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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庚生先生的学术风采

2015-02-23

关键词:通论傅先生杜诗

阎 琦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欲对傅庚生先生的学术研究作较深入的“探赜赏要”,非“风采”二字不足以形容。其风采,表现在学术研究的别出心裁、学术写作的辞章娟妙、学术讲筵的顾盼自雄。此三方面,他人或居其一,或居其二,傅先生乃可以居其三。

傅庚生先生1910年生人,193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上海分处南北两地,文化上,历来就有京派、海派之分。就学术而言,海派主文献、考订,有乾嘉遗风,京派主文学、辞章。就读北大期间的傅先生,一面读诗书经典,一面却热恋着文学——他创作并发表诗歌、小说,有评论者称他的小说风格酷似废名(冯文炳)。废名先生当时正在北大外文系讲授英美文学,却正告傅先生说:写小说须精通外语,否则成就不会太大。傅先生自觉英语尚不能直接阅读域外小说,看翻译小说总是隔了一层,于是听从了老师的忠告,弃创作,走上了学者——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道路。但毕竟有一段热恋文学且从事创作的经历,傅先生的转行,始终不脱他京派的色彩,正应了今时一个时髦的说法:“华丽转身”。

先看傅先生的学术研究。傅先生的学术研究可以分做两段,1949年前一段,1949年后一段。

1949年前的学术研究:《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国文学批评史通论》——别出心裁,不作轭下之鸣。

傅先生的成名作是《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开明书店1943年初版,时先生任教于东北大学。东北大学始建于沈阳,“九一八”后迁开封,迁西安,最后入川。先生是在抗战国难辗转流徙中完成这部著作的。我国自宋以后,诗话、词话类著作丛沓而出,其总数或有数千种之多。这些诗话、词话,按陆侃如先生为《举隅》所写的《序》,皆所谓“外线”的资料,将这些外线的资料,运用西方文学及哲学理论,“用分析的工夫而达综合的目的”,就成了傅先生这本15万余字的《举隅》。这是傅先生独有的创造性的工作。傅先生将丛杂的历朝历代的“诗文评”,按“感情”“想象”“思想”“形式”四个方面解析为26个或对立矛盾(如“渊雅与峻切”“仙品与鬼才”)、或同中有异(如“痴情与彻悟”“善美与高格”)、或浅深相依(如“真色与丹青”“辞意与隐秀”)、或相互关联而细致入微(如“自然与藻饰”“警策与夸饰”)、或关乎修辞(如“剪裁与含蓄”“炼字与度句”)、或关乎思想感情(如“精研与达诂”“深情与至诚”)等细部,加以综合性分析研究。每一细部,举古典诗词曲赋小说几十例加以综合分析,列举诗话词话有关评论,鞭辟入里,真知灼见,随处可见。如《举隅》“精研与达诂”部分于李清照《声声慢》一词,傅先生讥刺自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以后诗话家众口一词称赞“起头连叠七字”之巧,一概为“皮相观耳,未尝搔到痒处也”,然后仔细分析云:

此十四字之妙,妙在叠字,一也;妙在有层次,二也;妙在曲尽思妇之情,三也。良人既已行矣,而心似有未信其即去者,用以“寻寻”。寻寻之未见也,而心似仍有未信其即便去者,又用“觅觅”;觅者,寻而又细察之也。觅觅之终未有得,是良人真个去矣,闺闼之内,渐以“冷冷”;冷冷,外也,非内也。继而“清清”,清清,内也,非复外矣。又继之以“凄凄”,冷清渐蹙而凝于心,又继之以“惨惨”,凝于心而心不堪任,故终之以“戚戚”也。则肠痛心碎,伏枕而泣矣。似此步步写来,自疑而信,由浅而深,何等层次,几多细腻!不然,将求叠字之巧,必贻堆砌之讥,一涉堆砌,则叠字不足云巧矣。故觅觅不可改在寻寻之上,冷冷不可移植清清之下,而戚戚又必居最末也。且也,此等心情,唯女儿能有之,此等笔墨,唯女儿能出之。设使其征人为女,居者为男,吾知其破题儿便已确信伊人之不在迩也,当无寻寻觅觅之事,男儿之心粗故也。

