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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走近鲁迅》书外

2020-09-27萧振鸣

博览群书 2020年9期
关键词:鲁迅

從交稿到出版,经历了4年的等待,拙著《走近鲁迅》终于在这个多难的年份出版了。无论是疫情还是水患,无论是人祸还是天灾,人类总是为生存抗争着,正如鲁迅所说:“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论秦理斋夫人事》)

我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工作了30多年,主要从事展览陈列工作,关于鲁迅的各种专题展览办过很多,有关于鲁迅生平与创作的、关于鲁迅读书生活的、关于鲁迅作品版本的、鲁迅与同时代作家的、鲁迅与美术的,等等。我对鲁迅和他的作品的认识是逐渐从模糊到清晰的。此前课本中读过的鲁迅文章,完全没有感觉。在多年的工作与研读中,在不断变化的社会思潮动荡中,形成了我对鲁迅的理解。鲁迅是一部书,不同经历的人会读出他的不同面孔。

鲁迅离世80多年了。80多年来,鲁迅作为一种中国文化的符号,忽而摆上神坛,忽而拉下神坛,但他始终搅动着中国文化各个领域的波澜。文学的、国学的、史学的、哲学的、美术的等领域都游动着鲁迅思想的影子。以鲁迅骂人的或谩骂鲁迅的,选入课本的或踢出课本的,说他是什么家的或说他不是什么家的声音也始终不绝于耳。80多年了,鲁迅就在那里,任由折腾,他的影像也留在几代人的心中,纪念鲁迅的活动仍在继续着。我常常想起萧红回忆鲁迅的那句话——鲁迅先生坐在那儿,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

鲁迅的公子周海婴有一次到鲁迅博物馆办事,保安不认识他,问道:“你找谁?”海婴答道:“我找谁?这是我的家。”这话是不错的,因为鲁迅博物馆是依鲁迅于1924年亲自购买的阜成门内西三条21号院而建的。新中国建立后,许广平与海婴共同把这处鲁迅故居捐献给了国家。

在鲁迅博物馆工作的人都有一种自豪感,哪怕是养花的工人,因为他们至少知道鲁迅是大文豪,是被世人称作民族魂的英雄。有一次花工向研究室的先生们请教,为什么鲁迅要写“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听过解答后,花工端然拱手道:“谢谢!改日向您赐教。”研究室的先生们哈哈大笑。这故事说明花工文化不高,但对于知识,他们还是渴望的。

有一次,一个书商和我谈编书的选题事,我建议:“现在鲁迅的书很畅销的,可以编一本适合青年阅读的插图本鲁迅选集。”书商问道:“鲁迅是谁?他的书煽情不?”弄得我无语。

以上是我经历的的几则真实的小故事。这些故事也说明,今天读鲁迅的人并不普遍,这其中的原因之一,是鲁迅的泛政治化的因素的退潮;其二是时代观念的负面影响;其三是鲁迅研究的大量文章越来越艰涩难懂,缺乏普及性、接地气的作品。这些都是后来引起我写鲁迅故事的缘起。

在北京话里,把会讲故事的人称为“故事篓子”。鲁迅就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故事篓子”。因为他几乎读过十三经,熟通二十四史,又广泛搜求野史杂说,写过前无古人的中国小说史,对东西方的文学、史学、哲学、美术等都广为涉猎,由于他的博览群书,于是,他成了“故事篓子”。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个故事的连缀,人生不能没有故事。没有故事的生活是乏味的生活,没有故事的艺术是苍白的艺术,没有故事的音乐是缺乏感情的音乐。故事能感染现实的人们,能让人记住过去、记住爱、记住恨、反思过去、汲取生活营养并启示未来。理想是从故事生发的。这本鲁迅故事不是传奇,故事是真实的,传奇则有虚构。

鲁迅身后的传记,算起来已出版50多种,不同时期鲁迅传记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作者的视角也不尽相同,写作手法也不尽相同。这本书不是一本研究鲁迅的生平、思想及其著作的书,而是300个鲁迅的故事。其中有鲁迅讲述的故事、鲁迅同时代人回忆鲁迅的故事以及鲁迅身后的故事,还有作者的一些零星杂感。这些故事是鲁迅的300个人生片断,将它们连缀起来也是一种故事文体的鲁迅传记。虽说是故事,但都不是虚构的故事,都是依据真实可靠的史料构成的真实故事,还原一个活生生的肉身之鲁迅的思想情感和生活状态,站在读者的角度把鲁迅讲述给读者。这300个故事并不能全部概括鲁迅一生的每一个细节,但故事的细节却会让读者更贴近鲁迅的人生。这故事是鲁迅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是他的嬉笑怒骂、谈古论今;也是我的。

