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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中的色彩世界

2014-07-13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名作欣赏 2014年17期
关键词:欲望窗帘恐惧

⊙李 丹[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色彩之于形象有如伴奏之于歌词,不但如此,有时色彩竟是歌词而形象只是伴奏。”①丹纳如是说。颇为讲究的用色是墨白长篇小说《欲望》的突出特点。画家出身的墨白频繁使用色彩意符,他想向我们传递什么样的信息呢?

在绘画、艺术设计等领域,人们习惯称红黄蓝为三原色。所谓原色,又叫基色或母色,是说自然界中千变万化的颜色都可以由少数几种独立的颜色按照一定的比例配合而成,而这几种独立的颜色却不能由其他颜色混合产生,这些独立的颜色就是原色。三原色本身表现力较小,“只有通过某一种色彩向另一种色彩靠拢的活动所揭示的那种张力作用,才能把表现性揭示出来。”②墨白将《欲望》分为红卷、黄卷、蓝卷,使得三原色分别与三位男主人公谭渔、吴西玉、黄秋雨相对应。作为深谙色彩涵义的作家,虽然不能说墨白熟知阿恩海姆的理论,但就创作而言,却有暗合之妙。

通过文本细读不难发现,红卷《裸奔的年代》有两条结构线索,它的表层线索是谭渔与多个女性的爱情纠葛,隐性线索是农村知识分子对城市的向往与逃离。我们甚至可以将红卷看作是一部反映当代农村知识青年进城之心路历程的“人生”式的小说,城市对于谭渔来讲是那片氤氲着暧昧、充满希望又遥不可及的“红色霞光”,文本中直接写到城乡选择的文字并不多,两条线索时隐时现交迭互现,更多的是以对女性的选择来实指对城乡的选择。从结构功能上来看,爱情只是推动叙事向前发展的外衣,文本的内核在于隐性线索所传递出的思想。

色彩理论将红色描述成一种充满刺激性和令人振奋的颜色。“红色霞光”是城市的表征,“城市”以红色为隐喻,红色以“女性”为载体,红卷前半部对红色的追逐是“欲望”的一种表达,“红色—城市—女性—欲望”之间的对应关系由此建立。谭渔所追求的几个女性虽然都与红色关联不大,但是谭渔在描述她们的时候却习惯性地用红色来代表,比如为小慧擦去眼泪的红色手帕,粉红色睡衣包裹下的小红,穿果绿色长裙和枣红色毛衣并打着红雨伞的赵静,穿着红裙子戴着紫草帽的叶秋,这些五颜六色的女性与兰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红色相对立,作家屡屡写到乡村的灰色背景,兰草被隐没在一片灰色的背景下,灰色的房屋、白色的羊群与黑色的雨伞,作家实际上是以灰色作为乡村的隐喻,红卷后半部对乡村的强烈渴望又构成了“灰色—乡村—女性—欲望”的对应关系。代表乡村的黑白灰与代表城市的红绿紫之间的强烈反差是谭渔心理上的强烈反射,他对鲜艳色彩的追逐正是他对城市追逐的投射。文本中大量“灰红”意象的出现,恰是谭渔面临选择时的场景,文近旨远,作家匠心独运,可谓用意深矣。

“灰”暗淡了“红”,“红”又无力照亮“灰”,灰红胶着,恰恰表现了谭渔矛盾的内心世界。红色所象征的城市色彩世界与灰色所代表的乡村无色世界合力对谭渔的先后放逐,跌宕而冷酷地塑造了一个当代城市“流浪者”形象。

“一个作家倾心于某种色彩语言,与民俗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色彩的审美文化意味还表现在色彩构成民俗风情,成为一种习俗习惯,作为人们日常生活某种意义的象征,这种色彩的象征构成了民族审美文化的一个部分,也正是这种象征,在长期的历史演变和社会发展中,在作家的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影响了作家的色彩审美倾向。”③此外,在文学创作领域,现代色彩美的表现呈现出一个嬗变的路径,“由明晰单一趋向复杂朦胧,由忠实于原光原色趋向于表现感觉、印象,由单纯视觉感官表现趋向于多种感官的交互表现,由描述事物的外部形态趋向于描绘抽象的观念、情绪,并以物象色代替了色相色进行表达。”④墨白将第二卷定名为黄卷,是受中国传统文化对黄色理解的影响,并承袭了现代色彩美表现方式转变的路径。黄色在中国古代是皇帝的御用色,象征着尊贵与至高无上,然而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黄色的表意功能也发生了变化,它象征尊贵的涵义逐渐削弱,如今退至表现以“黄色笑话”“黄段子”“黄色小说”为代表的隐秘的、与“性”有关的话题。我们反观吴西玉围绕“性”展开的生活,就更能理解他所处的屈辱与羞耻的境地了。