清人陶澍尝谓“诗无达诂”,傅先生则云经过“精研”可以做到达诂,并引元好问诗云:“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馀味,百过良未足。”如其解析李清照《声声慢》,岂非深入腠理的达诂?此一段文字,堪称精金美玉,论者往往喜欢引用。他人或以为此段议论在《举隅》中披沙拣金、偶尔一见而已。非也。如此段精妙议论,在《举隅》一书中,绝非偶一为之,翻开《举隅》各节,如《声声慢》一段者,俯拾皆是。在傅先生笔下,对古人诗词的欣赏,皆信手拈來,尽成妙谛。上世纪90年代,出版社热衷于编纂古典诗词的所谓《鉴赏辞典》,然依陆侃如先生所说,这些《辞典》,因为缺乏“概括”的过程,不成系统,缺乏理论支持,皆可以“外线资料”视之。故可以说,傅先生15万余字的《举隅》,才堪称我国古代文学(书中涉及诗词曲赋及小说)的“鉴赏辞典”。《举隅》出版至今已60载矣,在“鉴赏学”(或“欣赏学”)方面,傅先生一旦为《举隅》,则后来者不但无法仿效,更无法超越。

1946年,傅先生第二部著作《中国文学批评通论》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时傅先生执教于华西大学(今四川大学)。《批评通论》应是傅先生执教华西的授课内容,也是他在写作《欣赏举隅》时既定的计划,因为《批评通论》中使用的一应“外线资料”,除少数如《文心雕龙》《诗品》是较为纯粹的理论著作外,其他的诗话多是诗文评,或理论兼而有之,如严羽《沧浪诗话》。有意思的是,早年陆侃如为《举隅》作序,即径称《举隅》为“近代出版的关于中国文学批评的著作”。《批评通论》固可视作《欣赏举隅》的姊妹篇。

在先,1927年有陈中凡《中国文学批评史》出版。初具规模,梗概而已。1934年有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最称大观。其后,罗根泽有《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1943年),朱东润有《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1944年)等。这些“批评史”皆按朝代顺序,呈“纵”的史的状态。其中朱东润《大纲》,以人(如儒家孔孟、司马迁、班固、曹丕等)为目,仍旧是“纵”的史。傅先生为批评史,岂肯步他人后尘作轭下之鸣?《通论》心裁别出为“横”的研究,一如《欣赏举隅》,从批评史“外线资料”中概括出诸多概念,在概念之下,再作局部的“纵”的论述。《通论》总分上、中、下三编,上编“续论”,“绪论四章,以为源头,旨多浅显,辞务简明,滥觞而已……”如《文学之义界》《文学批评之义界》两章,将先秦两汉至于近世有关文学、有关文学批评“义界”的观点、各种概念分别列出,其可取者保留之;其冗杂含混不清者则淘汰之,然后申以己见。中编“本论”四章,为《感情论》《想象论》《思想论》《形式论》,为《通论》之主体。下编“结论”三章,为《个性时地与文学批评》《文学之表里与真善美》《文学之文质观》,渐已涉及美学领域矣。中编“本论”之“感情”“思想”“想象”“形式”四章,傅先生称此四者为中国文学批评之“本体”,亦即文学四要素。一如《举隅》,傅先生一以贯之地坚持自己文学是“抒发作者之感情思想,起之以想象,振之以辞藻与声律,以诉诸读者之感情而资存在文字也”的守望,例如,对于文学四要素之间的关系,《通论》形象地予以总结道:

感情,其君也,思想则奉事感情而运筹帷幄、间亦拾遗补阙,感情之视思想,则如人君之驭争臣,敬而远之,故思想为臣也;想象对于感情,辄希指而佞从,忧喜与共以广君之意,故想象为佐也;形式则为百官各司,效忠者褒之,怀贰者锄之。入国者睹百官之良窳,可以窥测朝廷之仁与不仁也,是形式为使矣。

