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这条中古时期的音乐长廊

2020-09-27杜志强

博览群书 2020年9期
关键词:大曲龟兹凉州

杜志强

一条衔接中西的音乐长廊: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居甘肃黄河之西。它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南边是巍巍祁连,北边是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在南北山脉交接的谷地地带,形成了一条绵亘近1000公里的不规则走廊,宽处近百公里,窄处仅数公里。自古以来,这条走廊就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命脉,其间戎马交接,驿使络绎,商旅往来,僧侣奔波,士子匆匆,他们一幕接一幕地接续上演,历千年而不息。而通过走廊所发生的各种物质与文化的交流,更是为缔造中华文化而发挥了重大作用。从这个角度来说,汉代设河西四郡和通西域,是实实在在地开启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新纪元。当然,河西走廊的开通与维护,也开启了以华夏音乐与西域音乐交流融合为特征的中古音乐大幕。汉代作为古代音乐从雅乐向清乐、燕乐转变的关键期,直接促成因素就是河西走廊的开通。

据载:“(东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这是丝路开辟三百年之后,西域文化产生深刻影响汉朝廷的生动写照。此后,龟兹、高昌、康国、天竺等地的音乐,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原,成为中原音乐中最新锐、最具活力的元素。典型如隋唐时期的燕乐,大量吸收外来音乐,“凡是清歌妙舞,未有不从西出者”(郑樵《通志·乐略》),“唐时唯西音为最盛”(徐养源《律吕臆说·俗乐论一》)。所以,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河西走廊就是一条中古时期的音乐长廊。

一个巨大的音乐资料库:敦煌

处于西域文明、中原文明交汇之点上的敦煌,是一个佛教、绘画、雕塑、文学、史学、音乐等史料的宝库。就敦煌音乐资料而言,牛龙菲先生总结道:

敦煌文物、文献中,既有迄今发现之年代最早的元嘉二年(152)东汉简牍乐谱残片,又有年代较早的唐代抄本乐谱,还有关于古代音乐生活、乐人、舞伎、乐队、乐器的许多文字记载,更见之以无量数之连绵千年之久的关于古代乐史的形象资料,它在中国,乃至世界乐史研究方面的价值,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敦煌壁画乐史资料总录与研究》,敦煌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P5)

从音乐文献来看,敦煌保存有今存最早的元嘉二年东汉简牍乐谱残片,有著名的五代时期的《敦煌曲谱》(又称《敦煌琵琶谱》),以及《舞谱》三卷,此外,尚有《浣溪沙》曲谱残段,有《琴谱》一卷(已佚),这些都是与音乐直接相关的;那些用来吟唱曲子词和讲唱的俗讲、变文等,都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许多都可以填补和印证音乐、文学发展的历史空白。

从乐器上来看,敦煌壁画中保留了许多已经失传的古老乐器的形象。如源于中亚的“竖箜篌”,源于印度的“凤首箜篌”,源于碎叶的“碎叶曲项琵琶”,均“非华夏之旧器”(《隋书·音乐志》),后来渐渐失传,却“在敦煌壁画中留下了它东渐中原的最初行踪”(牛龙菲《敦煌壁画乐史资料总录与研究》,P8)。再如《西凉乐》之特性乐器“义觜笛”,实物早已绝迹,但敦煌壁画中却有其图形,原来“义觜笛”是带有附加管的横笛。在周、隋、唐时期,《西凉乐》影响极大,是当时最普遍的流行乐。据《通典·乐六》载:“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由此可见,唐代的管弦杂曲主要用《西凉乐》,且已为世人所熟知。

《西凉乐》最早出现于十六国时期。《隋书·音乐志》记载:

《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谓之《国伎》。

可见,《西凉乐》出现于前秦末年,与吕光的后凉、沮渠氏的北凉政权都有关系。当时的凉州辖区,大致包括金城、西平、武威、张掖、西郡、酒泉、敦煌、西海八郡(《晋书·地理志》),除西平、西海两郡外,其他均在今甘肃省境。《西凉乐》最初就流行在凉州一带,尤其是武威,为《西凉乐》的诞生地。

