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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花塘鳢

2016-11-18沈宏非

苏州杂志 2016年1期
关键词:春笋菜花苏州

沈宏非

菜花塘鳢

沈宏非

塘鳢鱼,春天的鱼,与螺肉、河虾、竹笋、春韭并列为江南五大春鲜。因为塘鳢鱼,江南的水,尤其是太湖的水,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湖春水了。

每年清明前后,是塘鳢鱼的孕期和吃塘鳢鱼的佳期。此鱼在冬日沉伏水底穴居,春天一到,油菜花开,便群起窜入水草丛中觅食,人称“菜花塘鳢”,彼时至为肥美,皮肤又黑又粗又糙,可能是太湖里最丑陋的生物,但其肉之白之细之嫩,堪比豆腐。旧时捕鱼卖鱼之胜景,有清代竹枝词为证:“瓦盆重迭漾清波,赚得潜鳞杜父名;几日桃花春水涨,满村听唤卖鱼声”。

塘鳢,又称“沙鳢”“沙乌鳢”,为鱼纲鲈形目塘鳢科塘鳢属淡水鱼类。长江、珠江、钱塘江、闽江、南海及台湾海峡皆有。不过,在江南的那两个人间天堂里,它的名字又各不相同:杭州人管它叫 “土步鱼”,苏州人则呼为“塘鳢鱼”,又做“塘里鱼”或“荡里鱼”及“沙光鱼”。而在江、浙一带的方志文献中,分别又曾是“土婆鱼”、“蒲鱼”、“土拌鱼”《临海水土异物志》、“杜父鱼”、“渡父鱼”《食物本草》、“伏念鱼” 《临海志》、“土附鱼”、“虎头鲨”、“主簿鱼”《山堂肆考》、“菜花鱼”《嘉兴县志》、“鲈鲤鱼”《演繁露》、“鲋鱼”、“土部鱼”《湖州府志》、“土鹜鱼”、“土哺鱼”《钱塘县志》以及“吐哺鱼”《藻异》,等等。

这鱼要是能码字,当是作家里的鲁迅先生了,后者有据可考之笔名共计181个;这鱼要是又能码字又能搞地下工作,便是留下“中国豆腐天下第一”的遗言从容赴死的瞿秋白先生了,他生前用过的化名有108个,就连“瞿秋白”也是一个化名。

但不管它拥有多少别名化名曾用名,不管它在泥土里潜伏得有多深“附土而生”,亦不管它的保护色有多逼真介于泥土色和石头色之间,外形有多丑陋、多凶悍五短身材,扁头,尖牙利齿,曾被南京人污名化为“虎头蛇”或 “虎头鲨”——如果菜花时节你恰好在江苏,如果恰好有人诚意拳拳地请你吃一碗“鲨鱼汤”,请千万不要怒不可遏地掀桌,先想想曹操与吕伯奢一家八口的悲剧——每一年,只要油菜花一黄,桃花水一涨,塘鳢鱼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准备孵卵时,就会被捞出水吃掉,不吃它,就辜负了春光。

土步食制,据袁枚《随园食单》所言:“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

杭州的“春笋土步鱼”苏州称“春笋塘片”,是塘鳢鱼入馔的代表作。春天,要吃就吃那些刚从地里冒尖的东西。春笋和土步,尽管都是新鲜出土,但妙在泥土之有别:笋破的是山上之土,鱼出者为水底之泥。“土步”之名,皆因其“附土而生”的草根生活形态而得。《湖州府志》云:“鲋鱼今名土部。此鱼质沉,常附土而行,不似他鱼浮水游也,故名。”杭州人叫它“土步儿”或“步鱼”,皆因“步”字即“趴着不动”之意,相当于上海话里的“孵”。整个冬天它都在“猫冬”,只“浅底”不“鱼翔”,偶见小鱼小虾过路,猛地蹿上来就是一口,补充营养,以待春来生产。春笋与步鱼做了一处,能不满盘皆春乎?

