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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格非的几个有趣互文处

2016-03-16宋尚诗

文学自由谈 2016年6期
关键词:性心理格非语法

□宋尚诗

阅读格非的几个有趣互文处

□宋尚诗

去过一些图书馆,见书刊都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白日里,书架间光线暗淡,顶部的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微微声响。如果这时从当代文学区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当代文学评论选本,往往会发现入选的关于格非的评论文字,但多数情况下,是针对他的前期创作。这有些令人失望。仿佛这个时候顶部天花板空调的声响是来自历史的呼啸,四面八方泛黄的沉重书刊令时光的脚步变得如此迟缓:很多更新永远在滞后。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作家”头衔已成为普通读者对格非的刻板印象:语言有些许晦涩,支离破碎的情节不好进入,整部小说甚至有排斥阅读的嫌疑,浮云漫漶的谜面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从《人面桃花》开始,格非的创作已经有了明确的转向。事实上,虽然我在大学图书馆抚摸过《相遇》《褐色鸟群》《蒙娜丽莎的微笑》等先锋文学的碑石,但我是从他的“江南三部曲”才真正爱上格非及其作品的,《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隐身衣》《望春风》……我差不多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它们最先发表在哪里,单行本有几个版本,版本与版本之间有哪些变化,其序言是否更新了……

在多次流连于这些小说的字里行间时,我又邂逅格非的学术作品《文学的邀约》。这本书应该是他课堂讲稿的结集,并经过书面化的充分润色,加之以后期思索的补充与延续,是他近些年有关文学理论思考的集中呈现。虽属学术著作,也许由于有作家的底色在,其语言总体上洗褪了面目可憎的所谓“学报体”风格。我也不时从自己的书架上抽出这本书,任翻一页开始阅读。

正是在这种阅读下,我发现阅读格非的几个有意思的相互呼应之处。它们是格非不同小说之间的映照及其体现的心理模式,如本文的第一部分所示;这些彼此呼唤,也现身于充当总体理论观照的《文学的邀约》与其小说具体创作之间的互动——它们属于细枝上的末节,又仿佛大机器铠甲下的齿轮间的啮咬,如本文的二、三部分所示。

这种阅读好像在充满垂蔓和枝桠的农地里挑拣瓜果,单纯欣喜于在这里发现一个,在那里又发现一个,所以,本文的块状之间并没有什么内在逻辑。这是要提前说明的,以便省去读者花费无用的心思。

一、性心理:抗拒与迎合

为了避开他的嘴,秀米的身体就尽量向后仰,很快,她就倒在了床上。那感觉就像是她自愿倒在床上的一样。在她意识到巨大羞辱的同时,她的身体却在迅速地亢奋。真是丢脸啊!我拿它一点也没有办法!怎么会这样呢?(《人面桃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110页)

姚佩佩使劲地抓他、掐他、拧他、抠他,她所有的挣扎,却像和对方撒娇般软绵无力。金玉把她的两只手一起捉住,捏在一起,压在脑后……她的腰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次次高高地耸起来,迎向他。不行,不能这样!我的所有挣扎,在对方的眼中,不过是迎合和急不可待!(《山河入梦》,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279页)在《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中,对强迫意味的性行为的两次素描,具有相同的造型模式:在《人面桃花》中,尽管秀米的身体尽量向后逃避,但在观众看来,她却是“自愿”倒在床上。在《山河入梦》,情形是相同的,但更加明显了,叙事者那语言的容器,在月夜下险些溢了出来:姚佩佩的腰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次次高高地耸起,迎向施暴者。把女性的身体比作“拉满”的“弓”,以及高高地“耸起”——的确写出了肉感的挑逗与美,然而,考虑到这是被控制的肉体,这种描写所散发的性诱惑,有些不合时宜。

一方面,在叙事者的话语操纵下,女性的肉体处于被控制的状态,昏暗摇晃的灯光,带有陌生气味的丝滑的帷幔,滞重危险的空气,在此时此刻似乎都是她即将亲手推开的另一个世界;另一方面,她却仍有挣扎的空间与努力,这种注定无效的反抗只是在有限的缝隙里进行,但反抗的意味却弥散在字里行间的皱褶之中,盘桓久久。问题在于,愈挣扎,却愈是迎合施暴者。

