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红

朦胧中姑父又去了田间。可乐瓶装满了一大瓶水，脚穿一双齐腰长靴（我不知是不是叫“靴”）。天阴沉沉的，这样的天很适合干活儿，犁一上午的田也不会太热。

“牛在前边走，人在后面扬鞭驱牛，牛累了，人也就跟着休息。”这是姑父儿时看到的犁田景象。

这景象我随时能看到。

姑父推着小犁车翻田，一片片土向轮后方飞去，伴着嘈杂的机器前进声，姑父的长靴在田间留下一排排深脚印。早餐以后堂弟去外面玩，我背着筐篮去山上捡拾干树枝，装满一筐后，阳光也照进了树林深处，就哼着小曲下山。当路过那一丛丛色彩缤纷，叫不上名的鲜花野果时，我想象着它们的可口美味。

姑父半辈子的活动都在田间。种稻，收粮食;种红薯，喂猪;种玉米，喂鸡。每个季节，每天，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高且瘦，却总是一人挑百斤肥行走在山间的田地里，青辣椒收获的时候他常挑出一两个，抽口旱烟后对这辣椒左瞧右瞧：“咱自家种的，一个辣椒有两个半手指长……”

姑父认识很多的野菜。某些季节他每次割完草回家，篮筐里就多把野芹，有时是蘑菇，抑或是长在水边的菜花。

野芹比家芹更硬，茎更细小。姑父把它们摘来切条爆炒，放好姜蒜后出锅，然后再倒点米酒，夹一筷子野芹说：“好香啊！”在我印象里野芹是有種独特香味的，但要长在野草丛生的地里，我定认不出它。野菜很美味，但不能乱吃。姑父常告诉我们只能采常见的、自己认识的菜。我到现在也不认识几种野菜，只知道蒲公英是可以吃的。堂弟能在田间翻泥鳅，我则会取笋。在早春的下午，携根竹竿去田间赶鸭，田边上就一线细竹笋从地里冒出来。这种笋我们最常拿来制酸笋，腌制一段时间后，从瓦罐里取出，炒或不炒，都是一盘开胃菜。

那时有很多好菜，现在想时会咽口水，不过是吃不到了。那时我们秋天放学后都活跃在地里，打稻谷，收稻秆，大人们把稻草扎成一个个堆，我们就在田里追赶着游戏。

读中学时，我们全家搬去了县城。暑假里我回乡下，村里一座座红砖房拔地而起。姑父带我去收玉米，穿过田间时就指着一块块田给我看：“这块是你三娘家的。你表叔家的这块，从前种西瓜……原来都是些好地呀，种什么收什么，可惜，都荒了。”

他摇摇头在田埂上坐下，卷一根旱烟，呆呆地望着天边。他眼神里的东西我第一次读不懂。

“有时间去我家里玩，姑父。”“不去喽，人走丢了你们难得找嘞！”他摇摇头。

猛然想起，有一回母亲请姑父到家里做客，吃完饭后，我带姑父去逛超市，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的姑父转了一大圈，下车后拽着我的手就走。“您去哪儿呢？”我急忙问道。“不是回你们家吗？”姑父说着埋头朝家的反方向走去。

他迷失在这座大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