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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与村上春树:谁更幽默

2016-03-16林少华

文学自由谈 2016年6期
关键词:村上春树莫言文体

□林少华

莫言与村上春树:谁更幽默

□林少华

人所共知,莫言是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大作家,村上春树据说是“即将”或“迟早”获诺奖的日本大作家。同样作为大作家,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往,没有“您好”,没有“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那么作品之间呢?

村上春树是否读过莫言等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这无从确认。在笔者的阅读范围内,他不曾提及除鲁迅以外的中国任何现当代作家。相比之下,莫言显然读过村上春树的作品。

《南方周末》在莫言获奖后第三天采访莫言,问他如何评价村上春树的作品,莫言这样回答:“村上春树是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作家,在全世界读者很多,被翻译的作品数量非常大,而且赢得很多年轻读者的喜爱,很不容易,我非常尊重他。他虽然比我大,但心态比我年轻,英文很好,与西方交流比较广泛,具有更多现代生活气质。他写日本历史方面比较少,更关注现代生活、年轻人的生活,这一点我无法相比。我也是他的读者,比如《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他那样的作品我写不出来。”这里所说的“无法相比”和“写不出来”,不妨视为莫言的局限性或他和村上春树的不同。的确,莫言极少写当下社会生活和当下年轻人的生活,很难设想莫言某一天会忽然写出如《挪威的森林》或《海边的卡夫卡》那样的小说。同样,也很难设想村上春树会推出《红高粱》或《丰乳肥臀》——村上春树只能喝着进口啤酒眼望海边虚拟的卡夫卡,莫言只能喝着高粱酒打量村外血海般的高粱地。实际上就文体而言,如果说莫言是二锅头高粱酒,那么村上春树可能就是近乎饮料的啤酒。前者浓烈、欢腾、血脉贲张,催生出酒神精神;后者清淡、休闲、若即若离,略带小资情调。不过这仅仅是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两人文体又有相通相似的、可以比较的部分。

应该说,两人都是文体家。小说家比比皆是,文体家则寥寥无几。文体家必须在文体上有所创新,即用独具一格的表达方式为本民族语言、尤其文学语言做出贡献。村上春树早在1991年就宣称“文体就是一切”。2008年他在接受采访时委婉地表示,他的作品之所以获得世界性人气,“恐怕是因为故事的有趣和文体具有普世性(universal)渗透力的缘故”,而他的志向就是“想用节奏好的文体创作抵达人们心灵的作品”。日本文艺评论家岛森路子和加藤典洋明确断言 “村上春树的语言和我们读过的文学有所不同”,是一种独特的文体,以文体而言,“村上春树有若干发明”。诗人城户朱理甚至认为“小说力学”在《奇鸟行状录》中已不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语言,“是强度彻底丧失后对强度的寻觅和为此展开的语言彷徨”。

莫言在语言、文体方面同样有坚定的认识和执著的追求。“毫无疑问,好的作家,能够青史留名的作家,肯定都是文体家。”他在同王尧对话时说道,“我对语言的探索,从一开始就比较关注,因为我觉得考量一个作家最终是不是真正的作家,一个鲜明的标志就是他有没有形成独特的文体。”莫言作品的英译者葛浩文说:莫言“是一个‘极致者’(如果有这么个词汇的话),他是一个为了表达不同的内涵而摸索使用汉语的各种表达方式的作家。”莫言《酒国》的俄译者、俄罗斯当代汉学家叶果夫认为,莫言的成功与其语言表述和叙述修辞术密切相关:“莫言的语言非常简洁。然而,简洁才是真正的艺术。”瑞典学院院长彼得·昂格伦德(Peter Englund)索性赞扬莫言“具有这样一种独具一格的写作方式,以致于你读半页莫言的作品就会立即识别出:这就是他。”

辨识的参照有许多,下面就让我们围绕“幽默”这一点,具体看一下这两位堪称文体家的作家,他们笔下的幽默体现了怎样的共同文体特征。

莫言有一部中篇小说名字就叫《师傅越来越幽默》,但通读之下,觉得其幽默更是主题上的,即整部作品是个巨大的隐喻式反讽或反讽式隐喻,而作为文体,很难让人觉出多少幽默;较之幽默,更多的是荒谬和悲凉感。实际上,评论界、学术界也很少有人从幽默的角度研究这部作品以至整个莫言小说的文体,莫言本人也似乎并不强调自己文体的幽默色彩。但以我的阅读感受,他的不少作品至少在比喻上是不乏幽默感的。试举几例为证:

公鸡步伐很大,像一个一年级小学生。

眼睛瞪着,像一只深思熟虑的小公鸡。

目光像一只爪子,在姑娘脸上撕着,抓着。

双眼像风车一样旋转着。

他感到急跳的心脏冲撞着肋骨,像一只关在铁笼中的野兔。

他的心脏像只小耗子一样可怜巴巴地跳动着。

两个腮帮子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

大师的身体像油田的抽油机一样不知疲倦地运动着。

女人们脸上都出现一种荒凉的神情,好像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电话每响一次,我们就像豹子扑羚羊一样蹿过去一次。

空口喝了一斤酱油,嗓子还像小喇叭似的。总的说来,这些语句里的幽默属于那种不动声色的知性幽默,如一丝不易觉察的隐约的笑意,所唤起的也多是悠然意会的心底共鸣和轻微的忍俊不禁,绝不至于引动瞬间爆发的哈哈大笑。

相似的幽默比喻,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可谓举不胜举。这里仅以关于眼神的描述为例:

(绿子)眯细眼睛(看我),那眼神活像眺望对面一百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报废的房屋。

