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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极品“中国佬”
——严歌苓小说《橙血》对华人男性形象的解构与重塑

2018-04-03王志红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极品严歌苓玛丽

王志红

(太原工业学院 外语系,山西 太原 030008)

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开山鼻祖赛义德(Edward W Said)在他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一书中指出:“东方主义是西方人用来使他者臣服的一种手段,它是一种文化想要控制他种文化,就按照他们的想象,对他者文化进行设计和创造,使东方便于西方操纵。”[1]因此西方跟东方的关系就成了主宰与被主宰及各种程度上的文化霸权关系。

在美国社会中,东方主义的话语权将亚裔男子称之为“东方人”,这些“东方人”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身份,没有英雄,没有神话的群体”[2]。具体到美国华裔男性,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华人过客的神秘、胆小、被动、女性化的中国佬的刻板形象,已经成为美国白人男子传奇中珍贵的一部分,以至美国不会轻易放弃。”[3]

一、华人男性固化形象的源头及演变

(一)华人男性固化形象的源头

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起,美国对华人移民的印象开始发生逆转。原先聪明、勤奋、坚强、朴实的华人形象逐渐变成了愚昧、奸诈、懦弱、保守的形象。华人劳工在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为美国西部开发做出了巨大贡献,但随着美国西部经济前景的黯淡,华人的勤劳节俭在白人眼里变成了威胁他们生存的邪恶力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华人,也相应地变成了怪异、诡秘、难以理解,讲一口蹩脚的英语,表面愚昧、木讷却诡计多端的负面形象。丑化的华人形象最早出现在美国作家布勒特·哈特(Bret Harte)的笔下。他在一篇题为《中国佬约翰》(John Chinaman)的小说中这样描写华人:“持久的卑微意识——一种在嘴和眼睛的线条中隐藏着的自卑和痛苦。……他们很少笑,他们的大笑带有超乎寻常的、嘲笑的性质——纯粹是一种机械的痉挛,毫无任何欢乐的成分——以至于到今天为止,我还怀疑自己是否曾见过一个中国人笑。”[4]

与“中国佬约翰”相伴而生的另一个被丑化的华人形象是“异教徒中国佬”,同样出自布勒特·哈特的小说《诚实的詹姆斯的老实话》(Plain language from Truthful James)。“各种阴险古怪的方式,各种愚蠢的诡计把戏,异教徒中国佬,真是特别。”[5]

至此,麻木不仁、呆板却阴险狡诈的华人男性形象开始在美国文学作品中出现。

(二)华人男性固化形象的演变

美国华裔作家赵健秀在《唉咿!》的前言中,将美国东方主义话语塑造的华裔刻板形象划分为两类:种族主义之恨与种族主义之爱。这两种关于华裔男性的极端形象都源自西方文学。

1.“种族主义之恨”的代表人物。傅满洲(Fu Manchu)是1913年英国通俗小说作家萨克斯·罗默尔(Sax Rohmer)创作的傅满洲系列小说中的人物。在罗默尔看来,西方世界不幸的根源就是黄种人的代表傅满洲和他统领的黑帮的存在,傅满洲们也是黄祸现实和西方世界潜在的威胁。

十九世纪晚期,随着横跨美国大陆的第一条铁路的建成通车,华人劳工全部被解雇,他们和东部潮水般涌入的劳动力一起汇入西部劳动力市场,排华暴行便再一次“上演”,华人被白人称为“黄祸”。伴随着“黄祸”却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傅满洲在美国取得极大成功。有许多的美国文学影视作品都以傅满洲为原本进行人物创作。傅满洲是“黄祸”的化身,是一个被恶意想象出来的产物,是“种族主义之恨”的代表人物。

这个被想象出来的傅满洲总是利用各种难以预料的手段来策划可怕的谋杀,他邪恶凶残,令人恐惧而又充满诱惑。他面目阴险狰狞,走路没有声音,一举一动都可能暗示着阴谋与危险。但傅满洲并不强壮,还留着女性化的长指甲。傅满洲就是一个狡诈、神秘和女人化的中国男人的样本。