“河西四郡”之武威(古称凉州),汉代以来就是河西统治的中心,这里商旅云集,经济文化繁荣,音乐尤其发达,“西凉州俗好音乐”(郑棨《开天传信录》),而且,这音乐有着浓郁的西域色彩,岑参的诗句“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可以作证。

《西凉乐》的音乐来源主要是龟兹乐。龟兹为西域古国,在今新疆库车一带,国内佛教盛行,乐舞特盛,玄奘曾言其“管弦伎乐特善诸国”(《大唐西域记》卷一“屈支国”)。龟兹乐对中古音乐影响极深,隋初有《西国龟兹》《齐朝龟兹》《土龟兹》等三部,隋、唐各部乐中也均有《龟兹乐》。《西凉乐》的另一音乐来源就是魏、晋清商雅乐(参黎国韬《〈西凉乐〉源流考》,《清商乐与清商曲辞论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P71)。清商乐是魏、晋时期的流行乐,《隋书·音乐志》记载:“《清乐》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来旧曲。……属晋朝播迁,夷羯窃据,其音分散。苻永固平张氏,始于凉州得之。”这说明,西晋末年清商乐流散,几至湮没,直到苻坚平定凉州,才从凉州得到清商旧乐,得以建立起较为完备的清商乐。由此推理,张轨任凉州刺史,保存中原文化,当然也保存魏、晋清商旧乐,继之的后凉、北凉必然也会延续这样的清商旧乐传统。当西域乐人带来龟兹乐舞时,新音乐的构建必然会是清商旧乐与龟兹新乐的融合。

《西凉乐》具有“闲雅”的风格,这也是魏晋清商乐的基本风格。《旧唐书·音乐志》载:“惟《庆善舞》独用《西凉乐》,最为闲雅。”据《乐府杂录》,唐代《软舞》曲中有《凉州》一曲;软舞主要是表现柔和之美的舞蹈,由此推理,《凉州》以及西凉的音乐舞蹈主要是以“软舞”为主的“柔和性舞蹈艺术,这和‘惟《西凉乐》最为闲雅的记载是相吻合的,也和甘肃敦煌、安西等石窟壁画中所描绘的那种身披飘带、手臂柔软的舞姿是相同的”(郝毅、晓莹《试论唐代甘肃民族乐舞艺术〈西凉乐〉》,《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2期)。

《西凉乐》由北魏吞并北凉后传至中原,在朝廷音乐中使用极为广泛,“嘉宾大礼,皆杂用焉”(《隋书·音乐志》)。北齐时,“仍杂西凉之乐,乐名《广成》”(《隋书·音乐志》),即北齐朝廷用乐多是在《西凉乐》的基础上发展而成;而且,北齐还设立“伶官西凉四部”等官职。北周时,设立“七部伎”,号为“国伎”,《西凉乐》位列七部之第一,这七部也就成了隋、唐时期七部、九部、十部伎的先声。隋、唐时,《西凉乐》始终紧跟《清乐》之后,而居其他各部之前,也说明《西凉乐》从来都在诸部乐中占据显赫位置。大概在盛唐之末,由于朝廷将乐部整合为两大部——“立部”“坐部”,不再按音乐来分,这样,单纯命名《西凉乐》的音乐遂逐渐消失。但是,這并不意味着西凉乐系的消失,相反,《西凉乐》仍然融化于立部、坐部音乐之中(如《庆善乐》),而且,西凉系音乐始终传唱在大江南北(如开元以后的《凉州曲》),直至宋辽之后,才消歇于历史的烟尘之中。

《凉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凉州曲》是唐代流传极广的大型歌舞曲。据《乐府诗集》引《乐苑》记载:“《凉州》,宫调名,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可知《凉州曲》是开元年间(713—741)由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献。献来之后,玄宗君臣给予高度评价,迅速形成影响。仅唐诗描写,和以“凉州曲”“凉州词”等名题的诗歌就蔚为壮观,其背后反映出来的《凉州曲》之影响,更是显而易见。杜牧《河湟》诗句“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流传天下”,正是《凉州曲》影响之写照;李益《边思》之“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诗思入《凉州》”,也是《凉州曲》音乐文学现象的传真。

