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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调

2016-11-18朱寅全

苏州杂志 2016年1期
关键词:书场流派唱腔

朱寅全

侯调

朱寅全

青年侯莉君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1953年冬天,上海评弹实验第三组决定在“米高美”书场上演《玉堂春》,因缺少演员特邀侯莉君参加演出。一直在“边皮场子”演出的侯莉君,突然接到大书场的邀请书,既高兴,又害怕。当时上海流行的星期日早场演出,听众中有同行,有场方,有记者,还有专家,弄得不好,会被听众轰下台来。面对这个现实,她想,不能存侥幸心理,必须在角色和唱腔上狠下功夫。

在中篇里,她演出第三回《苏三起解》,和陆耀良、沈笑梅、李子红拼档演出。按照苏三含冤受屈、悲愤填膺的性格特点,决定在唱腔上进行一次较大的革新。她试用低沉婉转的评弹俞调衬托苏三悲痛的心情,又用高亢激越的京腔来补充苏三愤怒的感情。但是,困难来了,唱过一遍,感到“俞”与“京”的唱腔只是机械地衔接,而不是柔和地融化,为唱而唱,反而影响了感情的抒发。于是她苦苦琢磨,反复推敲,扣弦而歌,弦歌不绝,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有时半夜里想到一句唱腔,就连忙爬起来试唱练习。一个只读完小学三年级的人,在乐理知识上是一片空白,有时苦心得来的一句唱腔,会轻易地一晃溜走了,她就发“憨劲”在琵琶上硬练、苦记、敲定。常常为一句唱腔、一个过门,甚至几个音符,反复哼唱几十遍。把人物唱得栩栩如生,把故事描绘得丝丝入扣,花了大量的心血,终于为苏三设计了一套唱腔。与此同时,她对说表、手面、动作等和同事们进行了细致的切磋和排练,为中篇演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侯莉君与蒋月泉弹唱交流

这次演出获得很大成功。有红极一时的陆耀良陪演,有名家沈笑梅的说噱搭配,有李子红别具风味的三弦衬托。侯莉君在唱到“苏三离了洪洞门”时,她别出心裁,在“门”字上拖了一个小花腔装饰一下,使听众对唱腔有了一个新鲜的感觉,然后,唱法上用力一推,唱出苏三“披枷戴锁”的沉重心情,“慢步行”的唱词一出,她放慢速度,连用两个小转变花腔,恰如其分地描绘了缓缓而行的气氛;唱到“哪一位君子南京去”时,为了倾吐苏三满腔的愤怒和寄托,把俞调冲上去揉进京剧的长腔,再还原俞调。这时,引起了听众席上强烈的反应。然后,她再用普通的评弹唱腔,加上她特有的颤音和泣音,演唱“今生不能白头吟,犬马图报得来生”,声泪俱下,把一个封建社会里含冤受屈凄惨不堪的弱女演得真切感人。侯莉君相貌俊美,台风稳重大方,说表流畅亲切,眼神运用自然,手面动作干净,手到、眼到、心到,特别传神。她的余音未尽时,全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整个书场为她倾倒了。

从书场出来,侯莉君沉浸在难以描绘的激动中,她愉快地回到了住地。一踏进门槛,发现屋里已坐满了各家书场的负责人,特别是第一流书场的负责人全部到了,平时和她不讲话、不招呼的场方,这时却道不完的祝贺词,说不完的恭维话,目的是要和她订立演出合同。天哪,这是做梦吧!不,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们拿了合同要她签字。从边皮场子一下跃进了大场子,侯莉君心潮起伏,万分激动,也看到了人间的冷暖势利,可悲可喜。侯莉君崭露头角之后,一下子名声大噪,红了起来。

几句微微革新了的唱腔,获得了听众如此的赞许和欢迎,侯莉君做梦也没有想到。现在,第一步跨出了,第二步该怎么办?她看到当时书坛上有的姐妹红极一时,但时隔不久就默默无闻,成了昙花一现的人物,心里不禁引起了警惕,艺术是一座永无止境的高山,要勇于攀登。这时侯,她参加了评弹实验第五组,在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文艺方针指引下,努力奋斗,为自己的艺术开拓了广阔的前途。

