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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西山

2020-10-15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吴王武昌苏子

西山古称樊山,在鄂州市区西北,海拔一百七十米。论高度,她实在太过于寒碜,撩拨不起游人半点游玩的冲动。她不像雄伟的泰山,奇险的华山,也不像群峰挺立个性十足的黄山,让人一见倾心。西山仰仗她悠扬的文脉在鄂州这座江南古城脱颖而出,她和这座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古城相伴而生,一脉九曲层峦叠翠里,无声地诉说着历史的风烟和这座城市醉人的流风遗韵。

从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梁湖渔歌、雉山烟雨,还是南浦荷风、沼山竹韵,亦或葛观钟声、碑林晨曦等代表性的风景,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她占据着这座城市的至高点,守望着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这对于任何一个南来的游人而言,都是强烈的诱惑。

六月六日,恰逢周末。处于芒种节气的江南,万木葳蕤,稻盛花香,夏至未至,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中午时分,我独自一人向西山进发了。我一向固执的以为,游山最忌讳的是一大群人被导游牵着走,那种赶场式的游览仿佛是为了完成某种既定的程式,了然无趣。游山需要让时光慢下来,让脚步慢下来,探幽览古,踏雪寻梅,林野放歌,甚至是轻嗅一朵山花也罢,那种“节外生枝”旁逸斜出的惊喜,非得在慢中捕捉。

在古人眼里,山水向来是有灵性的,情满于山,意溢于海,讲的是人与山水的神交互动,山水的神韵需要在安静中把玩,古人登临的情思,也得在淡淡的清欢中才能碰撞得激烈。

沿着浓阴满地的山路前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路旁飞檐走角、红黑相间的凉亭。亭子顶部正中“九曲亭”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凉亭遵循了古代亭子一贯的建筑美学风格,无墙壁,无门窗,呈开放式结构。九根柱子托举起亭顶,顶部四面坡覆盖的深色琉璃瓦早已泛白。亭子正中间的屏风木上,书有子由的《九曲亭记》,和正对面亭子上苏子的《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记樊山》、《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三篇诗文相呼应。往那凉亭中一坐,山风拂来,绿波涌动,满眼苍翠欲滴,草木的幽香四散弥漫开来,心顷刻间柔软了起来。

元佑二年四月的一天,苏子在樊川喝了潘大临的佳酿樊口春之后,兴致高涨,决定去登樊山。乘着醉意,苏子携三两好友徒步而来。人间四月,暖阳正好,草木微熏。这一天,苏子的心情该是复杂的,有淡然,有期待,有惊喜,也有落寞。谪居黄州的苏子,在山水的抚慰中,性情渐渐转变,少了急躁率性,多了沉稳旷达。

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一文中断言,苏子成熟于黄州。但是,这种成熟至少用了两年的时间。苏子生性聪敏,不喜沉静,政治上屡屡率言,为此半生流离。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对他的打击最大,诗人差点丢了性命。浴火重生,辗转黄州的苏子,终于向他仰慕的先贤看齐了。陶渊明的武陵源,白乐天的庐山草堂,孟夫子的鹿门山,像一座座仙山向他飞奔而来。他要寻找属于自己的“桃花源”。黄州对面的武昌樊山,无疑是理想的选择。他最仰慕的大诗人陶潜的曾祖父陶侃,曾在武昌做太守,陶潜的妹妹嫁于武昌一程姓人家,早年病殁,诗人曾赴武昌奔丧。

我不清楚,谪居黄州的几年,苏子数次游樊山,究竟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但步先贤的足迹,还有那一层特殊的渊源而来,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更何况黄州城里无名山呢?“忆从樊口载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趁着微微的醉意,苏子和友人在樊山的沟壑溪谷玩得好不痛快,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野梅。也许,这根本就不重要。只记得一条条青石小路,有他从容走过的身影;一朵野花兴许留有他轻嗅的痕迹,一羽飞鸟,一片流岚,一条溪流,兴许有他驻足流连的目光。他越走越兴奋,“同游醉卧九曲岭,蹇衣独到吴王台”,友人都累了,沉沉睡去了,诗人仍兴致不减,顿衣策杖,独自一人登上吴王台,此时的吴王台,尚不是他的超然台。自古登台多寂寥,天高地阔恍惚之间,悠悠生死转眼已是数年。在中原北望的叹息声里,只见落日低黄埃。乌台诗案的暗影乱云,在诗人的心中仍旧挥之不去。好在苏子找到了一条自我突围的道路,学渊明,寄情山水,看淡功名,看淡生死,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水云间”。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为山头林立,你争我斗的纷乱的也是无常的现实,生着闷气,无休止地纠缠,是对生命的损耗和不敬。

