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山西,怎样攀登文学这座山

2016-03-16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16年6期
关键词:徐志摩山西作家

□韩石山

在山西,怎样攀登文学这座山

□韩石山

一、年轻时要在写作上试一试

标题名前加“山西”二字,是不想把话说大了。对山西,自认为还是有点责任的,也就敢说几句。

说人人都能成为作家,都能吃写作这碗饭,肯定是骗人,谁说都别信。但是,说多数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写作的天赋,还是有道理的。你有没有这个天赋,多数情况下自个并不知晓,有时需要别人来发现,有时需要自己来测试。这样一来,年轻时在写作上试一试,就更有道理了。

山西人有个毛病,心眼死,不知变通。当官的,就知道科长上去是处长,处长上去是厅长,厅长上去是省长,但一般不会再往上想了。埋头工作,直奔那个方向努力,就不想想成数有多少,当不上怎么办。写作的也是,年轻时在地方刊物上发过一篇小说,就自以为是作家的苗子了,就要开花结果,就要长成参天大树,于是写呀写呀,从青年写到壮年,从壮年写到老年,不知路之将尽,老之将至。为一个虚妄的目标,一生就这么交代了。

多少年前,我就发现了这个悲剧。在一次与作者交流时,我提出这么个问题:一个写作者的一生该怎样安排?我的看法是,青春作赋,中年治学,晚年研究乡邦文献。这也是因为,那些年还是“大锅饭”,进到这个行业里的人还不少,算是给他们指一条写作以外的路,别一条道走到黑,走到老。现在择业的门径多了,跳槽不是个事儿,就不必中年什么,老年什么了。写上几年,觉得不对劲,赶紧去做别的。纵然如此,我仍然以为,青春作赋这一步,还是要走的。年轻时在写作上试一试,是需要的,也是必要的。

不一定要成为作家。在这上头试一试,有天赋的,发挥出来,没天赋的,练下写作的技能,对提高自己的综合素质,对一生的发展,都会有好处。

我有个感觉,凡是杰出的人物,大都具有文学的才能。中国历史上,那些有名的文学家,明代以前,差不多全是高官显宦,终生布衣的,几乎没有。小说兴起以后,才有布衣文士出现。是因为当了官,才有了文学才能,还是有文学才能才当了官?我看还是后者。二战时英国的首相丘吉尔,战后写了部《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中国的毛主席,就不必说了。当今习总书记,我推测,年轻时也是个文学青年。去年秋天的文艺座谈会上,说起读书,他读过那么多苏俄时期的小说,不是爱好文学,不会有那么大的兴致。去年他在阅兵式上的讲话里,用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么个词语,就是《诗经》里的两句。

这是为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有文学才能的人,综合素质都高一些。

二、要有怎样的基本功

写作是需要基本功的。在这上头,说法很多,最常见的是多看多写,勤学苦练。我觉得太空泛了,不切实用。多看,常是消遣,多写,已经是写了,不能说是写作的基本功。我的看法是,一是要多背,二是要把字写好。

先说多背。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学中学,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小学和中学,就语文这个科目来说,可说是背过来的。背古诗,也背新诗,背古代散文,也背现代散文,只要觉得好的就背。老师让背的背,不让背的,念得熟了,也就背了下来。

要背,先得读。不是现在学校里的朗读,而是一种带调儿的读,近似古人说的“咏”。半闭着眼睛,身子前俯后仰,很陶醉的样子。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到过这种读法,说他们念“仁远乎哉”,先生念“铁如意”什么的,都是半闭着眼睛,拉长了声调,放开喉咙大声读。好些上世纪30年代的名作家,都写过他们在私塾或是小学堂咏读时的情形。这种咏读,实则是一种唱读,词语之间有个过门,就是许多唉唉唉。有时想不起来,唉唉两下就想起来了;实在想不起来,唉唉两下就过去了。最实用的是背诗,整句想不起来,多唉唉几下就糊弄过去了。读和背是一致的,读到烂熟,就会背了。背和读的不同在于,读有依凭,背无依凭,背个烂熟,句子就刻在脑子里了。这就叫童子功。

