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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请慎用你的优越感

2021-03-08刘世芬

文学自由谈 2021年6期
关键词:张晓风毛姆老妇人

□刘世芬

一位著名诗人来省会讲座——此处的“著名”绝非客套,这位诗人在国内甚至国外都金光灿灿。但他从开场讲到大约一半,也没进入正题。他“绕”的是什么呢?作为诗人的荣耀,前呼后拥的自鸣得意,以及在世界各地受到的高规格的“隆重”招待。

比如,他眉飞色舞地描述在拉美的经历:所住的酒店“仅与总统府一路之隔”,“城市别提多么优美”,“房间别提多么豪华”,“总统本人别提多么亲切”,“观众别提多么热情”……唾沫横飞,那种沾沾自喜、志得意满溢于言表。大约觉得可能要引起听众不适了,立即“谦逊”一番:“我讲这些并不是炫耀”……当他第二次“谦逊”时,我就打算离场了。几乎所有人都把崇拜和虔诚写在脸上,我悄悄劝告自己:人家正儿八经的诗人都没退场,你这非诗人挑剔什么?按捺住内心不断上升的厌恶,又强迫自己在座位上忍了忍,终究还是离开了。我觉得那台上的傲慢优越感同台下的盲目一样,都有辱我的文学信仰,且浪费时间。

碰巧,那天晚上我读到一本书——《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张晓风著,海天出版社,2016年2月)。只看书名,就足够眩目。书名也是书中一篇的标题。“伊辰”二字,有点神秘,是台湾土语;我去看注释:少年时的样子。这题目的句式,真配得上大家风范了。还有正文中的“啊,你这查某真好”——“查某”,普通读者难免会有点蒙圈;在台湾,“查某”就是指女性。

这篇千字文,你可以说它写得神秘而温馨,然而我读来却如刺在喉,如芒在背,我悲哀地为作者感到脸红、愧疚。我的所有不安,皆来自文中那欲说还休、欲盖弥彰的优越感。

文章不长,情节非常简单:一日,“我”开车路过一处山地柑园,几个卖柑的老妇人笑脸相迎。这些老妇人都有着一张“风干橘子似的脸”。“我”停好车,买了其中一位老妇十斤的柑仔。“找完了钱,看我把柑仔放好,她朝我甜蜜温婉地笑了起来,连她的笑也有蜜柑的味道,她说:‘啊,你这查某真好,我知,我看就知——’”。“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这句话,不仅读者,就连作者张晓风也感觉“不妥”了:知道买你柑仔的是谁吗?这可不是你们村里哪家的邻居,而是声震寰宇,大名鼎鼎,并非你平时想见就能见到的大名人张晓风!咱们可是身份悬殊的两位“查某”啊!“我在大学的讲堂上教书,我出席国际学术会议,我驾着车在山径御风独行。在台湾,在香港,在北京,我经过海关关口,关员总会抬起头来说:‘啊,你就是张晓风?’”

怎么样?这样风光无限的人物,她的标签是大作家、知识分子、知名教授、学术翘楚,从不缺少掌声、鲜花、人群簇拥。而你呢?作者已经轻慢地为你定位:“而她只是一个老妇人,坐在路边,贩卖她今晨刚摘下来的柑仔。”地位身价,不言自明。所以“我”对你的“热络”颇为诧异,而你这“老妇人”仍不“自知”,却坚持说她与大作家是“一样的”。“我”真的相信“一样”吗?指定不会,所以表面谦称“没有啦”,却“心里暗暗好笑起来——奇怪啊,她和我,到底有什么是一样的呢?”是啊,怎么会“一样”呢?伊是否“自作多情”过头了呢?

想起鲁迅的《一件小事》。彼时鲁迅已在教育部任职,怎么说也算个官老爷,他比较自己与那位车夫的地位了吗?他关注的,是小人物的真实状况,他以真诚的胸怀对待车夫,从未有比较二人身份的动机,而张晓风却自始至终都在“比较”。然而,比较之后,也许是担心笔端留痕吧,于是又不忘“粉饰”一番:“不管我们的社会地位有多大落差,在我们共同对这一堆金色柑仔的时候,她看出来了,她轻易地就看出来了,我们的生命基本上是相同的。我们是不同的歌手,却重复着生命本身相同的好旋律。”

优越感真是个挥之不去的好东西,以至让“我”“知道自己是个好女人,好到让一个老妇想起她的少年,好到让人想起汗水、想起困厄、想起歌、想起收获、想起喧闹而安静的一生”。这样欲扬先抑的优越感,刺痛的不仅仅是读者的眼睛;倘若那位老妇人读到这篇文章,该是如何汗颜?

能把优越感写的毫不脸红,把矫情写的如此理直气壮,把居高临下写的看似喁喁私语,也着实得益于作者非凡的笔力。然而,这一切却并非不着痕迹。柑仔老太尚未识破,而作者就说不好了。

这样一篇千字文,被收进众多中高考练习册,被“个人图书馆”“百度文库”收藏,转载无数。我不由得疑惑:教师们为学生做着各种言不由衷的解读和灌输,学生长大后愿意做“我”,还是愿意做卖柑仔的老妇人?