我不敢说,西山的云水荡涤干净了苏子心中的蒙尘,西山的积翠让诗人心目放飞。但西山的流风雅韵,一定让苏子在一步一步的跋涉中,看得人生几清明,这就够了。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此刻,耳畔的清音,江上的逝水,山中的鸣泉,谁又是谁的惊鸿照影重来?这样想着,我的心也不觉跟着释然了。

九曲亭向右,是古灵泉寺。远远望去,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灵泉寺,一身淡黄的装扮,顿时让我回想起了十年前在嵩山少林寺看到的景象。在这片幽静的山水间,它默默矗立着,栉风沐雨,已有一千多年了。当年建寺的慧远大师自荆州而来,弘法于西山,旋又风尘仆仆奔赴庐山东林寺传教。那个道法高超的僧人早已远去,但他的佛法真经还在此传承生息。我缓缓走到庙前,只见庙门紧锁,四野阒寂无人。一场旷日持久的疫情打乱了一切,参禅打坐的僧人也不见了踪影。我徜徉在这片静穆深沉的山水间,茶陵郁大师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牢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此时此刻,不正需要这样一颗照破山河万朵的明珠么?一切等待得太久了,隔离得太久了。

灵泉寺旁,洗墨池的水仍旧一片墨绿,莫非真是传说中被黄山谷磨墨染过?池内放生的乌龟成群,野鱼三三两两,不时跃出水面,啄食槐树掉入池中的嫩叶新芽,唼喋的声音响起,给寂静的山林平添一份盎然的生机,万物的律动,生命的孕育,无论如何总叫人欢喜。

从灵泉寺旁刻有“西山积翠”字样的大门进去,经由一段陡峭的山路,走上三四里,再右拐,便是遠近闻名的吴王避暑宫了。

仰卧在群山怀抱中的吴王避暑宫,像镶嵌在江南水乡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分外夺目,她是西山文脉的发祥地。避暑宫依山而建,北抵长江,南濒澜湖,东接闹市,西抚樊川,纳阴吐阳,是阴阳家眼中上佳的风水宝地。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通向吴王避暑宫的山脚下,吴王把自己的议政殿、读书堂都安在了此处,你不得不佩服吴王的慧眼。

走在笔直宽阔的大道上,心里竟然整肃恭谨起来,好像是要去面圣似的。我想,这一段通向避暑宫的路,决然不是今人的设计,它是千千万万通往帝王议事殿大道中的一条,曲折幽深,庄严肃穆,勾起你对吴宫、花草、幽径的无限遐想。一千七百八十年前,这条大道的两旁该是站满了披坚执锐的王宫卫兵,带着这样的假想,我小心翼翼走过“人群”,穿花入林,在迂回陡峭的台阶上行走,侯门似海般的幽深肃穆扑面而来。那仿佛通天的台阶,让你想起君临天下的霸气,对于鄂州的子民来说,这是留存下来的最后的念想了。

据《武昌县志》记载,公元二百二十一年,孙权从建业迁来数万民众,在这里修筑武昌城。城池东西约长一千一百米,南北长约长五百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的奇险。此后四十五年,作為吴国国都和陪都,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后经历史的风吹雨打,吴王古城湮灭在了时代的风云中,不为人知,仅留下一段几十米的南城垣孤独地挺立在小巷深处。吴都风华,如指间流砂般无情地流逝了。这面孤然挺立的城墙,默默不语,像无字的丰碑,把一段迷人的历史,交给后人去开掘,也交给西山去凭吊。

吴王避暑宫,因为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承载,变得格外厚重。到宫中去,成了每一个南来的游人必要的仪式。这座古城的历史文明和文化密码,隐藏在避暑宫、议政殿、读书堂的某一处安静的角落,某一片砂砾隙罅中,甚至高低错落曲曲弯弯的青石小路的青苔里,甚至某一处暗流涌动的山泉的叮咚声里。作为吴都古城的子民,每一次与西山亲近,都是一次与这座古城的隔空抚摸。

到达议政殿,已是下午两点。受疫情的影响,避暑宫的每一处遗存都无法对外开放。朱颜未改的殿门深锁,我在殿前来来回回,走了又走,多想拾取几片散落在时光记忆中的碎片啊!突然,殿门开启,一位素衣红裙的女子,从殿内走了出来。一打听,原来是吴王宫内的管理人员,她从我的跟前倏忽而过,面若桃花,楚楚动人。秀发深抚的瞬间,那似雪一般的柳腰袒露,像梦一般不真实。她得山水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在这一片厚重的土地,守着一方静好。岁月没有怠慢这位女子,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一千七百多年前吴王殿前的宫女。她一颦一蹙,指引着我去追忆当年殿内的盛事。

那时的孙权,金戈铁马,气吞万里,鏖战赤壁,火烧连营,决战夷陵,重夺荆州,开疆拓土,三分天下,正英姿勃发。宝殿内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像是从哪儿传来了,那是孙权即位称帝的威武之声吗?殿前成排的宫女提灯而过,东临碣石,俯视山河的吴王又会在哪里?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在眼前,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依旧还在的青山,像惯看的秋月春风,像卷帘的西风,让人欢喜,让人忧。

