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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人入胜,发人深省
——评析民族舞剧《尘埃落定》

2020-12-02

当代舞蹈艺术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舞剧原著

北京舞蹈学院的民族舞剧《尘埃落定》取材于阿来的同名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曾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对其的评语是:“小说有丰厚的藏族文化意蕴。轻淡的一层魔幻色彩,增强了艺术表现开合的力度。语言颇多通感成分,充满灵动的诗意,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艺术才华。”[1]也正因为这部小说具有广泛而深刻的艺术影响,所以曾被改编为话剧、歌剧和影视剧等。那么,作为民族舞剧的《尘埃落定》,又是如何在原著基础上获得独立的审美价值和全新的艺术生命力呢?正如舞剧节目单中的简介所言,“舞剧抽离原著的历史语境及文学叙事的丰富情节,追随小说所蕴涵的经典价值,通过创作主体的当代演绎,以史为鉴……尽览人性的贪婪与荒谬”①。这部舞剧并未局限在原著的历史语境中对故事情节进行重复叙述,而是撷取原著的艺术精髓,选择其中的五个主要人物形象,通过“往复”“闯入”“选择”“崩塌”四幕重新组织叙事线索,以简洁凝练的艺术结构、意蕴深刻的思想内涵、风格鲜明的藏族舞蹈语汇,写意式地揭示作品主题。

笔者认为,民族舞剧《尘埃落定》最值得称道之处,在于它既用诗一般悠远深邃又充满藏族风情的意境引人入胜,又以对人性和欲望的赤裸揭露而发人深省,让观众的情绪在其中往复回环,带来无限的韵味和哲思。

一、引人入胜之处

第一,风格鲜明的藏族舞蹈语汇。《尘埃落定》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嘉绒藏区,据笔者了解,舞剧所运用的藏族舞蹈元素皆源自嘉绒藏族的民间舞蹈,足见舞剧主创团队对作品艺术质量的严格要求。民族舞剧《尘埃落定》之“民族性”,多半体现在舞蹈语言上,虽然舞剧音乐、服饰和舞美等方面让观众感受到了藏族风情,但就舞剧风格性特征而言,主要仍在于藏族的舞蹈语言。当然,在进行舞剧编创时,编导会对采风所得的舞蹈素材进行提炼和创新,以适应舞台表演艺术的要求,但在民族舞剧《尘埃落定》中,观众仍可以从那些精彩的舞段中感受到编导对舞剧风格性的坚守。

在第一幕“往复”中,编导巧妙地将藏族的弦子舞运用在表现农奴们播种的舞段,俯身的体态,时而扬起、时而低垂、时而舒展的上肢,不但突出了风格浓郁的弦子舞独特的节奏和韵律,而且将农奴们播种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舞者们伏在地面,不断翻滚的身体,形象而生动地表现出人们对土地的深厚情感,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民族的根就深扎于此,土地赋予他们生命,孕育着他们的希望,承载着他们对自己以及对本民族的认识和理解。人与土地的关系这一命题,在该舞剧中至为重要,从第一幕“往复”中的“播种”舞段、象征麦子蓬勃生长的水袖舞以及“丰收”舞段,到第四幕“崩塌”中的“尘埃”舞段,都紧扣人和土地的关系,这也是该舞剧表现核心内容的基础和前提。此外,第二幕“闯入”中的面具舞,还有贯穿于舞剧中的双人舞和三人舞等,都通过弦子、锅庄等藏族代表性的民间舞蹈样式以及藏戏等素材来呈现意象和展开叙事,而不是“拼凑式”或“展览式”的民族舞蹈展示,使舞剧风格鲜明,韵味十足,且脉络清晰,情节明朗。

第二,充满诗意的意境营造。舞剧《尘埃落定》像是一首内容集中、构思简洁而意蕴深刻的诗。这首诗的意境,从“序”中低沉悠远的藏语吟唱开始,就把人带入了一片神秘遥远的高原圣地。在第一幕“往复”中,简洁的灯光设计、与土地融为一色的服饰,以及藏族风格浓郁的音乐,与“播种”舞段和“丰收”舞段合而为一,便生出一种合乎生命节律和秩序的意境: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带来的四季更迭,让人们按时节劳作,播撒种子,收获果实,遵循着自然的规律,生活平静而祥和。“播种”舞段的勃勃生机和“丰收”舞段的载歌载舞,都洋溢着生命的真实和美好。而在第二幕“闯入”中,从舞台上摇曳着滚动而下的一团团象征罂粟的红色,与第一幕“往复”中的舞台色调形成鲜明反差,在视觉上形成极大冲击。“罂粟”舞段的舞蹈语汇和节奏韵律也与此前的藏族风格截然不同,从含蓄蠕动到肆意张扬的动作,似欲望在蔓延,直至成为吞噬理智、令人迷狂的力量。第四幕“崩塌”中的“尘埃”舞段,水袖带起舞台上雪片般的碎屑,写意式地表现了尘埃的扬起和落定,揭示了“如何繁花似锦,又如何大厦倾塌”的主题,最后舞蹈定格于造型,扬起的尘埃渐渐落定,本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境,但最后舞台屏幕上出现的字幕是“土地还是这片土地,太阳照旧从东方升起……”,在寂静中又带来无限生机,令人回味无穷。

