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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国风》名篇的戏剧化延展和细节美学粗探

2014-07-14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46

名作欣赏 2014年33期
关键词:关雎诗经

⊙王 元[南京师范大学, 南京 210046]

作 者:王 元,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3级古典文献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宗经第三》道:“《诗》主言志,诂训同《书》, 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①在《明诗第六》中道:“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弊,亦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②诗本身就是情绪的外化,也就是将片断化、零散支离的情思以相对成章的形式呈现。所以在将其内涵外化的过程中,很难说不对原始朴质的材料加以加工与润色,佐之以其本身也未必明确意识到的技法。整部《诗经》中的诗歌兼具文献学价值和文学艺术价值,说其是中国戏剧、小说故事模式和情节范式的滥觞,一点都不为过。很多作品传达出的温柔意旨,着实让人感怀,不禁为这些拙朴却处处透露着真实、充满血肉的歌而心动不已。

《诗经·国风》首篇《关雎》自古以来,已经被学者研究得深透至极,各家说法也各显特色,不乏精妙的天才之解,即便再有什么另辟蹊径的说解,也多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细深化。也有赚噱头之人,多作附会歪解。私以为,千篇一律固然可怕,为求标新立异而曲解本意更为可怕。给读者带来所谓新鲜的即视感,并不利于经典的还原(即以真实面目示人),反而消解了诗本身所带有的旨趣,诗歌原本具有的朴素的特质也被玄虚所涂污,所以,解诗,诚恳的心态极为重要,身份的转换、眼光的回退对于贴近原意是极为重要的。对《关雎》的解读亦是如此,将其说教的部分夸大,无限制地向“经”的属性靠拢是自秦汉以来的流弊。毕竟受时代与社会风尚所限,诗作为一种可实际操作的统治教化工具是事实。转看当代不少作家对于《关雎》的解读的确是不忍卒读,其走入与诗歌教化完全相反的极端。教化多拘谨保守,不谈男女情爱,这种自然的情态不被经学家接受,故多见绕道而解,纵是生拉硬扯也要归至“思无邪”。以元江的《〈风〉类诗新解》为例,③其对于《关雎》的理解完全归于“男欢女爱”,细看其解释,全是惊世骇俗的谬论。笔者在此就结合元江先生的理解,对《关雎》展开笔者的看法。在笔者看来,《关雎》的第一妙就在于其开篇之兴,其意象的选取不得不说是精妙之典范。朱熹的《诗经传》中这样解析“关雎”这一意象:“关雎,一名王雎,状类凫 ,今江淮间有之也。生而定耦而不相乱。耦常并游,而不相狎。故毛传以为挚而有别。”朱熹对毛传的说法持赞同观点。由其观之,选取关雎鸟的原因有二:一是关雎只配一偶,以此特质表明“愿得一心人”、忠贞纯情的爱情誓言;二是关雎鸟雄雌结对而飞,禽之双宿双飞,激发人对于爱情的向往、对于佳偶的期待。由此解之,自可圆和,且能够促成诗歌情感以及情节的完整性。以自然界生物的大笔勾画作为人情感的发端,既不突兀,线性流畅又平添蕴藉含蓄之婉妙,颇值玩味。转而观元江先生的“关雎”论,着实新鲜,作者以“关关”起释,以“关关”之意带动全句的理解,也就是把“关关”作为解释诗篇开端意象的关键。其以《太玄·玄首》“升降相关”一句的范望“关,交也”为据,《说文·门部》段玉裁注:“凡立乎此而交彼曰关。”《尚书大传》卷一“虽禽兽之声,犹悉关于律条者”,郑玄注“关,犹入也”为引证,欲颠覆传统经学家将“关关”解为拟声词的说法(毛以为是声音和美)。《邶风·匏有苦叶》中亦有“ 鸣雁”,以此种结构出现的情况并不少,此处不加赘述,只是想说明“关关雎鸠”的拟声用法是完全符合《诗经》的语用特点的,就学界而言,前人公认的说法更为合理有据。《说文解字》曰:“关,以木衡持门户也。”关本意为门闩,后来多被引申成与之相关的意思。权且将“关”字按照“交合”理解,那就产生了另外一个疑问,那一个普通的动词,何必要来个叠音?也许作者会以音节衬字开释,毕竟在《诗经》中也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譬如《邶风·匏有苦叶》中有:“招招舟子,人设 否。”“招招”二字意为“招手召唤”,其实际是将该动词形容词化,将动作转化为状态。按照元江先生的说法,似乎也勉强可以说得通。但若将诗之兴理解为关雎鸟正在交配,将这部分理解成男子见雎鸠交配,便意淫与美丽的女子性交,那也太为露骨。我们都知起兴之用,诗中会有内容与起兴相承接。元先生先入为主,他所认为的起兴所奠定的基调及诗旨决定了他对整首诗的把握趋向,使得其之所解淫艳,美感尽失。