对于背诵的作用,老师多半说是增加词汇,增加知识,还有的说,增强记忆力,都沾点边儿,但都没有说到根子上。

背诵最大的一个功效,是掌握写文章的语调。这一点,跟唱歌有些相似。会唱歌的人,拿起一首新诗(近似歌词),看上一遍,哼哼几下,就能唱出来,等于是现谱曲现唱,大致错不了。我不懂歌,想来是这么回事。文章也是有调子的,但一般人不会这么说,多半说是语言的韵律。有韵且合了律的东西,跟歌也就差不了多少。说了上句,下一句是什么,都会有个共同的感觉。你不能写起文章来,跟说“三句半”似的,最后都落在一个突兀的词语上,一听就是个“二杆子”。

汉语作文,有个规律,就是讲究对仗。对于句子来说,就是对句。背诵多了,自然就学会了这一手,掌握了这个规律。最有名的例子,是王勃的《滕王阁序》里的“落霞与孤鹜齐飞”,下一句必须是“秋水共长天一色”,你不能上句是“落霞与孤鹜齐飞”,下一句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那就不搭调了,就不是对句了。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个著名的论战,就是因为对句没写好引起的。一方是周作人和鲁迅,一方是陈西滢和徐志摩,叫做“闲话论战”或是“闲话事件”。注重思想斗争的,总是说周家兄弟这边怎样代表进步,陈西滢和徐志摩这边怎样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反动政府的帮凶。我写过一本书叫《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书里分析了这场论战,我的结论是,徐志摩写错了对句,让周作人抓住了把柄,才酿成了这一事件。

怎么回事呢?先是陈西滢写了篇文章,介绍法国作家法朗士,在徐志摩编的《晨报副刊》上登了。徐是编者,见文章写得好,写了评文一并刊出,说西滢“唯一的标准是理性”;接下来该着对句了,顺手写了句“唯一的动机是怜悯”。第二天报纸出来,周作人见了,老大的不高兴,写了批评文章派人送来;再下一天,北大同事江绍原见了,也挑这个毛病。徐志摩马上就意识到,毛病出在哪里,说“那实在是骈文的流毒,你仔细看看全句就知道”。周作人不吃这一套,步步紧逼,直到徐志摩再三求饶,才停了下来。

对句写得好的,常能相互比衬,达成一个完美的意境。弄不好,就会产生歧义,惹下麻烦。这场“闲话官司”,就是没写好对句惹下的。看来徐志摩少小时,在背书上下的功夫还是差了些。

说了背诵,再来说把字写好。这算是写作的基本功吗?有人怀疑。现在都用电脑了,打印出来,全都一模一样,要楷体就是楷体,要仿宋就是仿宋,哪款都比手写的好。我不这么看。古人说,书信是“千里面目”,道理就在于,看了信上的字,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写字,实际上是一种审美训练。一个字写出来,不好看,噢,这一画歪了,下次再写就正过来;噢,这一画短了,再写就长些。写着写着,就写出一笔好字来,自己觉得好,别人见了夸。几天不写,手都痒痒。有了这个毛病,又不能天天给女孩子写情书,不写文章做什么?

一般来说,字写得好的人,文从字顺不成问题。字写得不好的人,羞于写字,文章多半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我写过《李健吾传》,李先生的字,一笔大草,实在不敢恭维。

前些日子,我的外孙上了初中,我在外地,女儿发来短信,说她今天送孩子上学去了。我回短信说,一定要学好数学和英语,语文不是学好学坏的问题,而是要把字写好,字写好了,别人就说你语文好,字写好了自然就想写文章;反之,都是白搭。

我这样说,不是不重视语文,而是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上重视,是真正的重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期,出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化人。撇开成见,就说新社会推崇的“鲁郭茅巴老曹”这六个人。巴金的毛笔字是差了点,其他五位,都是高手。去年冬天,我在太原一位收藏家朋友家里,看到老舍写的一把折扇,金底上,用朱砂写了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看了之后,我是从心底里佩服,觉得这样的人,不成文学大家才是怪事。

六人之外,当然还有高人。在我看来,沈从文的出名,就是字写得好,写着写着就成了大作家。他的章草,实在是好。后来我发现,沈先生非常喜欢写信,不管给谁,一写就一大条——不是用信纸,就用宣纸,裁成书本那么宽,长长的一条子,竖着写,本来就是小字,还要夹上小注,裱出来简直就是上佳的小条幅;说是写信,实则是秀他的书法。沈先生的书信,实在应当有人专门来研究。我觉得他在写信上的成就,不在他的小说写作之下。