傅满洲完全是罗默尔凭空臆想出的一个概念化的形象,就像罗默尔自己承认的那样:“我因中国而出名,因为我对中国实在是一无所知!”[6]这暴露了西方人恶意丑化和污蔑中国人的阴暗心理。“一个自傲自大、蒸蒸日上的文明需要一个停滞、落后、堕落的异域形象来陪衬。主体需要客体,不是去理解对方,而是为了验证自身。西方的文明和发达需要中国的愚昧和贫困来验证,西方人的种族优越需要中国人的阴险邪恶来衬托。”[7]

2.“种族主义之爱”的代表人物。与傅满洲相反,陈查理(Charlie Chan)是被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毕哥斯(Earl Derr Biggers)在1924年作为模范少数民族的典型代表塑造出来的。1924年以来,有多部陈查理小说和陈查理电影在美国问世,使其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同时也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就好像Yankee(美国佬)一样,陈查理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词,几代美国华裔对他也特别敏感。赵健秀曾说他要声讨陈查理,因为他认为陈查理这个形象影响了美国人看待中国人的眼光,影响了他作为华裔在美国的生活,因为陈查理是美国白人“种族主义之爱”的代表人物。

“陈查理矮胖、面色粉红、性格平静、待人卑躬、行动缓慢;常常用蹩脚的英语引用中国格言,是个专注工作,温顺服从的华人侦探。他在美国人面前谦卑、温和、恭敬顺从;他的行为举止缺少阳刚之气,动作矫揉造作,女人气十足”[2];陈查理的幽默也多半是陈词滥调,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大讲餐馆里的“幸运饼智慧”,神秘而又古怪。

可以看出,陈查理缺乏男子汉气概,是反衬西方白人的高大矫健、坚强勇敢、冒险浪漫和表现白人文化优越论的符号。他身上的东方智慧,也是从属性的、边缘性的,因此陈查理是由西方社会塑造的模范族裔典型形象,西方社会企图以此达到文化驯服的目的。

虽然华人男性形象在美国大众的眼里发生着变化,但都是高度刻板的模式化形象。因此,在美国华裔文学领域,改写华人形象近似于一种使命。和许多华人作家一样,严歌苓在《橙血》中对华人移民男性形象的解构与重塑也是基于白人种族主义话语权对华人男性的刻板塑造。

二、精致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对极品“中国佬”的刻板塑造

“果皮的色泽、光泽、质地使玛丽感到它犹如带细致毛孔的皮肤。东方的皮肤。”[8]57在小说《橙血》的开头,作者就告诉读者,白人女庄园主玛丽的脑海中是有着清晰的“东方”和“西方”的界限的,对“东方”她也是有着自己固有的看法的,例如,此时此刻她便认为“带细致毛孔的皮肤”是属于“东方”而非“西方”的。同样,对于来自东方的“中国佬”,这位白人女庄园主也有着自己这个阶层的人应有的品味和眼光。

清朝末年,一批批华人青壮年男子漂洋过海,踏上美国这座传说中的“金山”。美国白人一面用惊奇又厌恶的眼光看着这些男人脑后的辫子,一面便认定了脑后拖一根辫子是中国佬必不可少的特征。因此,白人想象和虚构中国佬时,辫子是低劣的中国佬的第一标记。曾几何时,辫子也一直都是白人欺凌、侮辱、惩罚中国佬的攻击对象。

“在阿贤拖着一根鼠辫和一车皮拖鼠辫的中国男孩儿一块儿走出火车站,走进玛丽父亲的制衣厂时,玛丽就看出它的不同。”[8]59这里的不同其实蕴含着相同,那就是辫子。辫子让玛丽关于极品“中国佬”的构想具备了第一要素。 “她最爱他那条黑得发蓝的辫子。”[8]61