暂且抛开元先生别开生面的论说,先贤和元先生都围绕诗旨对《关雎》进行赏析,都不免有带着镣铐舞蹈之嫌。窃以为《关雎》的另一精妙之处,便是其部分语词的运用,其精炼不消说,内涵之深细、微妙颇令人惊叹。譬如“窈窕”二字,《毛诗正义》中郑笺作“幽闲”,孔疏赞同此义,并进一步将其具体化为:幽深闲静。《尔雅》中解释:“窕,闲也。”《释名》对“窈窕”亦作此解,《方言》:“美心曰窈。美状曰窕。”虽然孔颖达言其非也。钱锺书先生也就此给出了自己相对温和的看法:“扬雄的说法未可厚非。”但若按此种解释,显然足见其精妙:有限的单音节词,组合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各有侧重,就像美人内外皆修,才是君子所追求的好配偶。如此一来,整篇诗歌中,直接描摹人物形象的部分并不多,借助形容词来塑造人物形象实属少见,而这仅有的正面描写层次感顿现,足见文字功力。在那个文字体系尚不甚完善的时代,着实不易。再譬如“左右”之用,或左或右,忽左忽右,左也不是,右也不佳,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身在此处,心已飞至彼处。④总之,窃以为,君子无心择选,采摘荇菜。这样的理解从考据学角度看,不甚严密,但从纯文学角度言,这一细节,寥寥二字,神形具备,人物跃然纸上,玩味见之。