第三,对人物形象的深入刻画。比起小说,在舞剧中刻画复杂的人物性格难度更大。舞剧《尘埃落定》没有纠结于原著复杂的人物关系,而是从舞剧艺术的特点出发,只选取了原著中的五个主要人物,即麦其土司、土司太太、大少爷、二少爷和女仆卓玛,这一点极为巧妙。一是由于这五个人物很具代表性,可以看出,麦其土司及太太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被视作土司继承者的大少爷代表了对权力和金钱有着无限欲望和执着追求的“精明人”;二少爷代表了有悖于常人思维却能朴素洞察事物本质的“傻子”;女仆卓玛则代表了农奴阶层的意志。二是人物数量虽少,但涵盖了夫妻、父子、兄弟、主仆这四种血缘关系或阶级关系,在关于人性与欲望的故事中,围绕这四种人物关系展开的叙事可以形成戏剧性很强的、完整的故事结构。在刻画人物性格时,舞剧《尘埃落定》则通过不同的舞蹈体态和动作节奏加以区分,没有过于脸谱化地塑造形象,在艺术上反而更能深刻地表现真实的人性。

在“序”中,主要人物以“转经筒”般的舞蹈调度悉数亮相。二少爷时而仰望天空,时而挥动双臂向上探寻,像是在寻求一种意义,把“我是谁?我在哪里?”的内心语言通过身体生动地表达出来。在大少爷的舞蹈动作中,反复出现了右手高高扬起的动作,透露着他对权力的无比崇拜。他在土司面前的动作幅度较小,俯首帖耳,而在二少爷面前的动作自信张扬,略显夸张,不同的舞蹈姿态使人物性格及心理活动跃然于舞台之上。土司和太太以趾高气扬的体态,用脚步丈量着土地,对比缠绕于土司和太太周围的饥民,更显出土司制度下权力的荒诞。卓玛把藏族舞蹈中弯腰屈膝的基本体态进一步夸张化,使身体呈现出一种卑微、服从和拘谨的状态,生动地塑造了二少爷贴身女仆的形象,而在与二少爷共舞时,卓玛的舞蹈动作不时地打破含蓄、服从和拘谨的状态,从而反映出其对二少爷的微妙情感。

第四,简洁完整的故事结构。比起戏剧,舞剧“讲故事”的能力较弱,所以舞剧的故事结构不宜复杂。也正因为舞剧的“拙于叙事”,往往容易出现由于编导想表达得太多,生怕阐述不清或观众看不懂,反而导致舞剧生硬刻板、不够动人的问题。舞剧《尘埃落定》抓住原著中的一个主要事件和五个主要人物,巧妙地避开对原著复杂情节的叙述,而着眼于对人性的揭示,作品结构线条清晰简洁,充分发挥出舞蹈艺术表达情感之优长,使舞剧具有思想深度。“往复”“闯入”“选择”“崩塌”的四幕设置,逻辑清楚,叙事流畅,特别是透过“傻子”二少爷的眼睛,窥探出人性的荒诞,让人物的性格特征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确保舞剧的戏剧性不被弱化。

二、发人深省之因

除了审美意义外,一部好的艺术作品所带来的思考,往往是超越作品本身而关乎民族、历史、时代、人生、生命等诸多方面的富有哲理意义的思考。那么,《尘埃落定》作为一部藏族题材的民族舞剧有什么现实意义和时代精神呢?在笔者看来,时代在变化,但人的本质并未改变,舞剧《尘埃落定》通过舞蹈语言讲述的故事具有深刻内涵和现实意义,其揭示出的生命困境和人性之荒诞,为当代社会的人们带来一种“寓言式”的启迪和思考,发人深省。

不可否认,小说《尘埃落定》的艺术特色和思想价值对舞剧有很大影响,但这对于舞剧的成功不起决定性作用。前文已述,改编于文学的舞剧创作是一个全新的过程,有其独立的审美价值和全新的艺术生命力,所以我们不应局限于关注原著与舞剧的联系。舞剧《尘埃落定》并不是简单地呈现某一个地域范围内某一个时代的某一类人的生存状态,而是透过他们的生存状态,去触碰他们的心灵追求和灵魂向往。

编剧和编导从原著浩如烟海的事件中,提炼出一个关键的命题—“规律”。其实“尘埃落定”本身就含有一种朴素的自然规律的意义,舞剧《尘埃落定》也是围绕着这种规律进行艺术表达,并通过打破规律来促使矛盾冲突升级,推动故事发展。第一幕“往复”体现的就是一种规律,一种“无往不复”的生命时间观,四时更替,循环往复,顺时而为,播下种子收获果实,无论是“播种”舞段孕育的希望与生机,还是“丰收”舞段洋溢的喜悦和幸福,这些生命的真实体验都是对自然规律和生命秩序的尊重。所以在“往复”中,传递出生命这一有秩序的过程,而紧随其后的“闯入”,正是打破秩序的开始,也成为推动后来事件发展的动因。《春秋繁露·天容》记载,“天之道,有序而时,有度而节”[2],如果打破秩序,错过时机,该种麦子的时候没有种,等到需要麦子的时候自然不会有收获,人就因逆时而败。所以在第三幕“选择”中,当众人选择了种植罂粟时,故事开始朝着违背规律的方向发展,在经历了短暂而虚妄的“繁花似锦”后,当面临“活着”这一最根本的现实问题时,由贪婪和欲望构筑起的“大厦”必然面临崩塌。