当代作家,在写字上,是没法跟上一代作家相比的。字写得好的,没有几个。山西作家里,论作品,我不行;论挣钱,我也不行;论写字,我觉得我还是够格的。

三、什么时候开始写作最合适

有的同学会说,我听韩老师的话,下上三年五年的苦功夫,背上几十篇古文,弄懂了文章的调子,又写得一手好字,是不是就可以开始写作了呢?

我觉得,还是早了些。

说说山西这几十年的文学传统,就知道为什么了。

山西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古代是边塞之地,五胡杂处,战乱不息,近世以来,也未见得怎样繁荣过,而抗战中,成了共产党的根据地——你看嘛,吕梁这儿是晋绥根据地,五台山那边是晋察冀根据地,晋城那边是晋冀鲁豫根据地,沁源那边还有太岳根据地,武乡那边还有太行根据地。近几十年来,山西的文化,可说是一种“根据地文化”;具体到文学界,就是“山药蛋派”大行其道,成了山西文学的主流,成了山西文学的骄傲。在山西,搞写作的年轻人,一开始差不多都是这个路数,追求农村题材,追求通俗易懂,及时反映现实生活。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对,但总觉得不像那么回事。跟周边省份相比,山西文学的门槛,明显低了些。一个人,从这么低的门槛跨进文学这个大门,往后的结局,不问可知。还有一点,我是从吕梁山里走出来的,才敢说这个话。土地太瘠薄了,长不出好庄稼,文化太薄了,也就出不了好作家、好学者。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说个故事吧。

1986年到1989年,我在清徐县挂职当县委副书记。当时我的写作陷入困境,写不出好东西,但是我不急,觉得来日方长,于是想到,何不趁此机会,出去走走。有个问题,一直很困惑:为什么新文化运动几十年来,山西就没有出过几个像样的作家,像样的文化人?为什么二三十年代,江浙一带,出了那么多著名的作家、著名的学者?1987年春天,我借送稿的机会去了上海,又往浙江那边走了一趟:去海宁看了王国维的故居、徐志摩的故居,去桐庐看了丰子恺的故居、茅盾的故居,去富阳看了郁达夫的故居。当年郁达夫故居还没有开放,住着郁达夫长子郁天民先生一家。我敲门进去,说明来意,在院里转转,一眼就认出了郁达夫笔下的那个大鱼缸。

在一楼跟郁天民先生闲聊时,我提出那个问题,就是浙江怎么就出了这么多著名的文化人。天民先生说,他也曾跟朋友们探讨过。他注意到了,浙江的文化人,有三个特点:一是过去都富贵过,上一代家道中落,仍还能维持体面的生活;二是多半父亲在他年幼时就去世了,由寡妇母亲抚养成人;三是个子都很矮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眼一下子亮了:第一条是最根本的,能家道中落,也就说明过去家道殷实,不会是土财主,多半是诗书之家,像鲁迅,祖父是进士,父亲是秀才,祖父因大考作弊判了斩监候,年年到了秋天,都要打点审判官,没几年家道就败落下来;父亲得了肺病,早早去世,弟兄三个,就是寡母抚孤养大的;个子矮小,就不必说了。

话又说回来,何时写作较为合适呢?我劝同学们,眼下先不要动这个心思,先好好念书,夯实自己的知识基础,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能深造的继续深造,最好是考出去;不愿继续深造的,就去社会上打拼,先过上富足的生活,经历一番风雨。到了相当的年龄,疲倦了,想歇下来了,再拿起笔,写散文,写小说,或者干脆写自传,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进去,把自己的人生思考写进去。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有益于世道人心,才是真正的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豪华落尽见真淳”,人生是这样,艺术也是这样。

各人的情况不相同,要叫我说,总得在三十岁以后吧。

还有人会说,韩老师,我等不下那么久,我现在就想写作,该怎么办?别急,下面就说到了。

四、应秉持怎样的心态

在写作上,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器宇,关系着一个人写作的成败与成就的高低。有句老话叫“开多大的门,做多大的生意”。器宇,就是人生的门面。