《通论》对刘勰《文心雕龙》、陆机《文赋》非常推崇。然刘勰云:“(凡文)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按之《通论》之四要素,刘勰缺少了四要素之一的“想象”。惟晋陆机《文赋》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又云:“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播芳蕤之馥馥,从青条之森森。”即是想象。故傅先生在刘、陆二人间,又特别激赏陆机(上世纪80年代,傅先生还有《陆机〈文赋〉今译》一文发表)。

《通论》以“通论”名其著作,关键在于一个“通”字。通者,贯通之谓也,贯通古今,贯通中西,兼有“通变”之义。清人叶燮以“通变”论诗,谓“变则通,通则变”,故《通论》之“通”,就是文学批评的发展史。傅先生“横”的批评史,其特出于文学批评史诸多著作的意义在此。

有一件有意义的“公案”值得在此略予辨析。朱自清先生尝有《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全书四章,第一章总题曰“言志与缘情”,第二章曰“模拟”,第三章曰“文笔”,第四章曰“品目”,也是“横”的批评史研究著作,与傅先生的研究并世而二。按朱先生抗战前执教于清华,1938年随清华南迁至昆明,其授批评史课程在1942—1944年,且朱先生著作一直仅有讲义,直到2004年始有当年听课学生据课堂笔记整理在天津古籍出版。傅先生在华西讲通论,朱先生在昆明讲他的讲义,不能说是傅先生影响了朱先生,也不能说是朱先生影响了傅先生。不如说,是同属京派的朱、傅二位先生异地而同声吧。在我国批评史著作史上,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1949年后的学术研究:《杜甫诗论》《杜诗散绎》及《杜诗析疑》——“与其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我随傅先生读研时,傅先生尝云,他年轻时喜读李白诗歌,以其青春浪漫,与年轻人性情相近。抗战爆发转而读杜诗,从中理解家国之痛,遂开始热爱并研究杜诗。又云,研究学问也要“与其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此话大有道理。杜甫是唐诗盛衰转型期代表:他的前期代表了盛唐,中晚期则代表了中晚唐;大而言之,杜甫又是中国古典诗歌转型期的代表,按中唐元稹的说法:“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唐以后,历朝历代,没有哪一位诗人的诗歌不受杜诗的霑溉。故腹中有杜诗,即有古今之诗;了解了杜诗,即可以了解古今之诗。尝与傅先生语及1960年代出版的一部《唐诗选》,先生大有舍我其谁之慨,莞尔笑曰:“《唐诗选》,举目国内,非我,无人能选!”以傅先生对唐诗精华的体会,《唐诗选》由傅先生完成,当然是另一番面貌了。

新中国之初,学术研究已经开始为浓厚的“为政治服务”氛围所笼罩。傅先生迅速领会并按照毛泽东关于“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的指示研究杜诗,有20馀万字的《杜甫诗论》一书出版(1954年上海文艺版)。《诗论》全书十章,十之五六论杜诗的人民性、爱国精神、非战思想、现实性,甚至论杜甫诗兴的触发也是“为人民的热血凝成诗国的奇葩”。然而即使在逼仄的学术氛围里,傅先生仍旧怀着他对古典诗歌艺术、尤其是对杜甫诗歌艺术由衷的热爱和深刻的理解,令人叫绝的赏析仍如玉液华泉贯输于全书。如关于杜诗的“沉郁顿挫”,《诗论》第五章、第六章有两处议论:

惟其沉郁,一切家国之感,乱离之思,诚挚的心情,深沉的臆念,解脱的谐趣,反抗的意绪以及尖锐的讽刺等等,无不能达之于诗;惟其沉郁,它就有深而广的感染力,成就了杜甫“诗圣”的威严,行千年而不可废。