为了与中国佬对比,玛丽在吞噬橙果时也要表现出上流社会的教养:“薄极的嘴唇紧抿”,尽管急于说什么,因为吃着东西而绝不开口[8]60。精致的白人种族主义者代表玛丽毕竟是有教养、有品味的“收藏家”,她用自己上流社会的挑剔眼光相中了阿贤傅满洲似的女性化十足的手。“ 阿贤的手指有几分女气,果断、灵巧、狠毒也都是女性的。”[8]59阿贤一双女性化的手与玛丽对阴柔、温顺的东方男性的构想不谋而合;她还相中了阿贤陈查理般的在美国人面前的谦卑、温和、恭敬、顺从的性格,但把陈查理的矮胖、矫揉造作、油腔滑调去掉了。“阿贤有副无力的笑容,它使他原本温良的一双小眼睛成了两条细缝,构成了玛丽和其他白种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容貌。”[8]59作者不忘告诉读者,这不仅是白种残疾女人玛丽一个人对“东方”的模式化构想,而且也是其他白种人的,是“西方”对“东方”的。

两年半的时间,玛丽教阿贤完成了大学课程,使其具备了玛丽所谓的“极品男人”应有的素养。俊美的、黑得发蓝的辫子,万能的,女性十足的手,小眼睛里温良的笑,再给他穿上精致的丝绸衣,一个正宗的“中国佬”“展品”终于打磨一新,现在就可以拿出去供人鉴赏了。就像阿贤培育的“血橙75号”是果中极品一样,阿贤便是玛丽精心培育的“血橙75号”——“中国佬”中的极品。难怪她在亲戚们来访时,“比平时更勤地招他来,挥他去,炫耀他的古老、优雅和谦顺”[8]71,看“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在阿贤身左身右摆着姿态,阿贤成了一个著名的固定景物,在相机的取景框里占着永恒地盘”[8]61。而每每这时,“玛丽脸上有种自豪,她半醉似地微笑,看人们在阿贤身边忙碌,似乎这块珍奇化石是由她考证,又是被他收藏保护的”[8]61。即使这位极品“收藏家”不能亲自到场享受这种陶醉和满足时,她也会通过“问阿贤那些来订购橙子的果商是否请求同他合影”[8]58来刷新这种陶醉和满足。

一切的铺排几乎是不动声色:阿贤的形象非常吻合白人种族主义者希期的“模范族裔形象”;白人女主子的虚荣、骄傲、优越感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阿贤的中国良心让他一直都本本分分地再现着白人主子所期许的极品“中国佬”形象,而且已经持续了三十年,会有什么意外呢?这种写作策略犹如诸葛亮的排兵布阵: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三十年来,玛丽一直都极力排斥中国人这股“东风”在阿贤身边刮起来,但这“东风”还是在她始料未及时刮来了:一个中国女人的出现彻底唤醒了阿贤沉睡多年的民族自尊心。一旦这股来自“东方”的风在阿贤心里刮起来,就会越刮越猛,让白人主子始料未及,措不及防。

三、解构极品“中国佬”

当玛丽拒绝中国果商的订货时,阿贤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刺激,就是这个有着长辫子、女性化的手、一副无力的笑容的阿贤第一次不再温顺,并当众顶撞了她。反抗意识一旦萌芽就会疯长。他遇到中国女人银好使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在寻找银好的路上,他再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多。于是反抗便坚决地付诸于行动了。他假装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不再充当那个取景框里永恒的固定景物。这一行动进一步赋予了他强大的勇气,当被愚弄的愤慨老妇人前来诘问时,他不加掩饰地承认,摔伤了腿是假的,他要离开这个地方是真的。老妇人极不情愿,闪烁其词地想知道阿贤离开是不是“是为那个(银好)……”阿贤反倒没有一点不闪烁其词地承认“是她”;“别告诉我你是想和她结婚!”“是的。”[8]72-73句句坚定,让自认为圣母般高贵的老妇人气得忘了教养,直言不讳地把内心深处对中国人的偏见讲了出来:“那是个愚蠢的,完全没有得到教化的女人。”[8]83即使这样,阿贤也毫不示弱地打断了她,让她“不要用这种语言来讲她”[8]73,把“请”也省了。

解构就是重塑。阿贤句句掷地有声的答话,使玛丽仿佛看到自己三十年来精心打造的精致展品一点点破碎了,随之挺立而起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有血性、有尊严的华人男子。她曾经的规训彻底失效了,她的种族优越感受到了重创。