这种缝隙与皱褶,确实很微妙。

而且,这两处相互呼应的性描写模式还伴有更加相同的性心理。性心理永远要比性动作更重要。无论是秀米还是姚佩佩,她们的心灵比身体,拥有更清凉的理性:她们与叙事者一样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动作在外人看来是迎合与主动,于是心间充满羞耻。当然,可能应该换一种说法才更恰当:是叙事者让她们意识到了这一切。毕竟在此刻,叙事者转换为第一人称视角——阴柔潮湿,内心还有一个小人焦急地低着头踽踽独行。

逃避与迎合,瞬息万变,在灵与肉的千回百转间。

难题摆在了我的面前:作为一个男性读者,在性别世界里,我与叙事者站在同一个岸边,湿润的滩上凉爽的湖水不断地拍打着我赤裸的脚掌——我的心跳在加快。我可怜的道德世界在其通常所行的轨道上,由于同性叙事者一次又一次微妙冒犯所带来的涌流泛滥,而正在摇摇晃晃。

这使我想起青春初期,对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一次阅读。谢廖沙和美丽的丽达躺在秋天宁静的林子间,聊着前线相当严峻的形式,以及国家还要经受的长期、残酷的斗争,这个时候,“橡树浓密的树冠摇晃着,飒飒作响”,一个更为强大的阳性叙事者让谢廖扎和作为读者的我,同时看到了丽达“制服上衣清楚地勾勒出她那富有弹性的胸部”。我几乎无所适从,压迫在宏大的政治与性的双重述说下,我与叙事者分享同一性别视角(同一性别的分享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朦胧且带有些许危险气息的道德观和羞耻感,在力比多的能量下混沌不安地躁动着,以至于“女性胸部”的出现,至今都会导致我脑海中同时闪过“富有弹性”这样的少年印象。事实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与上文所探讨的性造型与性心理不可同日而语,但那时的我正值青春期,跌跌撞撞地渴望进入成人世界,而此时却可以用文字与叙事者在灯盏间缓缓推手。

请允许我宕开一笔,从格非说开去。事实上,一些中国当代男性作家在进行性描写时,很有些不小心,或多或少会经由叙事者流露出自己隐秘的性心理。作家确实是一个危险的职业。小时候,我家的书柜里夹有一本《废都》,我还记得封面图是被揉皱的废纸团。又过了几年,搬过一次家,母亲把那本书藏到了地下室,后又不小心被当做废纸,一股脑儿卖了出去。那个时候,出版于1993年的正版《废都》已经被炒作为某种怪异的“收藏品”。高中时,我问母亲为何要藏那本书,她说的这句话我记忆犹新:“书中有很多性描写,这也就算了,其中还夹有更多细致的性心理……”她认为后者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尤其“不健康”。母亲并未接受过文学教育,只是一个普通工人;她的观点也并不见得合理。后来,随着这本书的解禁,我还是读到了它。母亲的那句话犹在耳边。小说中一段细节所掺杂的中国男性文人的性心理,在我看来,散发出某种沉疴的腐朽气息,我一直很想把它单独挑出来:

庄之蝶把软得如一根面条的妇人放在了床上,开始把短裙剥去,连筒丝袜就一下脱到了膝盖弯儿。庄之蝶的感觉里,那是幼时在潼关的黄河畔剥春柳的嫩皮儿,是厨房里剥一根老葱,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妇人要脱下鞋去,彻底褪掉袜子,庄之蝶说他最爱这样穿着高跟鞋,把两条腿举起来,立于床边行起好事。(《废都》,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75页)

这一段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堪不雅的字眼,但却险恶重重。我实际上想探讨的也只是最后一句庄之蝶所说的话:“他最爱这样穿着高跟鞋,把两条腿举起来,立于床边行起好事。”——简单说来,庄之蝶的性心理或性爱好是对虚伪矫饰的“保留”与故意为之的“欲盖弥彰”的热衷。被举起的精致的高跟鞋与半褪到膝盖弯儿的丝袜,作为悬置的“留白”,映入男性眼中,是一种被征服的图腾,和对禁忌的带有快感的冒犯,更流露出男性形象间接投射的疯狂自恋。