诗有寄托,方能沉郁,这是它的映现,并不是什么诀窍。在杜甫作诗的当时,并不是有意地去绕圈子,故意地来几下沉郁顿挫,完全是为了心中有不能自已之情,却又为环境所限,没法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才想办法借助于比兴,去寻觅契合的寄托。这实在是不得已的。

1949年后傅先生的写作,一改昔年《举隅》与《通论》出以文言的习惯而使用白话。我曾经问过傅先生何以《举隅》用文言,先生笑曰:白话文,当时是“二朱”(朱自清、朱光潜)当行,自问或者不能超越两大家,故用文言。我的感受是,《诗论》的文字,虽是白话文,却是极用苦心的文字,真的需要按元好问所说“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馀味,百过良未足”来咀嚼。绵密、渊雅、摇曳生姿是傅先生白话文的特色。1958年,傅先生《杜诗散绎》出版。这是在愈见逼仄的学术环境下借“散绎”的形式向“人民诗人”杜甫献上的一点衷愫。此书最触目的形式是“散绎”——以散文文体翻译杜诗。“散绎”往往为读者误解之处,即在一个“绎”字。既是散文翻译,为什么书名不用“译”而用“绎”?这也是傅先生特别用心处。“绎”者,寻绎也,理出事物(诗歌)头绪,寻绎其义理,条理其端绪,是为“绎”者。此书其实是极见功力的杜甫诗的传记、杜诗的思想兼艺术的评论,傅先生将150首杜诗按作年、内容编排,分析为十二章,大体与《杜甫诗论》的章节相合。对于《散绎》中每一首诗,先予题解(或背景),然后作散文翻译,再解说其思想、艺术。如《壮游》一诗,《散绎》曰:“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中说:……此章‘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当拈‘往游’为题。若作壮年之游,何以首尾兼及老少事耶?壮字疑误’。它是用往昔壮盛之游,反衬出目前的‘郁郁苦不展’的,题有‘往昔之游,何其壮也’的意思,正显出杜甫狂傲的习性与对畴日浪游的憧憬,若作‘往游’,就意味索然了。”这是解题。如对《月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四句的翻译:

静静的秋夜,皎皎的月光。

鄜州的闺门之内,今天夜里,她大约也正和我一样地独自徘徊于月影中,在对月怀人呢。虽说在她跟前还有几个小儿女可以分忧解闷,但我却也分明知道,可爱怜的小儿女还不懂得别离的苦况,不理会忆念流寓在长安的父亲;这黯然魂销的沉重的担子只有他们的母亲独自肩负着。何况又赶上荒乱的年月,我正被困在沦陷了的京师,更会惹起居人的焦虑;这些国难家愁,小儿女们如何省得呢?

这是散译。又如对《春望》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解说:

起首两句,我们仔细地咀嚼它,它在如何地表达出诗人对祖国山河草木的热爱啊!一个“深”字点明了草木的茂盛,也倾吐出自己的深情;一个“在”字,表明了物是人非之感,也肯定地说出对祖国的信念与自己的凛然正气。“国破”一定是暂时的现象,而山河长“在”,总会有一日重复金瓯,无一伤缺!

这些解题、翻译以及解说、议论,才是傅先生此书名为“散绎”的本意。

《杜甫诗论》与《杜诗散绎》确立了傅先生国内杜诗研究大家的地位。至1960年代初,国内学术气氛稍见活跃。1962年,适值杜甫诞辰1250周年,《诗刊》特约傅先生撰写纪念文章,傅先生乃有《沉郁的风格·闳美的诗篇》长文刊出;《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主编陈翔鹤(因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广陵散》而闻名天下的学者)亦约傅先生撰文纪念杜甫,傅先生日记:“陈翔鹤前来函嘱为《文学遗产》撰一纪念杜甫文稿,词意恳切,遂撰一文,题曰《探杜诗之瑰宝 旷百世而知音》。”又在人民剧院作报告,后来以《十载长安千秋伟绩》为题在《延河》刊出。据傅先生日记:“(人民剧院)胡采主持会议,余作报告,出席约千余人。文化局鱼汛局长、王汶石、石鲁等均到会。”1962年4月一月之内,傅先生先后在省电视台、西安群艺馆、西大和外院礼堂、青年俱乐部、西安人民剧院作纪念杜甫报告,忙煞先生了。