在我所喜爱的台湾女作家里,罗兰(靳佩芬)算是一个。读过张晓风的这篇,蓦然想起多年前读《罗兰小语》,其中有一篇《化腐朽为神奇》:作为电台著名主持人的罗兰,把一双磨穿鞋底的鞋子送到修鞋师傅那里,她看着师傅用一双粗大开裂的手把穿坏的鞋子修复如新,内心由衷赞佩。她没拿自己的身份与一个修鞋匠做比较,也没陈述自己作为名人所受到的爱戴和荣耀,她所思所议皆为对一个普通人的敬意,对匠艺之下化腐朽为神奇的激赏,毫无身份感,更无凌驾意。罗兰根本就无“身份”意识。

这个世界,最不缺少的就是差异。差异的客观性决定了世界的参差多元,也决定着世界的丰富多彩:我们身边之所以有各种各样的明星,就是因为他们在形体相貌、学术品格以及政治智慧等方面力压群雄,而更多的是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这就更加烘托出我们与之的差异。我绝不否认差异,只是关注面对差异时的态度。尽管生花妙笔把优越感“圆”得了无痕迹,然而每一句话,都泄露了“优越”的牢不可破。居高临下的悲悯,尽管装得呆萌,却最显愚蠢,倒不如尊重事实的沉默来得真诚。

在这方面,我一直欣赏毛姆的真诚和本色。五十多岁时,毛姆回到与牧师叔叔生活了七年的白马厩镇,偶遇他的一位中学同学。昔日的青葱少年已两鬓斑白,自行车后座上坐着自己的小孙子,无论衣着还是举止都与誉满全球的当红作家毛姆不可同日而语。毛姆也客观、公正地看待二人目下不同的处境和生活,以同学的身份,平和恬淡地交谈——他没有沉浸在自己的“誉满全球”,更别提“骄矜”二字。一个农民,一个作家,倘若毛姆假惺惺地说二人多么平等,多么亲近,再延展一番上升到某个高度,我会嗤他虚伪——那才是真正的矫情,相当于羞答答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作家柯蓝曾写过一篇散文《不寻常的补偿》,记述他游览洛阳龙门石窟时,看到一位双腿截肢坐轮椅的外国朋友,第一个感觉就是他“怎么能够坐飞机,还坐火车出门的呢?”接着,又自我追问:“这么一个连路也不能走的人,他出来看什么山水名胜呢?”不久,柯蓝参加桂林首届旅游笔会,在芦笛岩,又遇到两个拿着竹竿探路的盲人。“两个盲人,怎么来旅游,又怎么来看溶洞?”但他看到两位盲人兄弟随着讲解员一程一程忽上忽下地前进,“每到一景,听到讲解员报名,他俩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比谁都看得清楚,领略得又深又快”,这使他相信,那兄弟俩真的“看”到了溶洞——他们是用心去看的,对溶洞充满着想象。

我相信,柯蓝对盲人兄弟的欣赏,是真诚的心与心的互换,绝无一个著名作家对残疾人的睥睨。

一位作者写到一次聚会,说其中的某一位特别喜欢以诗人自居,他平时介绍自己或朋友时,总喜欢这样说:“我是写诗的”,“他是我的一个文友”,“我们都是写文章的”。他这次依然这样介绍时,却招来朋友毫不客气的揶揄:“你们文人骚客坐一张桌子吧。你们的酸菜,我可吃不下。”结果谁也不愿意与“文人”同桌,让主人很为难,一张桌子原本安排十个人,他们那张桌子只坐了六个。文人因写了几篇文章,作了几首诗,就把优越感架得高高的,以为全世界统统仰视自己,以为自己可以俯瞰众生,动不动就在人前把优越感写在脸上,这是病,病得不轻,需要疗治。

诚然,现实生活中,柑仔老妇、修鞋匠、盲人兄弟,确实与作家的生活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是作为人,作为作家,最基本的就是尊重。对人尊重其实是一种自重。反之,与别人相处有太多优越感的人,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实属愚钝。如此浅显的道理,真正的作家,岂能不懂。有的故意“摆”出极为谦逊的样子,甚至不惜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可是,明眼人一眼即知,那种谦卑,仅仅落在纸上,具有极大的表演性,是给读者看的,其内心的俯视和优越,却是浸入骨髓;一面自我满足的小旗,在不为人知处美美地招摇。

太有身份感的人,往往拥有两副面孔。他们对待强于己者是一副面孔,对待弱于己者是另一副面孔,善于寻找一切机会,来展示自己不一样的身份和地位,从而获得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征服希腊后,拜访哲学家第欧根尼。第欧根尼眯着眼睛,正在广场灿烂的阳光下“躺平”,虽破衣烂衫,却十足惬意。面对亚历山大的到来,第欧根尼连眼睛也没睁开。作为权势显赫的征服者,亚历山大居高临下地说道:“亲爱的第欧根尼,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呢?”第欧根尼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说:“请你闪开,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对待弱者的态度,就是一个人的教养。我欣赏深圳作家丁力的自我身份认知。丁力曾坦率地提到自己写作生涯的种种困境,面对生存,面对创作,不浮躁不钻营,恰如其分地看待自己的作家身份。这种坦诚,令人敬重。

作家,请慎用你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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