男子用兽医观察小猫跌伤的前肢那样的眼神,瞥了一眼我腕上的迪斯尼手表。

他先看我看了大约五分之一秒,活像在看门口的擦鞋垫。

她略微撅起嘴唇,注视我的脸,那眼神活像在山丘上观看洪水退后的景象。

她像看抹布似的细细看那名片。

用观看印加水井的游客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端起的枪口。

(袋鼠)以才华枯竭的作曲家般的神情定定看着食料箱里的绿叶。

眼镜内侧的眼珠却如物色特定对象的深海鱼动物一般探我的底。

他还是煞有介事有久久盯视我的脸,就好像我是问题的一个主要部分。

(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眼神竟同正在搜寻黎明天幕中光色淡然的星斗无异。

看这些关于眼神的比喻的例句,不难看出村上春树是个相当有幽默感的作家。村上春树作品的主要英译者、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认为:“他的幽默感当然是使他超越国际界限的最重要因素。”日本已故作家吉行淳之介对村上春树获得新人奖的处女作《且听风吟》评价说:“每一行都没多费笔墨,但每一行都有微妙的意趣。”这里,“没多费笔墨”无疑意味着简洁,“微妙的意趣”自然包括幽默这一妙趣在内。村上春树本人也认为,除了简洁和节奏感,“我希望自己的风格达到的第三个目标是幽默。我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在他的作品中,幽默诚然不时出现,但我以为并非是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类幽默——至少我在翻译村上春树的作品当中从没那么笑过。

不过若仔细品读,还是会读出村上春树和莫言之间微妙的差异。相对而言,莫言用来比喻的对象几乎都是基于自身生活体验或身临其境的实际观察,如小公鸡、小母鸡、爪子、燕尾、小耗子、野兔、田鼠、抽油机、小喇叭等,多是乡间实实在在的寻常景物。而村上春树笔下的,大半是虚拟性存在、场景或意象,如天空裂缝、洪水退后的景象、印加水井游客、深海鱼动物,甚至以“问题的一个重要部分”之抽象比喻具象。如果说莫言是经验性的,村上春树则是超验性的。在这点上,或许果如杰·鲁宾所言:“村上春树是一个对于用词语凭空从无中创造出某样东西这一无可预测的过程充满迷恋的作家。”

下面再从他们的演讲中摘几个幽默例子。2003年3月,莫言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演讲,讲到上世纪60年代如何饥寒交迫:“那时候我们虽然饿得半死,但我们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包括美国人——都还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中。而我们这些饿得半死的人还肩负着把你们从苦海里拯救出来的神圣责任。”因为同代人感同身受的关系,看到这里我禁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他接着讲冬天如何没有衣服穿:“那时候我们都有惊人的抗寒能力,连浑身羽毛的小鸟都冻得唧唧乱叫时,我们光着屁股,也没有感到冷得受不了。我对当时的我充满了敬佩之情,那时的我真的不简单,比现在的我优秀许多倍。”

同年10月,在日本京都大学演讲的时候,面对西装革履或一身套裙的观众,他到底不好讲如何光屁股了,但照样幽默:“我在四年里(距上次演讲时隔四年——笔者注),身高大概缩短了一厘米,头发减少了大约三千根,皱纹增添了大约一百条。偶尔照照镜子,深感岁月的残酷,心中不由得浮起伤感之情。但见到诸多日本朋友,四年的时光在他们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于是,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够幽默的吧?潜在的、静静的、不动声色的幽默。

还有一次,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时,莫言讲到福克纳:“他告诉我一个作家应该大胆地、毫无愧色地撒谎,不但要虚构小说,而且可以虚构个人的经历。”无独有偶,日本的村上春树2009年初在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中,也有关于说谎的言说:“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换句话说,作为以巧妙说谎为职业的人来到这里,来到耶路撒冷市。当然,说谎的不都是小说家。诸位知道,政治家屡屡说谎,外交官和军人说谎,二手车推销员和肉店老板和建筑业者也说谎。但小说家说谎和他们说谎的不同之处在于:小说家说谎不受道义上的谴责。莫如谎说得越大越高明,小说家越能得到人们赞赏和好评……可是今天我不准备说谎,打算尽可能说实话。一年之中我也有几天不说谎,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

就这样,两人以幽默的手法轻轻颠覆了“说谎”这一负面语汇,将其变成理直气壮的正当行为,还捎带将大作家福克纳和严肃的政治家、外交官们戏谑化了一番。

很明显,这里的幽默既有别于打情骂俏的“段子”式幽默,又同油腔滑调愤世嫉俗的王朔式幽默大异其趣,而属于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幽默,或者说更接近一种智商游戏,机警,别致,俏皮,如秋日傍晚透过纸糊拉窗的一缕夕晖,不事张扬,而又给人以无限的幽思和遐想,乃是一种高品质的兼有切身体验和教养背景的幽默。这也让我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迄今未能写出小说,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不善于说谎——不知这是不是也算作一种幽默?

对了,下面莫言和村上春树的说法多少有点色情我固然知道,至于是否也算幽默,作为我还真有些把握不准。姑且斗胆照录如下——

莫言:

种在这里的高粱长势凶猛,性格鲜明,油汪汪的茎叶上,凝聚着一种类似雄性动物的生殖器官的蓬勃生机。

村上春树:

(酒吧女侍应生)她以俨然赞美巨大阳具的姿势抱着带把的扎啤酒杯朝我们走来。

你说这算不算幽默?如果算,莫言与村上春树,谁更幽默?

《个体生命视角下的“十七年”小说》

傅书华 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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