近年来,鲁迅被边缘化的假命题似乎很是流行,而这流言的滥殇常常来自鲁迅研究界。但凡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会知道,金子总是金子,不管怎样聒噪,鲁迅仍然是20世纪最具启迪意义的思想家,最具品格的文学家和最博学并包的学者。作家莫言曾说:“我愿意用我全部作品‘换鲁迅的一个短篇小说。”画家吴冠中也说过:“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个鲁迅。”可见鲁迅作品的历史地位是不可替代的。近年来围绕中学课本中“去鲁迅化”的思潮有很多讨论,查看今年的初高中教材,鲁迅作品确实少了,这关系到中国的未来,因为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少了,对丑恶的现象批判少了,优秀的语言文字也少了。这是非常令人堪忧的现象。

鲁迅的生前死后,对鲁迅及其作品的研究已经有100多年,关于他的研究著作也浩如烟海,主要集中在鲁迅思想、小说、杂文、翻译等方面。无疑,鲁迅研究的专业学者们对作为思想文化资源的鲁迅,有着丰硕的研究成果。鲁迅做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被学习、被研究、被作为思想的利器而被尊崇。鲁迅留给世人的,不止是他的文字,作为人之子的鲁迅,主张立人为本,崇尚自由与爱,他具有普通人一样的肉身。

在中國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鲁迅研究是一门广为社会关注的显学。我在鲁迅博物馆工作了30年,因工作关系与个人的喜好,30年读鲁迅的原著基本没有中断过。研究鲁迅的书出的越来越多,读也读不过来,许多的研究论文根本读不进去,甚至也读不懂了。时下论文中的“体系”“结构”“解构”“架构”“维度”“层面”“视野”等一定不是给大众看的,用白话文作文章似乎已经不时尚了。还有一些研究,诸如兄弟之情就扯上弗洛依德,文学论争就是你死我活,这恐怕也是鲁迅厌恶的研究方式。个人看来,研究鲁迅左的或右的或过度的解读都不是正确的研究心态。所有的研究都不如读鲁迅的原著来得过瘾。所以不如少研究,多读书。读鲁迅,要读原著,原著,还是原著。

毕竟,《鲁迅全集》数百万字,不是专业研究者,不一定就能读下去,尤其是开篇就是几篇文言文章,一般读者,恐怕会被吓住,太难懂了吧。即使是白话文,鲁迅的时代与现今的白话文也存在阅读上的障碍。所以读懂鲁迅是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需要专业研究者们做出一定的努力,为大众读者做普及性的文字,才能使今天的年轻人产生阅读鲁迅的兴趣。

关于读书,鲁迅在《读书杂谈》中曾这样谈起嗜好的读书:

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我想,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鲁迅强调读书的趣味,由此“扩大精神,增加智识”。鲁迅本就是一个有趣之人,如陈丹青讲鲁迅的有趣:

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和他们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卖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意思是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

垂暮之年,完成了这本书的写作。我曾出版的三部拙著:《鲁迅美术年谱》有较强的资料性,也可以说是一本工具书;《鲁迅的书法艺术》有较多的专业学术性;《鲁迅与他的北京》资料性与文学性兼而有之。这本《走近鲁迅》,因为是写给年轻人看的,在史料确凿的前题下注重文学性,从阅读鲁迅的故事走进鲁迅的世界。这也是对我尝试各种文体的写作是一种挑战,也是对自我的挑战。这本书从我在鲁迅博物馆在职时开手,到在老北大红楼中解甲归田时结束,断断续续写了3年。之所以拖延了时间,是因为用了很大的精力沉迷书法,这中间还写了一本《鲁迅与他的北京》。写作本书的起因是年轻的小友们经常要我讲鲁迅的逸闻趣事。讲故事能使人年轻,因为要眉飞色舞,而讲鲁迅的故事,确是能够眉飞色舞的。于是我想,好吧,就写一本鲁迅的故事吧,让更多的喜爱鲁迅的年轻人来听。书的内容较多的写到鲁迅和他那个时代的日常生活、社会变革的影响等,让读者从另一个侧面了解鲁迅的生命轨迹,从而能折射他思想、文字的形成因素。

鲁迅把中国的历史用两句话来概括: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并期望“第三样时代”的到来。这“第三样时代”是什么?鲁迅没有说,那应该是没有奴隶的和“人立而凡事举”的时代吧。鲁迅一生的故事表明,他一生其实都在为实现这样的时代而努力着。

人生的乐趣在于创造,人生的意义大约也在于创造。创造之于文学,便是写作,写作的欢愉来自于爱。鲁迅推崇日本作家有岛武郞的创作观,他在《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中写到有岛武郞对自己的创作要求:“第一,我因为寂寞,所以创作。第二,我因为爱着,所以创作。第三,我因为欲爱,所以创作。第四,我又因为欲鞭策自己的生活,所以创作。”鲁迅也说:

“人感到寂寞时, 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 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

“创作总根于爱。”

这部故事型的小书,来自于鲁迅之爱与对鲁迅之爱。

企盼让爱传播。

(作者简介:肖振鸣,笔名萧振鸣,鲁迅博物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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