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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宫廷“含变音”五声音阶的结构分析与传播变化

2017-02-10谢俊仁

音乐传播 2017年4期
关键词:全书音阶乐谱

■谢俊仁

(香港中文大学,香港,999077)

中国传统音乐的音阶,除了常用的“不含半音”五声音阶与“五正声加二变”七声音阶之外,也有强调变音的六声或五声音阶。贺绿汀在《中国音阶及民族调式问题》①一文中,便讨论了陕西苦音、湖南花鼓调和云南彝族民歌等的音阶。但是,有关古代音乐的学术讨论,则很少提及此类音阶。

我最近翻阅朱载堉(1536—1611)的《乐律全书》,发觉书内的宫廷音乐,大量有系统地使用C、E、、A、B五声(设黄钟为C),以姑洗起调毕曲。这五声音阶并没有整全五正声而有变音,《乐律全书》将此理解为黄钟角调,②C、E、、A、B是“宫、角、变徵、羽、变宫”,没有商音。例如,《乐律全书》中《关雎》的第一段(见谱例1)。

近年学术界有关朱载堉的研究,③集中在他对十二平均律与异径律管计算的贡献方面,有关其乐谱的学术讨论并不多,谈及《乐律全书》特色音阶的,我只读过以下几篇:

谱例1

吴志武在《朱载堉的〈乡饮诗乐谱〉研究》①载《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第51-60页。《乡饮诗乐谱》是《乐律全书》内的其中一本著作,主要是记录了“乡饮酒礼”与“乡射礼”所用的《诗经》乐谱。中,介绍了《乡饮诗乐谱》各卷的内容和谱式特点,并把《关雎》译为五线谱②不过,作者没有察觉此曲没有用G音,而误以为属六声音阶。。

吴志武在《中国古代四种〈诗经〉乐谱及其东传韩日研究》③载《文化艺术研究》2010年第5期,第129-137页。,简述了朱载堉《诗经》乐谱往后的传播。

轩小杨在《〈乡饮诗乐谱〉新解》④载《音乐创作》2014年第4期,第135-137页。中,讨论了《乡饮诗乐谱》一字多音的问题,又列出乐谱所用的角调和徵调特色音阶,指出各音阶均不用商音,但没有讨论其原因。

旅美学者胡成筠2017年的博士论文,⑤胡成筠(Woo Shingkwan)博士论文“The Ceremonial Music of Zhu Zaiyu”,Rutgers大学,2017年。讨论了“乡饮酒礼”和“乡射礼”的仪式和音乐、对古琴“操缦”的理解、黄钟音高、所用乐器,以及合奏形式,并把《乐律全书》内多首乐曲译为五线谱。

但是,四篇论文均没有深入讨论该音阶的结构和历史意义。

本文将首先阐述此特色音阶在《乐律全书》中的使用情况,再讨论《乐律全书》之前的类似音阶,最后探讨此类音阶的结构特色、来源和传播变化。由于《乐律全书》特色音阶的旋律没有半音进行,不适合称为“含半音”五声音阶,故此,我以“‘含变音’五声音阶”作为此类音阶的概括名称。

一、朱载堉《乐律全书》的“含变音”五声音阶

《乐律全书》内,⑥我所据的《乐律全书》,载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8年版),第160至164册。这是《万有文库》(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版的重印本;《万有文库》版则影印自明万历郑藩刻本。有多本记录乐谱的著作,包括《操缦古乐谱》、《旋宫合乐谱》、《乡饮诗乐谱》,及《小舞乡乐谱》;其他的著作,亦有不少乐谱,全部属宫廷音乐,详见下页表格。⑦表内有关《乡饮诗乐谱》各卷的乐曲内容,部分参考了吴志武《朱载堉的〈乡饮诗乐谱〉研究》一文。乐谱主要用律吕谱记录,少部分例外者,我亦在表格内说明。

表内有列出其音调的乐曲,所用的音阶均具特色,详情如下:

表内列为宫调的乐曲,用“宫、角、徵、羽、变宫”,没有商音。黄钟宫调以黄钟起调毕曲,使用C、E、G、A、B。

表内列为角调的乐曲,用“宫、角、变徵、羽、变宫”,没有商音。黄钟角调以姑洗起调毕曲,使用C、E、、A、B。

表内列为徵调的乐曲,用“宫、角、变徵、徵、羽、变宫”,或“宫、角、徵、羽、变宫”,没有商音。黄钟徵调以林钟起调毕曲,使用C、E、、G、A、B 或C、E、G、A、B。

表内列为羽调的乐曲,用“宫、角、变徵、羽、变宫”,没有商音。黄钟羽调以黄钟起调毕曲,使用C、E、F、A、B。

表内没有说明音调的乐曲,除了以下两个情况,皆使用传统的“不含半音”五声音阶。除外的是:

《律吕精义外篇》卷三《释奠大成乐章》“新旧谱同异考”的旧谱,似乎因转调而使用变音。

《灵星小舞谱》以工尺谱记录的四首乐曲,均使用七声音阶。

从诗篇的来源来看,所有来自“国风”的诗篇⑧表中所列“周南”和“召南”的诗篇,均属“国风”。,均用角调;所有来自“小雅”的诗篇,均用徵调;“大雅”用宫调;“周颂”用羽调。朱载堉把不同诗篇的音调如此清晰分类的目的,是希望“使鼓钟于宫,声闻于外,不必辨其文词字义,亦知所奏者为风为雅为颂”⑨《律吕精义外篇》卷五,页六。。

总括来说,角调和羽调均使用“宫、角、变徵、羽、变宫”;宫调和徵调第二种音阶,均使用“宫、角、徵、羽、变宫”。后者虽然也是“含变音”五声音阶,但没有三全音音程,与前者不同。

二、《乐律全书》之前的类似音阶

在《乐律全书》之前,其实也有类似音阶的记录。首先,旅美音乐学者林萃青教授,在早前曾分析十四世纪《明集礼》内的九首宫廷祭天乐曲,⑩Joseph S.C.Lam,State Sacrifices and Music in Ming China:Orthodoxy,Creativity,and Expressiveness,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pp.131-136.林萃青所分析的九首祭天歌曲,属《明集礼》卷二的“圜丘乐章”。我所据的《明集礼》载文渊阁本《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49-650册。曲谱见第649册,第95-97页。指出其中六首使用了特别的“含变音”五声音阶,旋律有不少半音进行。由于乐谱使用律吕谱,解读应该说是较为可靠的。⑪律吕谱直接记录十二律名的首字,其中只有太簇的“太”和大吕的“大”较易混淆。

设黄钟为C,此六首的音阶如下⑫其中林萃青记录《亚献》所用的音阶,是C、D、F、G、A,D是“大”;但据文渊阁本《四库全书》,这谱字是“太”,故此,音阶是C、D、F、G、A。:

表格 《乐律全书》中的著作所含乐谱的情况

C、D、E、G、A(《迎神》、《奠玉帛》、《进俎》)

C、D、F、G、A(《亚献》、《终献》)

D、E、G、A、B (《彻馔》)

以上第二和第三种音阶,经改动调高和排列次序后,均与第一种相若,可以理解为同一音阶,只是调高和调式不同。音阶内,没有整全五正声,但有变音和半音音程。

谱例2所示的是第一首乐曲《迎神》的首两句。

谱例2

不过,虽然律吕谱的解读争议不大,但是,如果《明集礼》编者是基于古旧的工尺谱或俗字谱来制定律吕谱的话,其译谱过程便可能出错,引致音阶错误。故此,去理解此类音阶的历史意义,还要看其他例子。

近年,我曾撰文指出,个别的古琴曲亦有使用类似的音阶。我在《明清琴曲与日本琉球音阶和都节音阶:实证与猜想》①载郑炜明、耿慧玲、刘振维、龚敏编《琴学荟萃:第二届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74-80页。文章亦收录于《审律寻幽:谢俊仁古琴论文与曲谱集》(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140-148页。中,谈及《神奇秘谱》(1425)商调的《鹤鸣九皋》,有运用C、D、、G、A的乐句重复出现(设一弦为C);而在《〈梧冈琴谱〉〈关雎〉的调性特色和意义》②载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编《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2015年刊》(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2016),第80-84页。文章亦收录于《审律寻幽:谢俊仁古琴论文与曲谱集》,第207-216页。中,我指出《梧冈琴谱》(1546)徵调《关雎》所用的音阶,有由G、A、B、D、E转到G、A、B、D、E的段落。两曲的特色音阶的音程结构,均与《明集礼》祭天乐曲的“含变音”五声音阶相若,旋律也有明显的半音进行。