《凉州曲》与《西凉乐》有联系,也有区别。首先,它们同属一个音乐系统,可以称之为“西凉乐系”。其次,它们均是龟兹音乐与中原汉族音乐交融的产物。再次,《西凉乐》是一个“十分庞大的体系”(黎国韬语,出处见前),朝廷演奏用的《西凉乐》和《凉州曲》,都只是“西凉乐系”中的一小部分。最后,《西凉乐》产生时间较早,在北凉后期,而《凉州曲》则产生较晚,在唐开元年间;当《凉州曲》传唱天下之时,以《西凉乐》命名的宫廷音乐已经渐趋式微了。

《西凉伎》:假面胡人狮子舞

《西凉伎》主要反映在白居易、元稹的同题诗作《西凉伎》中。白居易诗云:

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

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

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

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

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

元稹诗云: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两首诗都写到狮子舞。可见,《西凉伎》就是“假面狮子舞”与音乐融合之后形成的新乐。其特点,主要是领舞者——“紫髯深目”的“假面胡人”和跟舞的“狮子”。元、白之诗写于元和四年(809),应当正是《凉州曲》盛行之时,所以,《西凉伎》的音乐基础就是《凉州曲》。

一千多年以来,遍布我国大江南北的狮子舞,其最初来源即在《西凉伎》。所以,《西凉伎》的传入,对中华文化的影响可谓至深至巨,也是处于西域、中原文化交汇点上的凉州,在中国文化长河中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八声甘州》:一个源于河西音乐的词牌

《甘州》是唐代有名的大曲名。开元年间的崔令钦《教坊记》载录教坊大曲46首,其中《甘州》排名第七,可见该曲在当时大曲中的地位。《新唐书·礼乐志》载:“开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宝乐曲,皆以边地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这说明,在开元年间,“胡部新声”从民间流行状态升格为庙堂宴享燕乐,《甘州》即为其中之一曲。《甘州》大曲的产生,与安西都护盖嘉运有关。盖嘉运其人,史书无传,但大致履历尚有记载。开元二十八年(740),盖嘉运献俘于长安,得玄宗赏识。《甘州曲》是否也是盖嘉运进献呢?史书无载,不过今存日本音乐典籍中,记录有《甘州子》《北庭子》《轮台》《青海波》等杂曲,并云是盖嘉运所献(参常任侠《丝绸之路与西域文化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因此,盖嘉运进献《甘州》大曲,当无疑问;其进献时间,以开元二十八年为最可能。

从题目来看,《甘州》大曲,应当就是产生于甘州的、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色的大型歌舞曲。其演奏风格今难知悉,但可通过“甘州破”来推理。“破”,本义为破碎,用作描述音乐演奏的专门术语时,指乐音骤然之間变得繁碎。唐代大曲有“入破”,“入破”即大曲的高潮部分,这部分音声嘹亮,音节急促,感情激越;各曲“入破”之最有名者,则是“甘州破”,这也说明,《甘州》大曲应该是典型的慷慨激越的“西部放歌”(至少其高潮部分如此)。《甘州》大曲的歌词,应该是整齐的五言诗或七言诗,以绝句居多。胡仔言:“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中叶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苕溪渔隐丛话》卷三九)由此推理,当《甘州》大曲的歌词从整齐的五、七言诗变为长短句时,“甘州”也就从原来的大曲名转变为词牌名了。据日本《仁智要录》中著录的《甘州》曲来看,其辞为“八韵”,故谓之“八声”“八声甘州”(刘文荣《日本抄〈仁智要录〉中唐传十三弦筝〈甘州〉曲考论》,《艺术探索》,2012年4期)。于是,中国词史上佳作如林的著名词牌“八声甘州”便横空出世了。这也是河西音乐文化影响于文学的历史见证。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猜你喜欢

大曲龟兹凉州
2021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终评结果(各奖项排名不分先后)
相见欢·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感
最爱凉州面皮子
凉州七里十万家
浅谈《霓裳羽衣曲》结构特征与艺术特点
龟兹石窟寺院中的连通建筑
浅析唐代大曲《霓裳羽衣曲》
唐代边塞诗歌中的凉州和酒意象例谈
龟兹壁画“杀犊取皮”
龟兹弥陀净土信仰流播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