武昌楼位于避暑宫的至高点,是登高望远的佳处。到避暑宫,不可不到武昌楼,即使无法登楼,哪怕到楼殿前的台阶走上一走,也会极目楚天,心旷神怡。大江东去,两州秀色尽收眼底,天地一派苍茫。

从武昌楼下来,沿着台阶右侧长满青苔的小路,经石门开、望江亭等景点,到达秀园的正门,正门斜对面便是当年吴王试剑的地方。那些关于试剑的神秘莫测的传说,隔着花径,隔着几块早被风雨侵蚀的石头,仿佛触手可及。许多年前,弘法传经的慧远来过,仕途失意的常建来过,探幽寻梅的苏子来过,兄弟情深的子由来过,还有追随先师脚步的黄山谷来过……一批又一批的士子文人先后聚集于此,他们难道仅仅只是想看看那个爱宝剑、爱美人的英雄吴王,看看在此行吟的屈子?站在试剑石前,回味当年响起的清冽的剑声,依稀看见电光石火处,一石三分,三分天下的神奇。这壮观的景象,竟然连同这片迷人的山水,一起跳动成波澜起伏的乐章,在我的耳际回响。

试剑石的旁边,是明朝正德元年,湖广兵备副使恽巍为纪念楚国诗人屈原而修建的望楚亭。亭子不大,隐于青山绿水之间,占据着一个绝佳的远眺的位置,去国怀乡的诗人屈子,行吟鄂渚之时,在樊山的每一个山头,想必是走了又走,选了又选,最终才选定此处的。屈子的洁癖太深了,当登高返顾,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忧思里,是不会放弃对每一寸土地的打量和挑剔的。

毫无疑问,繁花暖阳中的那一抹亮绿装点了亭子,也装点起二千年前那位泽畔行吟的诗人美好的理想和愿望,你不去那亭子里坐上一坐,听听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撩人的清音,闭上眼睛,想象一下这座江南古城漫山遍野奔涌的情思,用手摸摸雕栏琉璃里尚未冷却的余温,用脚踩踩早已斑驳满是屐痕的青石台阶,甚至于用眼睛用鼻子去接受一朵山花的爱抚,都将是十足的遗憾。

一切都远去了,一切又从未远走。

从望楚亭下来,已是下午三点。过午深深,阳光透过浓密的林子,洒落一地清辉。朦胧的光线空灵得确如饮醉的月华,透着微醺,透着温柔。鸟儿们睡去了,山林也沉沉睡去了,在这安静的山间,嗒嗒嗒的脚步声格外清脆。沿着疏密错落的青石小路向下,迤逦而行,不知不觉已到当年庞统读书处。庞统耕读樊山,是在事主东吴做周瑜功曹期间。这个读书庵地处西山最幽深的一段,相当于谷涧的谷底。今天,在庞统读书的草堂旁边,建起了名为凤雏庵的寺庙,古朴古香的檀木,灰瓦红墙的建筑,佛塔莲花的神韵,让人想起独对青灯,淡泊红尘的士子。不过,当年耕读于此的庞统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这上上人物,隐于樊山,其实是韬光养晦,这就和来时兀然挺立在路旁的松风阁迥然不同。

松风阁的主人黄山谷来樊山旁隐居时,刚刚结束黔、戎二州万死投荒的贬谪流放生活,于九月初到达武昌,定居于此一年有余。那个饱受宦海摧残的文人,在漫长的羁旅生涯中,没少体会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苦楚。此时,他的老师苏子又在常州病逝,这一切有如积压在诗人心头的浓云,西山距其故乡仅七日路程,于是,秀山丽水的樊山成了黄山谷的栖息和凭吊之地。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他学先师,尝试把心灵交给山水,放下红尘,放下执念。夜宿樊山的某一个夜晚,山风袭来,松涛阵阵,竹雨潇潇,在松风阁夜读的诗人,灵感袭来,提笔写下了流芳千古的《松风阁诗序》,这个夜晚注定是属于黄山谷的,他用一场耕读,实现了自我的救赎和精神的重生,也永远把自己定格在了西山旷远深沉的文脉中。当然,这样的夜晚,也属于尘净光生、怀抱天下的庞统,更属于滚滚红尘,生生长流的众生。

在这样的时代,身处尘嚣闹市,寻得一隅安静之地,耕读晨昏,已是不易;不被名缰利锁牵绊,保有一颗初心,在西山的深涧沟谷,青苔瓦砾中,拾掇岁月的沉香,打捞散落在时光村落中的文化遗存,在一次次妥帖用心的梳理中,找寻这座城市的基因和自己最初的来向,已是幸福!

难道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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