它与上文所分析的格非小说中迎合与抗拒胶着的性心理是不是一致呢?这个问题留给读者罢。

二、身份的纠缠:“教授”与“作家”

格非在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除了作家的头衔外,同时是一位教授。这并不是陈词滥调的身份介绍。中国有一些小说家同时也在大学里(时间长短不一),比如阎连科、莫言、毕飞宇,或许还有苏童,要么是驻校作家,要么是被高校授予荣誉学位,要么是短时期的访学者。但格非与他们不一样。

作为比较,同为作家的毕飞宇有时候也会在南京大学讲授小说创作课,他也有为数不少的精彩独到的评论文字,发表在《扬子江评论》《钟山》等杂志上。但他的评论风格却是地地道道的作家视角,即以“同行”的角度看待一些有趣的问题,多从写作技巧、情节逻辑设置等方面切入一个异常细小的点,条分缕析。他打量作品的眼光更像是匠人的眼光。具体可以看一看他的《我们一起读——读〈促织〉》《“走”与“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刀光与剑影之间——读海明威的杀手》《项链和莫泊桑的世道》等文章。

同样是谈论文学,但格非却并不是这种路数。大部分原因在于,格非是实实在在的教授,经由学士、硕士、博士的学历攀升,之后按部就班地进入高校。学院的学术机制对于他也是有效的,这意味着他也需要进行学术论文与著作的生产,参与评职称、评研究成果,当然也要带硕博学生。“教授”这一身份所处的某种体制自然也影响到了“作家”这另一身份上。

端午正想说什么,忽见对面的那位教授,猛然激动起来,突兀地冒出了一连串极其深奥的句子:

“网球鞋的鞋带究竟是从上面系,还是从下面系,本身并不能构成一个问题。或者说,并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询问。Asking。阿尔邦奇的回答,让他的妻子陷入到了语言的泥淖之中。我们需要考虑的是,这个非同一般的询问,在何种意义上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构成了对日常语汇的分叉与偏离。也就是说,实质功能与修辞功能是如何地不成比例。是语法的修辞化呢?还是修辞的语法化?OK?”(《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317页)

教授这番孟浪之言如同脱缰的野马,忽地一下撞翻了案台上的杯盏,也冲出了小说的叙事惯性,打断了吉士与端午在酒吧的颇为暧昧猥琐的对话,给小说情节造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停顿。学究式的僵硬的言语风格被安插在《春尽江南》这本文学作品中,与周边晓畅的充满烟火气息的语言形成张力。教授不知今夕何夕般的痴人梦呓所内含的讽刺品格也应运而生:

教授极力试图控制自己的音量,可楼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还是纷纷转过身来打量他。端午把教授刚才的那番话琢磨了好几遍,最终也没搞懂他说什么。他不知道“阿尔邦奇”是谁,为什么要系网球鞋,更别提他的妻子了。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提醒他,大学里的所谓学问,已经发展到何等精深的程度。(《春尽江南》,317页)

在文末,格非不忘藉由同是作为作家的谭端午讽刺一下教授所处的大学世界里的“所谓学问”。

读者面对的是一个扮演丑角的教授,或扮演教授的丑角。

然而,文本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试想,如果你拿起格非的学术著作,读到这样一段话,是怎样的惊喜?

保罗·德曼进一步对语言的“语法认识论”与“修辞认识论”,进行了重要的区分。他举例说:当阿尔奇·邦克的妻子问他是想从鞋孔上面系他的保龄球鞋带还是从鞋孔下面系鞋带时,他问道:“有什么区别?”……同一个语法形式产生了两个互相排斥的意义:字面义询问概念 (区别),比喻义却否定了这个概念的存在。(《文学的邀约》,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228页)

在下文,格非进而详细比较了“语法的修辞化”与“修辞的语法化”之间的区别:

“语法的修辞化”指的是,通过陌生化、反常化和种种扭曲,使逻辑和意义悬置起来,使语法变形。而所谓“修辞的语法化”指的是,通过表面上对井井有条的语法的尊崇或依赖,来实现自己的叙事意图。(《文学的邀约》,229页)