《橙血》的结局无疑是让人痛心的,但并不让人觉得有太多遗憾,因为阿贤已经扬眉吐气地砸碎了美国话语霸权强加给华人男性的刻板形象:他齐根剪去了那根玛丽最爱的辫子,又给了这个衰朽的老妇人重重的一击。自觉回天无力的玛丽气急败坏地授意了一场杀戮。温情脉脉、优雅、高贵的圣母玛丽彻底暴露了她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本色”。一如她的美丽却残疾一样,精致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尽管精致,根深蒂固的种族优越感就是他们致命的残疾。

或许正是因为阿贤是精致的白人种族主义者精心打造的华人男性固化形象中的极品,极具迷惑性,严歌苓才要在小说前半部分精心铺排,让读者和阿贤一起沉迷于那以虚假的爱为名由的桎梏里,一时竟不自觉;同时也为故事的后半部分做好了铺垫,只等银好出现,阿贤醒悟,就可以给白人主子一个始料未及的意外,措手不及的打击。这样的解构干脆利落,一点儿也没有拖泥带水。同时也宣告了“西方”对“东方”一厢情愿、独断专行的规训就是妄费一番心血。故事结束时,阿贤还在抽搐,最终死了没有小说没有交待。或许作者认为刚刚重生了阿贤不该死去。

四、结语

阿贤这个华人男性艺术形象代表着严歌苓对近代以来种族歧视的本质认识。白人对华人的歧视与排斥不仅仅只会以粗暴直白的形式呈现,它时隐时现,呈现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正如严歌苓的小说《扶桑》中的那位叙事者所说的:“种族歧视已被太多的形态掩饰,已变得太世故和微妙了,它形色如幻,一时无所不在,一时一无所在。”[9]137在《扶桑》中,“种族歧视就是一个追打中国人的恶棍形态,大勇这类人一抬眼便找到了他,几下便除掉了他。”[9]137而在《橙血》里,种族歧视却以爱的名义、温情脉脉的形态将华人物化、符号化,一不小心就让人在里面情不自禁地沉沦下去。

通过《橙血》的结局,严歌苓还试图阐释个人尊严建立于民族尊严之上这一命题。故事中,白人主子以救世主的高姿态温情脉脉地斩断了他的民族根,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是个文化上的孤儿。他飞蛾扑火般地急于为自己找回那丧失已久的身份,他对银好都没多少了解就毅然决然地要奔她而去了。与其说他是奔银好而去,不如说他是寻根而去,只因银好唤醒了他记忆深处那割舍不断的民族认同感,虽然在强势的种族主义背景下,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在民族危机日益加重的背景下,民族意识在觉醒,但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对于海外华人而言,亦是如此。

“严歌苓称自己为中国文学‘游牧民族’中的一员,离开了中国文化背景,又处于异国文化边缘,因此肩负着一种使命,即‘试图找寻一种方式让别人懂你’。”[10]但此处的“你”绝不仅仅指称的是她个人,而是指称“离开了中国文化背景,又处于异国文化边缘”华人移民群体。严歌苓在移民题材上的独特演绎,正是她为华人移民群体寻求言说与认同的方式之一。

[参考文献]

[1] Edward W Said,Orientalism[M].London:Penguin Books Ltd,2003:117.

[2] 林敏奋.多重性的集合体:论华裔美国文学中的父亲形象[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

[3] Frank Chin.Bullet proof Buddhists and Other Essays[M].Hawai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8:108.

[4] 哈罗德·伊萨克斯.美国的中国形象[M].丁殿华,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99:242.

[5] 张弘,等.跨越太平洋的雨虹:美国作家与中国文化[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30.

[6] http:∥news.163.com/15/0116/19/AG3RELK200014SEH.html.

[7] 姜智芹.欲望化他者:西方文学中的中国形象[J].国外文学,2004(1):45-50,48.

[8] 严歌苓.橙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9] 严歌苓.扶桑[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

[10] 林涧.华人的美国梦:美国华文文学选读[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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