“器宇”这个词儿,要解释一下。原先我写的是“器局”,查了一下工具书,觉得不太妥当。但也不是“气宇”。“气宇”更多的是指外在形态,比如气宇轩昂。“器宇”的意思,更接近胸襟。裴松之注《三国志·吴志·薛莹传》中,引王隐《晋书》:“莹子兼,字令长,清素有器宇,资望故如上国,不似吴人。”

对了,我想说的就是,同学们最好能修炼自己,做到“清素有器宇”,不似晋人。

最要紧的是,要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山西是个贫瘠的地方。在山西写作,不光要面对贫瘠,还要面对贫瘠带来的一系列次生灾害——假若贫瘠算是灾害的话——比如落后,比如嫉妒,比如诬陷,比如罗织入罪。

前些年,我对林徽因这个人下过一番研究的功夫。她的那些风雨人生,我看了也就那么回事。但是,当日军打到贵州的独山的时候,她在李庄,说过一句话,让我很是感动。独山离重庆不远,独山失守,重庆沦陷就不远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她的儿子只有十一二岁,问她该怎么办,她平静地说:“中国的读书人有条老路,门口不是有扬子江吗!”儿子说,你不管我了吗?她说,那个时候真的就管不了你啦。我看到这儿,泪水由不得就溢出眼眶。

说这些,不是说写作多么险恶,只是想说,不要把当作家视作一条撒满鲜花的道路,很有可能布满荆棘,有时候说不定还会有这样那样的陷阱,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可以这么说,只要不是灭顶之灾,能挺得过来的,就不能说是灾难——对常人来说是灾难,对要当作家的人来说,是福分,是上帝格外的恩赐,分外的怜惜。只有在这样的人生遭际中,才可能认清人性的丑恶,纠正过去许多糊涂的认识。在这里有一句话,愿意奉送给诸位,不是我说的,是当今相声名家郭德纲先生说的——他有一本书叫《过得刚好》,里面说,有人对他说人性是善良的,他的回答是:“你肯定没见过所有的人。”

再一点,对前辈作家要敬重,但不可走他们走过的路,更不可重蹈他们的覆辙。

研究赵树理的人,很推崇赵的“问题小说”,说是批判现实主义的典范。什么是问题小说呢?就是在执行党的政策过程中,遇到了问题,通过调查研究(深入生活),找到解决的办法,将之用文学的方法反映出来。“文革”前夕,老赵写过一篇小说,叫《卖烟叶》,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写一个中学生回到农村贩卖烟叶的故事。现在有人说这是老赵在提倡自由经济,我不这么看。实际上老赵是写中学生回到农村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要安心农业劳动,不要投机倒把赚钱。

不要走山西作家的老路,是想说,不要写那些自以为是的“问题小说”。我可以现编一个,你们听听,是不是这么回事——近来不是出了几起女孩子外出,上了黑出租,被奸污后勒死抛尸的恶性事件吗?假定我是个初学写作的年轻人,又学会了“问题小说”这一手,很快就能写一篇小说,起个名字叫《智降劫匪》,说是一个女孩子,误上了黑出租,司机欲行奸淫,女孩一面抗拒,一面与之周旋,说了这个说那个,触到了劫匪的痛处,良心发现,最后平安地送女孩到达了目的地。写成后,寄到编辑部,编辑一看,多好啊,又是维护社会安宁,又是宣传正能量,二话不说,发了。

实际会怎样呢?假定真有一个女孩看过韩石山的这篇小说,假定这个女孩过后真的遇上劫匪,照着小说上的话要感化对方,假定这个劫匪也看过韩石山的这个小说,又不打算按小说里设定的路数去做,还是把女孩奸污了,勒死了。我们可以猜想一下,这个劫匪最后会对女孩说什么?我想最起码会说:你真傻,怎么能信韩石山这样的弱智作家的话呢?