谱例3所示的是《鹤鸣九皋》的特色乐句。

谱例3

如此,这“含变音”五声音阶运用于《明集礼》记录的宫廷祭天乐曲,以及曲名来自《诗经》的琴曲,③《关雎》是《诗经》“国风”第一首;《鹤鸣九皋》出自《诗经》“小雅”《鹤鸣》。应该有特别的历史意义。

三、音阶分析

要解答这问题,首先请看下面所列的可能性:

(1)C为宫 宫、商、清商、徵、羽

(4)F为宫 徵、羽、清羽、商、角

如果把这四种选择再排列,以宫为首,便是:

(1)宫、商、清商、徵、羽

(2)宫、角、变徵、羽、变宫

(3)(宫)、商、角、清角、羽、变宫

(4)(宫)、商、角、徵、羽、清羽

似乎,第一选择较合理。首先,第三和第四选择,音阶都没有宫音,并不太妥当。第一和第二选择,音阶都有变音,不过,第二选择有两个变音,而第一选择只有一个变音。

其次,如果以第一选择来理解,在《梧冈琴谱》《关雎》里,当乐段的音阶由G、A、B、D、E转到G、A、、D、E时,宫音便保持不变。至于《神奇秘谱》《鹤鸣九皋》,使用C、D、、G、A的乐句,穿插于骨干音属C、D、E、G、A的旋律之间,④《神奇秘谱》和其他明初的商调古琴曲,不少在骨干音属C、D、E、G、A的旋律之间,穿插了使用变音的乐句,包括E音。请参考我的文章《从半音阶到五声音阶:明清琴曲音律实践与意识形态的汇合》,载耿慧玲、郑炜明、刘振维、龚敏编《琴学荟萃:第三届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12年版,第91-117页。文章亦收录于《审律寻幽:谢俊仁古琴论文与曲谱集》,第38-64页。如果以第一选择来理解,宫音亦保持不变。音阶变动而宫音保持不变,符合中国传统音乐“花苦变换”和“轻重变换”的习惯。⑤请参考杜亚雄、秦德祥编著《中国乐理教程》,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149页。

按此理解,相比传统五声音阶,此音阶以“清商”音代替了角音。但是,由于音阶没有整全的“宫、商、角、徵、羽”五正声,其调性并非很明确。虽然第一选择似乎较合理,上表所列的其他选择均有可能。第二选择可以理解为省略商音和徵音的正声音阶;第三选择可以理解为省略宫音和徵音的下徵音阶;第四选择可以理解为省略宫音和清角音的清商音阶。

四、朱载堉《乐律全书》的特色音阶不用商音

上文所列朱载堉的特色音阶,均不用商音。其原因何在?

(一)不用商音的原因

朱载堉在《律吕精义外篇》卷五,引了宋朝朱熹,解说《周礼》的祭祀音乐何以无商音:“五音无一则不成乐,非是无商音,只是无商调。先儒谓商调是杀声,鬼神畏商调,故不用”①《律吕精义外篇》卷五,页二。;亦引了明初学者刘绩说:“周不用商起调者,避殷所尚也……非去商也,但不以起调耳”②《律吕精义外篇》卷五,页三。。

朱载堉接着解释:

“臣尝窃谓宫商之商与夫殷商之商同名,或是商人制作之时,爱其名与己同,凡郊庙朝廷之乐,独用商调耳,周人反之者,亦犹改统易朔,文质相反之意。”③《律吕精义外篇》卷五,页五。

“诗三百篇者皆周乐所奏,其国风凡一百六十篇皆角调,小雅凡七十四篇皆徵调,大雅凡三十一篇皆宫调,周颂凡三十一篇及鲁颂四篇皆羽调。正风正雅及颂皆无商音,变风变雅虽有商音,亦无商调。惟商颂五篇纯用商调耳。”④《律吕精义外篇》卷五,页六。