除上述的二妙,第三妙在于“梦境”的巧用。各家众说纷纭,对于“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内容解释不同,有人认为着实是现实场面,有人以为是假设场景,但笔者更倾向于“梦境”所见所闻(人微言轻,仅供参考)。一是其与“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相照应,二是以此来解,戏剧化的美感更胜一筹,情之深切,缠绵哀婉,乐中生悲。求之不得的悲剧,被刻画得极为真实而又充满诗意。现实与梦境的反衬,将一种落寞强化到无以复加之地步,却又表达得不那么激烈,温软中透露出来的绵密、失望没有让读者顿生类似于《邶风·谷风》那样的震撼。《关雎》的“梦境”手法恰恰是延迟了你的直观感受和理性思维,而这种延迟,恰恰将你的思索进一步地梳理,在细品之中拉长感情,在看似轻凝的文辞中,渐渐感受诗中主人公愈来愈重的情绪与感受。这种手法,古今中外运用不少。虚实相生,篇章便有了变化,不致平铺直叙而显得呆板。以梦叙愿,以梦掘思,以梦窥心,在这种虚幻的延伸中,我们会对隐藏而模棱两可的情愫有更为清晰的捕捉。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便是很好的佐证,⑤梦与人的潜意识密切相关,它很真实地将人的日常遭际以及内心活动投射出来。诗便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卷耳》篇的艺术造诣极高,“卷耳”后来成为“相思寄托”之物。《卷耳》之一美,首推“相思曲笔”悬想技法的使用。“嗟我怀人, 彼周行”,之后的部分到底是思妇,还是远戍的男子的行为?钱锺书先生更倾向于后者。在《管锥编·毛诗正义》中钱先生道:“胡承珙《毛诗后笺》卷一斡旋曰:‘凡诗中“我”字,有其人自“我”者,有代人言“我”者,一篇之中,不妨并见。’然何以断知首章之‘我’出妇自道而二、三、四章之‘我’为妇代夫言哉?实则涵泳本文,意义豁然,正无须平地轩澜、直干添枝。作诗之人不必即诗中所咏之人,妇与夫皆诗中人,诗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首章托为思妇之词,‘嗟我’之‘我’,思妇自称也。”通俗言,其实就是说书人经常用到的“花开两朵,各表一只”,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内录刻男子与女子各自的思念情怀。异乎寻常的默契,呼吸频率、节奏的一致性似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种巧合的背后就是必然,彼此相慕,谁也不减半分。如此巧妙的设计,拓展了诗歌的描述空间,横截面顿时扩大,成为诗歌的戏剧化设计。笔者还是侧重于“悬想技法”,窃以为如若女子遥想丈夫还在远方同自己一样思念对方,味道平添几分。女子劳作出神,恍然有抽离现实之感,这种悠忽的神思,不免让人想起《浮生六记》中的一段文字:“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言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⑥程俊英先生的《〈诗经〉译注》中《卷耳》前面的解说也提到了女子想男子思己而登高,登高本身就有种遣愁之举,以至于马罢仆疲。此时女子的情感得到进一步彰显和深化。在历代诗歌中,不乏此种技法的成功典范,譬如白居易的“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自己念,偏说家中人在叨念自己,这样的含蓄、迂曲,跳跃性较大,情感的郁积顿时阔朗起来,把思念写得逼仄,便走进了死角,很难让人开释,而这种手法运用的好处就在于此,抒情主人公自己也是释怀抒解的过程,思念进入通途便是。《卷耳》之二美,在于小细节的抓拍,譬如“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类似于笔者所解《关雎》的“左右流之”,无心采摘,故果断“ 彼周行”。

论及《诗经》名篇,不得不说从容澹荡,毋加贪占,正所谓“发乎情,止于礼”,是也。后来在众多的戏剧、小说中发展为经典的单恋模式,不得不说是《汉广》的戏剧化延展,开篇三句奠定悲伤无奈的基调。如果按照此种思路继续进行下去,那这篇诗与其他的伤情诗并无差异,然而,笔锋一转,自叙者并未沉溺于凄怆幽怨中,而言若女子出嫁,自己甘愿刈楚以备薪,虽不能与心爱之人琴瑟和谐,却仍愿为其秣驹于归。人物既有思之不得,又表现出了甘为所爱奉献的豁朗宽阔,令人钦敬。陶渊明《闲情赋》一连十比,真挚地叙说着自己的十愿,缠绵悱恻,感人肺腑:“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情至极深,便无所谓“朝朝暮暮”,这是中国人对于情感的理解,温润而不激烈。这种默然祈愿充满温情。