从农耕以时到家族命运,该舞剧是围绕着“规律”来演绎的。舞剧中,二少爷是众人眼中的另类,他活在自己构建的心灵世界,却迷失在现实世界,在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矛盾中,“我是谁?我在哪里?”始终是困扰他的问题。舞剧中他身体呈现出的仰望、振臂、探寻,一方面显示出他对现实世界的模糊感,另一方面则反映出他在寻求一种平衡心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路径。在他的心灵世界中,父亲威严,母亲慈爱,兄长能干,他热爱生活,安于自己的生存状态,尊重所处的伦常关系。所以舞剧在原著的基础上,给予了二少爷更直观和形象的艺术感觉,形成一种简单朴素、恪守秩序、尊重规律的象征。再看大少爷,他独舞时的身体状态和舞姿,与他和麦其土司、二少爷的双人舞或三人舞截然不同,编导通过截然不同的身体状态反映出大少爷的矛盾心理,即对权力的渴望和迫于权力的压抑。大少爷的精明中隐含着欲望和贪婪带来的躁动不安,这其实象征了一种打破秩序、违背规律的驱动力。所以虽为手足,“精明”的大少爷与“傻子”二少爷之间的矛盾是难以调和的。舞剧中也多次表现出兄弟二人的矛盾,尽管大少爷与二少爷的双人舞看似和谐友爱,但大少爷对二少爷的关爱是伪善的,是一种以土司继承者的姿态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施舍。在第三幕“选择”中,当二少爷选择了麦子后,大少爷等人带着藏戏面具的舞段精彩而意味深长,那些面具就像被欲望遮蔽了心智后幻化而成的一张张可怖陌生的面孔,他们对二少爷的嘲弄,正是欲望对理智的吞噬。二少爷的困惑、惶恐和挣扎,何尝不是人们有时在欲望诱惑之下的现实处境中的困惑、惶恐和挣扎?人性的贪婪总是忍不住去挑战规律的底线,舞剧《尘埃落定》的叙事线索正是通过对规律的破坏,揭示出人性的贪婪。

但舞剧《尘埃落定》对艺术表现和思想深度的追求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用讽刺的手法继续拷问人性,进一步去揭示贪婪人性中的愚蠢和荒诞。在“选择”和“崩塌”中,当饥寒的冬天来临,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缠绕在麦其土司和太太脚下的难民在地面扭曲、挣扎、索求,那些曾与大少爷一同嘲弄戏谑二少爷的人,也纷纷抛弃了大少爷而去投奔二少爷,乞求分给他们粮食。众人眼中的“傻子”忽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王权”,这种极具讽刺意味的反转,彻底掀开了人性愚蠢和荒诞的“遮羞布”,也把权力和金钱构筑的虚妄世界砸得粉碎。

该舞剧基于人的趋利性,把人的贪婪推向极致,再以人的最基本需求来还原真实的人性,不禁让人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观,很多时候我们自认为“聪明”而所见所思所追求的,未见得真的比被认为是“傻子”的人看得透彻。一切尘埃落定,从二少爷最后那段孤寂的独舞能够看出,随权力和金钱构筑的虚妄世界一起“崩塌”的还有他的心灵世界,他已回不到那个无忧无虑、父义母慈、兄友弟恭的心灵世界,认清人性的同时,他也认识了自己。二少爷所经历的一切,又何尝不是每个人在成长历程中必然经历的呢?

结 语

文学作品荡涤人的思想,让人的心灵在纷繁复杂的世俗中能够寻到一方净土。而舞蹈则让人在有所感悟之余,生出一种按捺不住的由心灵而至血液,再涌向身体,具有真切体验的身体振奋和身心洗礼之感,这也许是舞蹈之于文学的区别之一。民族舞剧《尘埃落定》捕捉到了文学原著中最具戏剧性和荒诞色彩的内容,编导用“写意式”的手法,通过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动,建构了不同于文学原著、具有舞剧艺术特征的叙事方式,成功地完成了从文学叙事到舞蹈叙事的转化,使舞剧具有了新的审美价值和艺术生命力,正如舞剧最后二少爷的独舞和“崩塌”中的“尘埃”舞段,成为整部舞剧主题思想的总结。

这部舞剧用意境引人入胜,又以哲理发人深省,它用舞蹈告诉我们:人在认识世界的同时认识自己,而人心就像土地,播下善的种子,就得善果;播下恶的种子,就得恶果;播下贪婪的种子,欲望就会无尽蔓延,直至把理智湮灭。

【注释】

①详见民族舞剧《尘埃落定》的节目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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