这类小说,有三个特点,就是自私、愚蠢、为虎作伥。自私是说,为了发表作品,别的什么都不管;愚蠢,是说没头脑,根本不懂什么叫文学,什么叫艺术;为虎作伥,是说这样的作品,只会对善良的人们造成伤害,帮助坏人来欺骗好人。

年轻人写作,一定要走正经路子。

写作应秉持的最好的心态,要叫我说,就是放下身段,敢于自轻自贱。

要当作家,绝不能这么心浮气盛,急功近利。相反,好的作家,差不多都能放下身段,自我嘲讽,甚至自轻自贱。在这上头,郁达夫是个杰出的典范。这个人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最会写文章,最懂得为文之道。他有个观点很有名,说小说是作家的自叙状(自传)。你看他的小说,他的散文,那个穷啊,那个屈辱啊,真是可怜死了,由不得你会为他洒一掬同情的泪水。实际上,他只是那么写一写。这个人啊,一辈子过的是醇酒妇人的生活,一点也不穷,一点也不苦。

这几十年,山西出来的作家不能叫少,有的甚至获得很高的声誉,但是能做到放低身段,自轻自贱的,几乎没有。同学们中有想写作的,一上手就学会这一手,且能形成风格,肯定会大放异彩。只有一点要提请注意,就是敢这样做的,又能做好的,必须是对自己的学问才华有绝对的自信,否则会流入醉汉骂街,自污自渎而不自知。那就还不如老老实实写你的“问题小说”,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落个“山药蛋派第八代传人”的美誉。

五、要有点文人的习气

最后谈一个有点玄的问题:一个作家该有怎样的习气。

先说一个现象,也是我这几十年来,看到的山西作家的一个不足:缺乏文人习气。准确点的表述,应当是缺乏旧文人的素养、旧文人的习气。具体地说,就是彼此间很少唱和,更别说争论、讥诮、戏谑了。换个说法就是,山西作家太正经了。太正经了是写不出好作品,成不了好作家的。

我写过两本上世纪30年代作家的传记,一本是《李健吾传》,一本是 《徐志摩传》,对30年代作家之间的关系还是知道个大概的。有的原本是好朋友,一件事上看不惯,噼里啪啦就干起来了。比如1937年元旦,梁宗岱收到李健吾寄他一本新出的《咀华集》,见里面有一句话,李说每读何其芳的那篇《山石》,好像谛听一段“生风尼”,终于零乱碎散,戛然而止。梁联想到他批改学生作文,有几个也是动不动就说 “生风尼”,有的还说他的呼吸成了 “生风尼”(“生风尼”是法语“交响乐”的音译),由不得就想到,学生们滥用名词的毛病,根子原来在文学名家的身上,又想到,好朋友朱光潜也有这个毛病,便写了篇《从滥用名词说起》,寄给报纸发表了。李健吾见了不服气,当即著文反驳,后来还引起了巴金和朱光潜的笔战。这在那个年代,几乎是文人之间交往的常态,谁也不觉得奇怪。这是相互批评。相互唱和的,就更多了。

我在山西文坛几十年,很少见到作家之间相互唱和的,多半是某人写了好作品,外面好评如潮,娘子关内仍是清清泠泠,彼此见了面,假装没听过这回事,没有赞的,也没有骂的。若是要开研讨会了,又不同了,大报小报,净是评论,一看就是组织下的,全是溢美之词,不会有什么精辟的分析、独到的见解。

我平常爱写个评论,自己选定对象去写,多半是外面的,是好说好,是坏说坏,自由发挥,常能写出好文章。给山西作家写,忌讳就多,别说指出缺点了,连开个玩笑,调侃一下,都要慎之又慎,稍不注意,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人。

文人之间的唱和、调侃,甚至戏谑,这可以说是作家这个职业的风气,是文坛成熟的标志,也是文坛祥和的象征。俗话说,人抬人高,人踩人低。你说说他,他说说你,看似不经意,实则彼此都是大胸怀,都是高境界,也都受了益。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只能说都是些文学工作者,不能说是作家,是文人。

希望同学们中多几个人进入文坛,以身作则,将山西文坛的风气改一改。

今天就讲到这儿,谢谢大家。

(此文为作者2015年11月26日在山西吕梁学院的演讲稿,2016年9月18日改写,有删节。)

猜你喜欢

徐志摩山西作家
作家的画
我在山西等你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山西老陈醋保护有法可依
山西:抓紧抓实春耕生产
山西叹五更
花牛歌
偏 见
小评《徐志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