对于后世剧本的架构,虽不能断言《诗经》众篇是后来众剧的构思源起,却必然有影响。以《邶风·谷风》为例,其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拍案的精彩故事。读之,有悲愤、同情,到最后也为妇女的大胆控诉深感酣畅。譬如《全元曲》中收录了关汉卿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其中讲述了风尘女宋引章被官宦子弟周舍娶而又弃的悲剧故事,所幸,与《谷风》不同的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有果敢机智、重情重义的赵盼儿救宋引章于火水中。可共穷困而不可共富贵,这是中国传统戏剧中常见的母题,直指婚姻悲剧的秦腔以及晋剧中的《卖妙郎》就讲述了孝妇刘慧英在夫周文选进京赶考之际,为救身处饥荒的公公,忍痛卖儿妙郎,最终,丈夫一朝登科,却寄来一纸休书的悲情故事。中国戏剧中这种负心汉的形象塑造几乎模式化,多以其丑恶嘴脸及落魄下场,凸显贤良女的抗争精神和本身所具有的中国女性的美好品质,进一步传达出作家对于女性弱势地位的悲悯,对于真善美的弘扬。这种在现实中很难得到公正评判的事件,被作者冠以温馨的结局,恰好迎合了众多读者的愿景和价值追求。《谷风》的控诉很率性直白,字字句句饱含血泪、悔恨、怨怼。那种震撼也是《谷风》的特色,与《卫风·氓》主旨相近,表达技巧也颇为相似,此种篇章多用对比,如男子对待女子前后态度的大逆转、女子由抱有希望到彻底决裂等,其中的情感是随事牵引、随言递进的,所以,在这种回顾与自省的喋喋不休中,女子能厘清纷乱,看清本质。《诗经》给此种诗留下了较为隐晦的结局,《氓》只是一句:“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纵使有此觉悟,现实又会给予怎样的回答?女子多半还是不能脱离苦海。《谷风》中最后一句,女子犀利的言语中有难得的清醒。这种清醒也触动我们的隐忧,如此的清醒、决绝、刚强会不会带来双方更进一步的悲剧?《诗经》并未继续说下去,只留下戛然而止的悲叹。

若论后世戏剧另一种常见戏码,不得不提《诗经·邶风·新台》提供的范式,通俗言“癞蛤蟆吃天鹅肉”。《新台》之美,在于其语言之清新诙谐,在一种戏谑中,讽刺抨击力透纸背。其所选取的意象贴切自是不必说,“蘧 ”“戚施”简单勾勒,夸张中让人物形象深植人心。在《全元曲》中,关汉卿的一部剧作《望江亭中秋切脍》中也塑造了这样一位以权势横行霸道、不餍美色的小丑形象。⑧《新台》女主人公宣姜则不同,宣姜不吝贞操,却被老丑之君强占。卫地百姓对这样一位原本堪配子都才俊的美女给予了同情。而关剧的女主角是一位才貌俱佳的谭记儿,依仗才智与大胆,粉碎了杨衙内的阴谋,既保住了婚姻,又惩戒了恶徒。《诗经》与关剧都妍媸毕现,在对于丑恶的反抗中,使情节在矛盾中化解,很自然,又极具吸引力。在美丑对照中,显现出作者的颂赞褒贬。

《诗经》篇章短,在极小的篇幅中,同时展现人物、情节、结构、语言、情感、思想,实属难上加难。但《诗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画面的呈现与情节动态发展都极具可观性。《诗经》的美,读之不透。《诗经》绝不该被经学家过分夸大其教化意义,同样,也不该为挣脱禁锢而脱缰至另一个极端。窃以为,得诗意,得诗兴味,不如一读钱澄之先生的《田间诗学》。⑨钱之文辞朴健不娇柔,简约不落獭祭鱼之流弊,康朗清丽之气,算是佳品。

① 张立斋:《文心雕龙订注》卷一《宗经第三》,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16页。

② 张立斋:《文心雕龙订注》卷一《明诗第六》,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页。

③ 元江:《〈风〉类诗新解》,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④ 《毛诗正义》:“为后妃本已求淑女之意,言既求得参差之荇菜,须左右佐助而采之。”毛将左右解为佐助之意,与其诗旨有密切的联系,言后妃之德宽厚贤良,欲有窈窕淑女陪伴君子,亦助己奉侍。笔者并未严格按照此种解法来理解。

⑤ [奥]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西苑出版社2004年版。

⑥ 沈复:《浮生六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⑦⑧ 徐征、张月中等主编:《全元曲》(卷一),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138页,第171—199页。

⑨ 钱澄之:《田间诗学》,朱一清点校,黄山书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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