《散绎》一书,先生写来极用心,极费心力,其“前言”云:“每逢译完一篇之后,反复推敲,改了再改……‘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此中甘苦,连译诗也都有些感受,自恨不能梦笔生花,何胜太息!”傅先生的著作或文章,对文字极其“讲究”,字斟句酌,何止《散绎》!前所引文字均是最好的说明。这即是傅先生学术风采的第二点。这也是老一辈学者共同的追求,在傅先生(以及闻一多、朱自清等)的学术写作中体现得最突出。这应该是我们晚辈学者仿效的榜样:要走近、并走进古人的作品,以“理解之同情”为文,让文学研究回归艺术的、美的、情感的国度,让古人的文字从典故的阐释、时代背景的复述中解脱出来,将研究文字作成“美文”,就像傅先生的研究文字那样。

傅先生的最后一本著作是《杜诗析疑》,完成于1978年(据傅先生“前言”)。十数万字的《析疑》,应该写作于“文革”后期。世事播乱,而傅先生不甘虚度时日,乃为近百条历来有争议的杜诗做了“析疑”。为了方便“析疑”,傅先生文字风格与以往相较微有一些变化,即颇用了一些训诂、考订的手法。《析疑》几乎成为傅先生学术研究的“绝唱”。1978年之后,学术的春天阳光普照,然而先生年迈,精力已不能支。据傅先生公子傅光公布的《杜学研究序目》,关于杜甫,先生尚有庞大的写作计划,纵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似乎也在计划之中。但这些计划只能付诸东流了。

傅先生北大毕业后,一直站三尺讲台,我将先生的教职比作旧时的“讲筵”,既有大学的讲台,也包括了对外的讲座。东晋有僧人生公,在金陵设讲堂说法,鬼神也来听,说得石头点头,故唐刘禹锡《金陵五题》有“生公讲堂”一首。我不用“讲堂”,因为傅先生讲古典诗歌,毕竟不是僧人说法。西大百年校庆时,我曾应西大学生之约写过一篇回忆傅先生课堂的文章,是我作为本科生的回忆。其中说到了傅先生对我“私授”的讲课“家法”(当时我是傅先生的课代表)。傅先生说:讲课如同织锦,经纬始能成章。“经”就是本节课要讲的主要内容,“纬”即是与经相关的其他内容,经、纬交织,一节课即讲得五光十色。我还说到傅先生诵读的功夫:“一首诗,一段文,经他一读,大半的意境就出来了。那是对古人诗文深入骨髓理解之后的诵读,绝非现时演艺明星故弄姿态的所谓朗诵可比……记得傅先生讲杜甫《登高》,念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句时,我的确有一种仿佛置身于深秋,漫天落叶铺天盖地瑟瑟而下的感觉。”(1930年代,高校讲坛有“北胡南钱”之说,“北胡”指胡适,“南钱”指钱穆。二位不但学问好,讲课亦出色,能达到让“鬼神听”、石头为之点头的境地。)还记得1960年代傅先生在西大礼堂讲毛泽东诗词,因为学校礼堂狭小,中文系师生有资格在座听讲,省市文化单位慕名来听讲的人更多,礼堂前广场上大车小车停满。亦盛矣哉!196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以《文学赏鉴论丛》的名目将傅先生1949年后的单篇短文结集出版。其中有《说唐诗的醇美》一篇,是1960年代傅先生在省作协的报告,后来整理成文的。先生开首就说:

明诗意易,辨诗味难。谈诗的味道,昔人往往就要说些象征之辞,玄之又玄,堕入唯心主义的漩涡里。……吴乔《围炉诗话》云:“意思犹五谷也,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