“故周一代之乐通不用商音,不止不用商调而已。今若拟其谱,亦不宜用商,从周之制也。”⑤《律吕精义外篇》卷五,页十五。

跟朱熹和刘绩不同,朱载堉不单认为周乐不用商调,更认为周乐不用商音。但是,在朱载堉之前的存世宫廷音乐,⑥请参考宋朝朱熹《仪礼经传通解》收录赵彦肃所传《风雅十二诗谱》,以及元朝熊朋来《瑟谱》。亦请参考林萃青(Joseph S.C.Lam)有关宋朝和元朝宫廷音乐的两篇论文“Musical Relics and Cultural Expressions:State Sacrificial Songs from the Southern Song Court”,Journal of Song-Yuan Studies,No.25(1995),pp.1-27;与“‘There Is No Music in Chinese Music History’:Five Court Tunes from the Yuan Dynasty(AD 1271—1368)”,Journal of the Royal Musical Association,Vol.119,No.2(1994),pp.165-188.见不到“不用商音”的情况。似乎,不用商音是朱载堉根据想象的古代周朝音乐而自创的。

(二)“侧商调”省去商音

(三)改变明初特色音阶的排列

首先,如果朱载堉只是想创立没有商音的角调和羽调,让人能够分辨“所奏者为风为雅为颂”,他大可以按没有商音的宫调和徵调般,使用C、E、G、A、B。但是,他特意利用“侧商调”音阶省去商音,创造了C、E、、A、B音阶,成为《明集礼》特色音阶而改变了排列,减少了半音进行。我觉得,这是由于朱氏希望保留这明初宫廷特色音阶,又想避免原排列的半音进行。这间接显示,朱氏认为明初宫廷特色音阶并非来自对古谱的误解,而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故此特意延续这传统。

(四)《仪礼经传通解》“风雅十二诗谱”的音阶

其次,在宋朝,类似“侧商调”的音阶可能并不罕见。朱熹《仪礼经传通解》收录的《风雅十二诗谱》,六首“国风”属无射商,其中的《采蘩》所用的音阶是、C、D、E、G、A,结束音是C。其余的五首“国风”所用的音阶,比《采蘩》的音阶多了F音,但是,F音并不常用,是七声之中用得最少的音,亦不用作乐句结束音,只是偏音。①请参考张红梅《三种南宋乐谱中雅乐音阶商调式乐曲的宫调分析》,载《交响》2008年第4期,第26-33页。张红梅认为《风雅十二诗谱》与姜白石歌曲的商调曲相似,两者均可以理解为清商音阶。如果按此理解,《乐律全书》的“含变音”五声音阶便是省略宫音和清角音的清商音阶,即上文“音阶分析”段所说的第四种解释;不过,朱载堉的选择是第二种解释。如果把这偏音省去,再把这音阶移高大二度,便与“侧商调”音阶相同。《风雅十二诗谱》是《诗经》音乐,如此,朱载堉采用与《风雅十二诗谱》有密切关系的“侧商调”音阶再省去商音,来改变明初宫廷特色音阶的排列,便顺理成章。