苏州人家常的“塘鳢鱼炖蛋”,无疑是“蒸之”范例:塘鳢鱼一定要吃活的,杀好后,去鳞去内脏,沥尽水,便可就烹了:先用姜片煮过的开水把鱼略烫,然后在汤碗里码好,另碗加料酒打鸡蛋,注入鱼碗内,上灶以旺火蒸个十来分钟,最后撒上葱花、猪油、麻油趁热即食。口味重的,也可以加入虾米和肉末同炖。

不管是“春笋塘片”还是“塘鳢鱼炖蛋”,都极为家常。从前,苏州城里城外的人家都习惯在煮饭时在饭锅里“顺便”把“塘鳢鱼炖蛋”蒸上。开锅那一刻,便有饭香、鱼香和蛋香扑面而来。于滋于味,蛋嫩和鱼润,蛋香和鱼鲜,一时竟难分难解──出来走两步吧,广府人,请问被你们称为“鱼蛋”的又是什么东东?

除此之外,塘鳢鱼还可以莼菜为羹,以酱瓜、酱姜片划炒,与豆腐同烧、或者起鱼片净炒,皆极家常。然而,此鱼也有极奢的吃法,即只取鱼鳃盖骨上左右各一块瓜子状小肉肉,聚而汆汤食之。

此一吃法,最早见之于宋代文献《玉食批》里的“土步辣羹”,它与“酒醋三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火字边加赞石首鱼、海盐蛇鲊、煎三色鲊、煎卧乌、火字边加乌湖鱼、糊炒田鸡、鸡人字焙腰子、糊燠鲶鱼、蝤蛑签、麂膊、浮助酒蟹、江瑶、青虾辣羹、燕鱼干鱼酒醋蹄酥片,生豆腐百宜羹、臊子炸白腰子、酒煎羊、二牲醋脑子、清汁杂熰胡鱼、肚儿辣羹、酒炊淮白鱼”等并列为宋代皇家御用。《玉食批》据信是宋代皇帝赐与皇大子的食谱,由南宋人陈世崇收入《随隐漫录》,编案曰:“诸玉食。偶败箧中得上每日赐太子玉食批数纸,司膳内人所书也。”

接下来,就是对这些菜肴的道德吐槽,以“土步鱼止取两腮”为罪证,呜呼“贵家之暴殄”。

塘鳢鱼一身,虎头蛇尾,最突出的就是头,而头部最生猛的,除了两排细细的利齿,便是高度发达的腮帮子了。这鱼,大不过两三指,重在3两左右,取腮肉,是个细活。先把全鱼蒸至半熟,然后用竹签小心翼翼地把皮拨开,才能挑出完完整整的一粒半月形、瓜子状的“豆瓣”肉。与其松嫩的肉身相比,腮肉尤显弹牙。

“豆瓣”得之不易,食之更不可大意,盖因其乃塘鳢全身至嫩至滑之肉,入口后不及细嚼慢咽,很容易一不小心从唇舌之间直接滑落至咽喉而令人掷匙浩叹。

初闻此菜之名,是通过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小道消息说,西哈努克亲王到苏州访问时曾享用此馔。查后来披露的1971年2月25日苏州南园宾馆宴请亲王偕夫人的菜单,六冷菜、八热菜、两道点心一道甜食,并不见“豆瓣”芳踪。汤倒是有一道,不过是秋冬的鲃肺汤。无论史料和记忆是否靠谱,此事我倒是宁可信其无,因为对于死守着“不时不食”原则的苏州人来说,不太可能在阳历二月底就把“菜花塘鳢鱼”拿出来奉客的,尽管冬季罱泥清塘时也会捞起一些。1987年3月西哈努克第三次参访苏州的那回,苏州饭店倒是做了应季的“翡翠塘片”,至于1971年5月的第二度到访,季倒是应的,但菜单尚无史料可证。另外,吃过这道菜的主儿,也有耳语说是中国人民的另一位老朋友尼克松总统的。

历经了许多个春天和许多茬油菜花之后,这道传说中的美味终于在杭州“龙井草堂·遗园”吃到。一小碗,耗鱼一百〇八尾,得“豆”二百一十六粒。也算是“效法天地,比拟乾坤,法与阴阳,合于数术”。

贱人就是矫情,贵菜却往往有个贱名。当年,上海“海派川菜”创始人何其坤师傅曾经是老锦江饭店和张爱玲在小说里津津乐道的“蜀腴”川菜社总厨在为宋庆龄到会家宴时,曾献上一道上海本地人饭桌上最低贱的“咸菜豆瓣汤”:汤里的咸菜还是雪里蕻,但“豆瓣”却不是蚕豆,而是塘鳢鳃帮肉。

因此,此“豆瓣”又名“荤豆瓣”。如果有朝一日“豆瓣网”从文青网站堕落成为一色情淫窝,大可以借用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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