了腰,只能由女儿陪伴坐着轮椅前来,光未然、陆文夫、徐俊西也驱车来到汪庄,王元化也从杭州富阳印刷厂赶来了。几位文化老人围坐在巴老身边,巴老见他们远道而来,倍感高兴,他坐在轮椅上听着大伙天南海北神聊,听着光年介绍新作《文坛回春纪事》出版的经过,听陆文夫聊苏州沧浪区三十七号老街坊改造的情况……

晚上七点,只见一束束礼花腾空而起,划破了西子湖畔的宁静,焰火从阮公敦、白堤、三潭印月不同角度升空,人们翘首以待的焰火节开始了。此时巴老身上盖着薄薄的羽绒被,头戴运动帽,同光未然、陆文夫、于光远、徐俊西在西湖边观赏着来自法国、日本、西班牙、瑞士等九国形式各异,有着不同民族风格的礼花。巴老那天兴致很高,我们几次劝他进屋休息,他都不依,他很想同老友们在一起多看一会,还特意让“老苏州”陆文夫坐到他旁边,边听陆文夫说话,边欣赏礼花。过后,陆文夫告诉我说:“巴老身体不好,出门不容易,他喜欢听我讲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最后的祝福

没想到,巴老回上海不久突发高热,引起肺部感染,病情危急。光未然知道后,用毛笔在八行笺上写了封长信。

1999年5月18日,光未然由夫人叶绿及殿熙陪同,从北京来出席上海解放五十周年《黄河大合唱》的演唱会。下了飞机,就到病房,小林说:“爸爸已等候多时,由于精力不支,刚睡着。”说完,把已准备好的茶叶交给光未然说:“这是爸爸说等您来,送给您的。”巴老知道光未然喜爱喝“龙井”,因此每年在杭州养病,他总会留几听上等的茶叶等光未然来时送给他。光未然站在巴老的病床前,連声说:“让他睡,让他睡,别惊动他。”那天,叶绿把她编的《黄河大合唱纵横谈》题签交给了小林。

同月28日,光未然再次到医院探望。他走进内间,对巴老说:“光年来看你,京中作家朋友都想念你,相信你有强大的生命力,一定能战胜病痛,闯过这一关。”巴老听了伸手与光未然相握,想说话,猛然一阵咳嗽,光未然急退至外间。等安静后,再返身向巴老辞别时,我见他泪水在眼眶中直打滚。

2001年秋,光未然惦念着巴老生日快到了,随即磨墨提笔,写道:“敬爱的巴金同志:热诚地祝贺您九十八岁生日!古今中外作家、文人中间,有几位能像您这样长寿,活到百岁还头脑清醒,还天天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和人类前途?您真是国宝啊!更重要的是,您为当代和后代人民创造了这么重的文化财富,促使广大青年心灵净化、美化,大步前进。听朋友说,您近来健康状况稳定。北京的文友们,听了同感安慰。我谨代表常见的文友们对您三鞠躬!张光年。二〇〇一年十一月。”

两个月后,光未然突然患病去世,此信成了他与巴老交往的绝笔。我们一直没把光未然去世的消息告诉巴老,怕他听了会过度悲伤而病情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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