五、“含变音”五声音阶来源的猜想

明初的“宫、商、清商、徵、羽”音阶,在古琴曲和宫廷音乐中出现,应该不是偶然的,这也不应该是带有外族身份象征的外来音阶。我猜测,这可能是明朝或以前民间音乐所使用的一种音阶,而影响到古琴和宫廷音乐。朱载堉特意创立并大量有系统地使用“宫、角、变徵、羽、变宫”音阶,间接支持了明初“宫、商、清商、徵、羽”音阶在过往的重要性,显示此类“含变音”五声音阶,不是来自对古谱的误解。这音阶的特色音是“清商”,这是否会与“清商三调”有关?“清商三调”是古老的乐种,在音乐上的意义众说纷纭,古籍有关三调的记载看似混乱——例如,平调便有“平调以宫为主”、“平调以角为主”、“平调以徵为主”、“林钟羽时号平调”等说法。②漆明镜《清商乐研究》,上海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83-84页。学者的研究,主要在于这三调究竟是指调式还是调高的问题。③同上文,第三章。另见成军《清商三调研究综述》,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09年第2期,第18-23页。音阶方面,学者讨论的出发点,均基于传统五正声加“二变”。为此,我提出另一个考虑:“清商三调”或其他调性具争议的中国古代音乐,是否会由于其音阶不以整全的五正声为骨干音,④除了本文所讨论的“含变音”五声音阶,“苦音”亦不以整全的五正声为骨干音。我在其他文章指出,类似“苦音”的音阶曾使用于明清古琴曲和清朝琵琶曲,历史悠久。请参考谢俊仁《由〈洞庭秋思〉看民间乐制在琴曲的运用》,载耿慧玲、郑炜明编《琴学荟萃:第一届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10年版,第194-204页;以及谢俊仁《从琵琶曲〈思春〉到粤乐〈悲秋〉的乐调考证与传播变化》,载《音乐传播》2016年第2期,第11-15页。前者亦收录于《审律寻幽:谢俊仁古琴论文与曲谱集》,第115-128页。调性不明确,因而引致古代学者争论不休?我觉得,这是值得探索的猜想。⑤我这猜想,首先在《〈梧冈琴谱〉〈关雎〉的调性特色和意义》提出。

六、《乐律全书》往后的传播变化

一些学者形容朱载堉的著作被宫廷“束之高阁,未予理睬”,但亦有学者有不同意见。⑥参阅刘勇《朱载堉著作的命运新探》,载《黄钟》2011年第1期,第100-103页。我翻阅了晚明李之藻(1565—1630)撰写的祀典《頖宫礼乐疏》⑦载《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51册。此段讨论,亦参考了吴志武《中国古代四种〈诗经〉乐谱及其东传韩日研究》。,发觉其卷九和卷十的“乡饮酒礼”与“乡射礼”音乐,直接承继了朱载堉所用的特色音阶,“小雅”诗篇用C、E、、G、A、B 或 C、E、G、A、B,“周南”和“召南”诗篇用C、E、、A、B。清初张宣猷、郑先庆撰,刻于康熙时期的《乐书内编》⑧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台南: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7),经部,第185册。,其卷十二“乡饮酒礼”所附的“工歌三终、笙奏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则完全抄录自《律吕精义外篇》卷七。可惜,至乾隆年代,朱载堉的理论被贬低,⑨请参考收录于《四库全书》第213-214册的《乐律全书》,乾隆帝及其官员所撰写的序文。乾隆帝钦定编纂的《诗经乐谱》,便全面使用“不含半音”五声音阶,⑩可参考柴世敏《〈钦定诗经乐谱全书〉的初步研究》,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再没有朱载堉的特色音阶。

不过,在中国以外,情况稍有不同。成书于朝鲜时代(1780年)的《诗乐和声》⑪徐命膺编《诗乐和声》,载《域外汉籍珍本文库》(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辑(修订本),子部,第5册。,其《诗经》乐谱承传了朱D、E、F为骨干音,而F音有时由音代替。⑭例如 Naoko Terauchi,“Surface and Deep Structure in the Togaku Ensemble of Japanese Court Music(Gagaku)”所记录的《越天乐》(Etenraku),载 Michael Tenzer and John Roeder(ed.),Analytical and Cross-Cultural Studies in World Music,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6;以及Robert Garfias,Music of a Thousand Autumns:The Togaku Style of Japanese Court Music,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pp.204-208中所记录的《壹团娇》(Ittokyo)。A、B、D、E、F各音之间的音程结构,与《明集礼》祭天乐曲的“含变音”五声音阶相若;F音有时有由音代替的现载堉“国风角调、小雅徵调、大雅宫调、周颂羽调”所用的音阶;此外,书内祭祀用的登歌《迎神》、《奠币》、《初献》和《彻笾豆》的拟谱,亦使用“宫、角、变徵、羽、变宫”音阶的羽调。