其学术语言所固有的“拒斥性”并不亚于《春尽江南》中的教授之语。

《文学的邀约》是一本学术著作,格非亲自出面担任“教授”的角色。这里尤为可贵的是,格非不惮于对自我身份的讽刺,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起于原点的脚踏实地的批判。当代文学对于知识分子的丑化早已数见不鲜,却形象板结、意义空洞;来自知识分子内部的真实恰当的自我讽刺与反思却依旧是千里之行的始于足下。

作为教授的格非与作为作家的格非,在文学创作与学术写作上,是相互渗透的。这是格非文学生产的隐秘独特性。在课堂上授业解惑、思考理论的同时,一些灵感的风云珠玉也在创作文学作品的暗夜中潜入笔端,吐于行间,生于字里。

三、地位的取代

两年之后,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同彬就引起了厂领导的注意。他开始跟着一位副厂长跑起了供销。不到一年,他的足迹已经遍布差不多大半个中国。他去过东北的佳木斯、西北的乌鲁木齐、南方的昆明、北方的呼和浩特。

就这样,同彬一劳永逸地取代了老菩萨唐文宽的地位。唐文宽就算接连不断地向孩子们兜售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再也无人发笑。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 《水浒传》、《三国演义》和《小五义》故事,开始让位于同彬口中那些让人心惊肉跳、呼吸急促的《梅花党》《一把铜尺》《绿色尸体》以及全国各地的离奇见闻。(《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149页)

这是一次地位的取代。这个情节的“象征意义”,格非已经在《文学的邀约》中“同质化”一节阐述过了,在《望春风》里,只是对其加以细节上的丰沛:

讲述故事和闲聊意味着经验的交换,年长者自然会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走村串巷的手艺人则会报告他们在邻村的最近见闻,而那些能说会道、信息灵通的媳妇当然也会讲述当地的家长里短。不久之后,在所有这些讲述者中,一个更具权威的角色脱颖而出,那就是采购员。在60年代,“采购员”毫无疑问就是见多识广的代名词。对于那些足不出户的农民来说,作为一个故事或见闻的讲述者,采购员周游全国各地的经历使他拥有了与谢赫拉扎德一样的神奇光环。他们的足迹比那些工匠和手艺人走得更远,他们的口中有着说不完的故事。(《文学的邀约》,34页)

同彬自然就是那位采购员。

从初版的出版时间来看,《文学的邀约》早于《望春风》六年,而实际写作时间到底相差几年自是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前者早于后者。格非在进行该部分学术写作时,关注的是“经验与想象”,经验的匮乏与同质化如何影响写作者的叙述信心和态度,写作的自动化,以及它们在日常生活的弥散所带来的广泛影响。而即便是这样的学术写作的一个片断,也可以成为小说情节的一部分。看起来文字的内容似乎差不多,但被镶嵌于一个更大的文本后,二者的差别竟是如此之大。从另一个角度看,格非提供了一个珍贵的机会观照文字与文体的微妙关系。

格非在学者与作家的身份间穿梭、思考,很难说两种身份是谁哺育谁。它们纠缠在一起,各自思维的藤蔓伸向彼此写作的空隙中,相互接触、砥砺和磨合,从而互相刺激、应对和启迪,最终建构出质地不同的景观。但其砖瓦纹路,在细心热切的目光下,却又显得如此地似曾相识。

这是阅读格非的小小乐趣之一。

封面人物自述

宋尚诗,生于80年代末,现居厦门求学。性格优柔寡断,时有身陷泥泞之感,希冀阅读带来向上的牵引。独爱曲折有致的长句,渴求修辞立其诚。然在时间的彼岸,对自己的文字总感愧赧。稚嫩如我,企求宏大欢宴,却在无数琐碎的日常面前黯然失色。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记忆的细节未及诉诸文字,便漫漶不清。仿佛伫立于静默的黑夜,与时光擦肩倏忽而逝。唯有不断写作,以映照真实,如街灯明灭,勾缀成行,微光落在不经意的暗处,如同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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