这譬喻很有几分光景。那么,作诗也好,诂诗也好,都像是在和酒打交道,轻则微醺,重则中酒;把这么一种味道体现出、或是领会到,便可称为能作诗或是善赏诗的人了吧?实际上所谓“酒”,只不过是说诗的精炼和它的感染力罢了。

傅先生随后举陈子昂、杜甫、李白、白居易、刘长卿、李商隐等诗人之诗为例,逐一分析,一如他《举隅》那样,说诗解颐,透彻、明白而且妙趣横生。例如说到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新醅绿蚁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傅先生说:

所谓醇美,也不专限于感伤。有时候是感染,有时候也许是诱惑。是酒的功能,也是诗人的本领。白居易一首小诗……绿酒红炉,已经蛮有意思,既“新”又“小”,更增强了诱惑力;又何况“晚来”没有啥事体好做了,更兼“天欲雪”,有些寒意,有些闷倦,正好饮些酒挡挡寒,解解闷。劝人饮酒,最好不要一开口就说“一举累十觞”,因此只问道:“能饮一杯无”?我想这位刘十九见了这二十个字是一定命驾无疑了。这首劝酒的诗,本身就带有醇美的酒意。

杜甫《拨闷》云:“闻道云安麴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酒是这般的为好,诗也是这般的为好。因此李重华说:“与其鲁酒千钟,不若云安一盏。”

傅先生是第一个以酒的醇美喻唐诗之美的人。先生又说他是“才近糟床,遽如沉湎”者,是“收获不多而中毒不小”。“才近糟床,遽如沉湎”是夫子自道,一边沉湎于唐诗的醇美,一边对自己做些批判,那个年代的时势如此,不得已也。西大中文系赵俊玠先生当时陪同傅先生讲演。赵先生后来说,傅先生的讲演,简直“把作协的作家们讲‘麻’了,讲‘醉’了,作家们感叹说,这才无愧于西大的先生,无愧于唐诗”。《庄子》中说,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豁然”,技艺至此,让文惠君看得发呆。庖丁解牛一毕,“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也为自己的技艺获得了心理的满足。每当读到这一段,我就能想象出傅先生在每一次讲筵之后四顾且“踌躇满志”的神态。《说唐诗的醇美》一文,其后被2009年华夏版《唐诗二十讲》及2010年科学文献版《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论文选隋唐五代卷》收入,傅先生的大作与胡适、刘师培、闻一多、朱自清、陈寅恪等大师之作并列其中。中国古典诗歌、唐代诗歌的醇美,借先生的讲筵得以传播,西大中文系的唐诗研究“薪火”不熄,代代相承,不能说与傅先生的讲筵没有联系。

傅先生公子傅光后来将父子二人有关杜甫研究的单篇论文裒为一集,题为《杜甫论集》出版。傅先生为本书“题记”,其中有云:“这本小书……盖堪自慰者却是不曾僦屋而居,没有走他人的熟门熟路;虽说不见骁腾万里之势,却也未尝局促如辕下之驹。”“不曾僦屋而居”“未尝局促如辕下之驹”,正是傅先生学术研究之风格;与他学术写作的风华词采,学术讲筵的顾盼风度,合而为三,乃构成了傅先生学术研究的风采。

傅庚生先生简介:

傅庚生(1910~1984),笔名肖岩、齐争等。辽宁沈阳人。193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历任北京弘达学院中学部教师,东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华西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私立东北中正大学中文系教授,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陕西省政协常委,陕西省第五届人大代表,西安市作协副主席。1927年开始发表作品。毕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尤专于隋唐五代文学。主要著作有《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开明书店1943年初版;《中国文学批评通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初版;《杜甫诗论》,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初版;《国语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初版;《杜诗散绎》,东风文艺出版社1959年初版;《文学赏鉴论丛》,东风文艺出版社1963年初版;《杜诗析疑》,陕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初版;《杜甫论集》(与傅光合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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