侯莉君与孙世鉴、唐文莉师徒演出照

悠悠岁月,在书坛上流逝而去。一连串的演出书目中,侯莉君饰演了很多封建时代中受苦受难受凌辱的女性,或淑女、或名花、或怨妇,都历历如绘,入木三分。她演过祝英台,她唱过赵五娘,她演过秦香莲,她扮过孟姜女。因为自己的前半生也有一段辛酸的血泪史,所以对这些人物产生了同情和爱怜。为了表达这些被压迫的女性哀怨缠绵的感情,她在俞调中不断化进悠长低回的京腔,尽力做到融洽无缝。她的嗓音清白醇厚,但也有不够宽不够亮的缺陷。对于自己的短处,不是消极掩饰,而是藏拙扬优。她想过:祁连芳音量纤细,他创造的祁调轻弹低唱,委婉悠扬而别具一格;徐云志嗓音欠刚劲,创造了音色甜润的徐调,被称之为“糯米腔”,他们能有所创造,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个时期,她曾与钟月樵拼档演出,钟月樵是蒋月泉的师弟,两人合作过一段时间,受其影响擅唱蒋调。侯莉君的唱腔在蒋调的基础上,上下回旋,柔和委婉,清音深沉,得以发展。经过一次次独具匠心的精雕细刻,摸索孕育,侯莉君“俞蒋京”化合的唱腔,逐渐融会贯通,化为一体,日趋完整。侯莉君在唱腔上的变化,引起了听众的注意。

1954年秋季,在上海“时懋书场”的一次演出,给她留下了毕生难忘的记忆。

上海听众有个习惯,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要求演员加唱开篇。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侯莉君已经作了准备。帷幕拉开,她迈开轻盈的步伐踏上书台,还未坐定,听众们就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她轻轻地拨动了丝弦,随后报出:“请听什锦开篇《再生花》。”不想话音刚落,引来了一场风波,很多听众一边鼓掌一边嚷:“唱你自己的侯调‘开篇’。”另外一部分听众,也一边鼓掌一边叫喊:“要听什锦开篇!”听众们的掌声和叫喊声,把她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没了主意。这样杂乱的场面僵持了十多分钟,开篇一句也没唱成。为了避免听众之间不必要的冲突,她干脆放下了琵琶开始说书。在正书中,她用自己初步定型的唱腔演唱了一档片子,使听众如临其镜,如听其声,如见其人,引来一片欢腾,听众们当场嚷了起来:“侯调,侯调!这就是侯调!”

评弹四姐妹:王月仙、侯莉君、蒋云仙、徐丽仙

艺苑多奇葩,玲珑独一枝。“侯调”就这样被听众承认了。

侯调的影响,从上海开始,逐渐扩大到江苏和浙江,特别是无锡、常熟、杭州等地。

无锡是侯莉君的家乡。

春满锡城,繁花似锦,激情饱满,故乡之行,琵琶三弦,锉锉铮铮,书场书台,乡民乡音,场内场外,笑声阵阵,兴会淋漓,父老乡亲。

每次到锡城演出,特别轰动。20世纪50年代,在无锡蓬莱书场演出《梁祝英台哭灵》。长方形的蓬莱书场,在崇安寺,坐东朝西,中式平房,长排靠背椅,书台较大而精致,有铜栏杆。侯莉君上场时,书场里的听客就混乱了,铜栏杆边、书台上也挤满了听客,台下抢着座位的是无票者,而有书票的听众反而挤在书场门口,无法入坐,马路上交通阻塞,车辆无法开动,行人不得通过,人民警察干涉也无用,书场老板怕挤坍房子,在台上连连叩头,依然无用。结果还是侯莉君出面与在座的听众协商:明天加演一场,请无票者退场去票房购票。一场风波终于平息。

一年过后,侯莉君再次到无锡,在北门的一家书场演出,情况也是空前少有。一般正常演出是日夜两场,但实在无法满足听众的需要,就开早早场,早场演出后,加演一场下午场,夜场散场后听众还是不肯散走,场外又挤满了人,这样只得再开夜夜场。一天五场,别开生面,史无前例。

因为北门书场靠近侯莉君故居,无锡听众出于同乡之情,气氛特别热烈,他们奔走相告,我们无锡出了个女状元!

20世纪60年代,杭州的一次演出,被称为“十八级台风”。大华书场演出新书长篇弹词《江姐》。场方规定早上八点开始预售票,而每当天光微明,听众就排成长龙,争先恐后。当演到《惊首》一回时,电台用大喇叭线牵到马路上,使无票者立在外边也能听到。谁知仍未能满足,晚上九时,听众们就在书场门口排队购买明日的书票,并派代表进来,要求明日仍演《惊首》一回,侯莉君答应了听众的要求。但这时听众正站在寒风细雨之中,心里何忍!她在征得场方同意后,让听客进书场过夜,生了炉子,将大衣、被褥借给他们御寒,直到购到票后回去。演员和听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成了杭州的美谈。

京剧艺术家梅兰芳先生曾说过:“大凡一个成名的艺人,必要的条件,是先要能向多方面攒取精华,等到火侯了,不知不觉地就会加以融化成为自己的一种优良的定型。”流派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形成的,流派是水到渠成,而不是随意树起来的。