《乐律全书》和《頖宫礼乐疏》亦有流传到日本。明遗民学者朱舜水曾在1673年,根据《頖宫礼乐疏》,为日本德川氏传授释奠礼仪;⑫林俊宏《朱舜水在日本的活动及其贡献研究》(台北:秀威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201页。在18世纪初,《乐律全书》和《頖宫礼乐疏》均藏于德川氏的红叶山文库,并曾被借出阅读。⑬杨元铮博士论文“Japonifying the Qin:The Appropriation of Chinese Qin Music in Tokugawa Japan”,香港大学,2008年,第153-158页。现存日本雅乐的一些筚篥旋律,使用了A、B、象,类似古琴曲《关雎》和《鹤鸣九皋》的音阶变换。当然,历史悠久的日本雅乐,多年来经过众多环境因素影响,变化不少;故此,现存日本雅乐的特色音阶,是否与明朝的“含变音”五声音阶有关,或者纯属巧合,有待学者研究。

七、意识形态对传播变化的影响

中国传统乐曲传播时产生变化,是历史常态。整体因素,包括政治文化大环境的变迁、艺人承传与创新心态的互动、艺人与听众的互动、市场与艺术力量的互动、不同乐种之间的互动、外来音乐的影响、科技和传播媒体的影响等等。我曾撰文,讨论了为何原属苦音的清代琵琶曲《思春》蜕变至现代《塞上曲》版本时变成羽调,而蜕变至粤乐《悲秋》时则保传了苦音风格。①谢俊仁《从琵琶曲〈思春〉到粤乐〈悲秋〉的乐调考证与传播变化》,载《音乐传播》2016年第2期,第11-15页。我另一文章,则讨论了明朝古琴曲蜕变至清末版本时,由超过七声的音阶变为纯五声音阶的多种原因。②谢俊仁《从半音阶到五声音阶:明清琴曲音律实践与意识形态的汇合》,载耿慧玲、郑炜明、刘振维、龚敏编《琴学荟萃:第三届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12年版,第91-117页。文章亦收录于《审律寻幽:谢俊仁古琴论文与曲谱集》,第38-64页。由此可见,传播变化的因素多元,亦会应个别乐曲或乐种面对的实际情况而不尽相同。

不过,宫廷音乐的变化方式,则与传统民间乐曲颇不同。宫廷音乐变化的推动力是由上至下的,属统治者或宫廷音乐制定者的个人决定,而这决定往往受意识形态影响,并具政治目的。宫廷音乐的变化往往借“复古”为名,③邱源媛《宋代宫廷雅乐的复古之风》,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3期,第93-107页。不过,由于远古音乐并无音响或乐谱遗留,“复古”只能是受意识形态影响的历史想象。

宋朝陈旸《乐书》推崇五声音阶,便是受意识形态影响。他认为:众多的意识形态考虑之下,利用了类似朱熹《风雅十二诗谱》的侧商调,按历史想象省去商音,创作了富有特色的宫廷音乐。

与朱载堉相反,乾隆帝跟随了陈旸的观点,他的《诗经乐谱》全面使用“不含半音”五声音阶。乾隆对朱载堉十二平均律的批判,是皇权干涉学术;⑧翁攀峰、张阳阳《皇权与乐律:乾隆时期对十二平均律的批判》,载《自然辩证法通讯》2016年第1期,第86-90页。他使用五声音阶于宫廷音乐,似是希望透过五声音阶带来的正统身份象征,来巩固满人统治汉人的地位。乾隆的决定,显示了意识形态对宫廷音乐传播变化的重要性,亦令朱载堉富有特色的宫廷音乐在国内的传播不幸中断。

结 论

朱载堉在《乐律全书》中的宫廷音乐,有系统地大量使用“含变音”五声音阶“宫、角、变徵、羽、变宫”。此音阶似是由“侧商调”省去商音而创立。经重新排列,这与《明集礼》宫廷乐曲曾使用的“宫、商、清商、徵、羽”的音程结构相若。此类“含变音”五声音阶调性不明确,可能与具争议的清商三调有关。此音阶在明末清初仍有承传,至乾隆年代,朱载堉被贬低,乾隆的《诗经乐谱》全面改用“不含半音”五声音阶,朱载堉特色音阶的承传才中断。朱载堉省去商音,是基于对周朝音乐的历史想象;乾隆只用五正声,似是关乎五正声带来的正统身份象征。这显示意识形态对宫廷音乐传播变化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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