侯莉君把这些话深深地印在心底。

经过了一段艰苦和漫长的探索道路,侯莉君终于在唱腔上创造了具有自己独特艺术个性的流派——“侯调”。她突破了弹词音乐的音区,扩大了音域,创造了婉转动听、娓娓不断的拖腔,深入细微地去刻画人物的心理状态。这个新唱腔当时在评弹界引起了不少艺术家的注目。但是,一切新出现的事物,绝不是完善的,同时也有守旧的观点在反驳,因此,对于“侯调”也出现了不同的反映,有的观众认为:“侯莉君以悲腔吸引人,怪腔怪调怪路子,侯调不能承认。”

当这些议论飞进侯莉君的耳中之后,心中掀起层层波澜,又带给她辗转难眠的烦恼,她苦苦地想:我嗓音较差,高亢的俞调唱不上,喉咙单薄,醇厚的蒋调不敢学,按照自己的艺术条件,摸索一套唱腔,抒已之长,藏已之拙,难道是“怪”?为了避免唱腔上的陈旧和单调,从戏曲唱腔中吸收精华,融化进评弹唱腔,丰富自己的艺术,这难道也是“怪”?徐丽仙的丽调不是从常香玉的豫剧唱腔中获得了营养。杨振雄的杨调也糅和了昆曲的特点,徐云志的徐调也从民歌、商贩叫卖声、京剧唱腔中吸取了素材。说唱悲腔是怪路子,悲腔有什么不好?孟姜女、赵五娘这些艺术形象就必须通过悲腔来感染听众,戚雅仙不也是用悲腔在越剧界独辟蹊径深受欢迎吗?毛主席指出“艺术上不同的形式和风格可以自由发展”,我在艺术上探索一条全新的道路,有什么不好?流派艺术的形成有一个过程,从不成熟到成熟,从量变到质变,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出现不伦不类,非驴非马,自己要有自信,要有主见,同时,又要虚怀若谷,气大量大,不论是捧是骂都要受得了。当然,侯调有一定的局限,不像丽调那样能抑郁,能欢快,但才刚刚开始,经过努力将日臻成熟,总不能全盘否定。

在前进与徘徊的关键时刻,许多听众,包括记者、作家、教授,如北京的路工、袁枫、鲁平,上海的赵景深、姚苏风、杨太郎、秦绿枝,苏州的张肇东等给侯莉君寄来了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给了侯莉君很大的鼓舞。

侯莉君懂得流派不能主观地自命,也不能盲目地吹捧,它本身就有一定的客观标准存在,首先要听众欢迎、熟悉、承认。其次是曲调上有鲜明的特征,有一定的可塑性、可变性、灵活性,对音乐和表演起到丰富和发展的作用。再次,师承前辈,自成一家,熟而生巧,巧而成格,抒己之长,藏已之拙,一人创造,众人相帮。

1961年春天,陈云同志在南京看了侯莉君的演出,当曲艺团的团长汇报了目前评弹界对侯调的几种非议以后,陈云同志说:“对评弹唱腔,只要有点滴的创造革新,就要给予鼓励和支持,否定是不对的,有不足之处,再行改进。”陈云同志的话,使她豁然开朗,得获了力量,她驱散了种种思虑,决心继续闯下去。

当时,上海音乐学院教授蔺颇在《新民晚报》上发表的《弹词的流派唱腔》的一文中谈到:

弹词唱腔之所以有流派,其形成还是我们这一代的事情。清代咸丰、同治年间,评弹以马如飞、姚似章、赵湖洲、王石泉为第一代,魏钰卿是第二代,传至沈俭安、薜小卿、魏含英他们是第三代。第三代人才云起,徐云志、蒋如庭,朱介生、祁莲芳、朱耀祥等皆居之,至于侯莉君、朱雪琴、徐丽仙等已是第四代。开出以上这一串名单,只是为了举例说明问题,并不表示这些人特别“名”一些,而且“代”的界线,很不明确,例如张鉴庭与徐云志同代,而朱雪琴的排辈又不应后于张鉴庭,他们衣钵相传的过程是辈次交错的。流派唱腔的正式形成,始于第三代。马如飞虽称“祖师爷”,但正宗的马调至今面目全非,今凡第三代的弹词艺人,他们的唱腔都已成为一家流派,如“沈薜调”“蒋朱调”“祥(朱耀祥)调”“徐(云志)调”等等。这里有一个问题,很值得弹词艺人们加以深思,为什么上两代艺人,如第三代的上述各家,以及第四代的侯(莉君)、朱(雪琴)、徐(丽仙)他们,都能够以一家唱腔,成一代流派,而我们当代的“新秀”就只能在老一辈画定的流派圈子里兜来兜去,终于也没有兜出一个“一家新声”来呢?

从蔺颇的文章中可以认定,侯莉君创造的侯调以一家唱腔,成为评弹界第四代流派。

如今,繁花似锦,评弹界已有25种以上的流派唱腔,惜乎创造流派唱腔的艺术家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宝贵的遗产,等待年轻一代开发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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