羞耻和屈辱是回荡在整个黄卷《欲望与恐惧》中的主旋律,作家巧妙地用“脸红”这一表情将羞耻与屈辱的剧烈心理反应表达出来。当洗产包的老女人误以为吴西玉与牛文藻夫妻生活和谐,问吴西玉是否一夜没睡时,吴西玉脸红了。他没法将自己的性压抑公之于众,只能通过与尹琳泄欲来寻找幸福和表达反抗。然而,性压抑与性反抗并非黄卷所要表现的主题,它只是作为诠释主题的外衣存在。这一部分的真正主题则通过绝症患者于天夫之口说出——“爱情和婚姻是不是一码事呢?”⑤要讨论这一主题仍要借助一个极具标志性的色彩意象——“灰红的灯光”。

黄卷中,所有的灯光都是灰红的,灰红给人的直观感受是恐惧氛围笼罩下的欲望,这就是吴西玉同牛文藻和尹琳之间关系的真实写照。牛文藻是代表恐惧的灰色,尹琳是代表欲望的红色。作为妻子的牛文藻对丈夫吴西玉实行禁欲主义,她冰冷的目光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令人恐惧而又无处不在。恐惧而绝望的吴西玉遇到欲望化身的尹琳瞬间即被点燃。这里又形成了两组对立关系,即“灰色—冰冷—恐惧—婚姻”与“红色—温暖—爱情—欲望”。爱情与婚姻的极端分裂使吴西玉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牛文藻诚然可怕,然而尹琳旺盛的性欲也令吴西玉心生恐惧,无论他选择哪一个,等待他的都是彻底的毁灭。通过吴西玉的最后选择,可以发现他甘愿做欲望的俘虏而不愿成为恐惧的傀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瘫痪使他走不出婚姻,也失去了爱情;继续着恐惧,也泯灭了欲望。

蓝色是诗人、画家、艺术家所偏爱的颜色,它象征着严肃与冷酷。蓝色是符合画家黄秋雨的色调,“深蓝色文件夹”“白色A4打印纸”、案情分析报告、警察询问等的不定时出现使蓝卷始终萦绕着严肃冷酷的空气。在蓝色氛围下频频出现的“墨绿色窗帘”显得十分突兀,整个《欲望》三部中出现的窗帘绝大多数都是墨绿色的,这不得不说是作家的有意为之。

文本中直接写到窗帘的有十四处,其中颜色为深绿色或墨绿色的有十处,窗帘是窗子的遮挡物,也是房间内部私密空间与房间外部公共空间的连结物。钱锺书认为窗帘是“替私生活做个保障”⑥。窗帘被撩开,往往意味着秘密被揭示或房间被闯入。比如谭渔和小红在房间内偷情,叶秋砸烂窗子,用一根棍子把“绿色的窗帘”挑起来,“夏日中午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得他们的裸体就像两条在水中游动的白鲢子”⑦。我们知道绿色由黄色与蓝色混合而成,象征羞耻与屈辱的黄色加入到冷酷严肃的蓝色中,至此绿色在文本中所起的作用昭然若揭,作家是以冷酷而严肃的眼旁观三个主人公羞耻而屈辱的生活。

墨绿色除了在表意上有突出主题的功能外,还在结构上承担功能,阿恩海姆认为墨绿色有连结基本色的链条作用。在《欲望》的后记中,墨白交代这一三部曲耗时十九年,一部时间跨度如此之长的长篇小说如何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如何成为一部完整浑融的作品?表达一致的主题是文本的内部连结方式,相似场景、相同人物等的复现是追求一致性的另一途径,然而,墨白写作之妙在于从色彩世界入手,让次一级的墨绿色贯穿文本出现,似一根线头一般将三原色红、黄、蓝紧密地连结起来。这样高超的手法使得这部超长篇从内容到形式都浑然一体。

“在语法迷宫中,色彩是理解相近含义的关键,它在语言转换的每个重要环节上起着作用,因为它用各种不同的色调来描述和表达人的情感,人的思想也就成了一条充满五颜六色的词语的河流。色彩能表现出比我们所能看到的更多的东西,也就是说,它能表现出我们感觉到、却往往不能用言辞表达的东西,因为内心的感受往往是不能用语言文字表达清楚的。”⑧作家有意用色彩和语言两套符码系统进行互相阐释,使那些难以言说清楚的情感、思想自然流淌而出,笔者认为这就是从色彩角度进入文本解读的意义所在。

① [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09页。

②[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视觉艺术心理学》,滕守尧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64页。

③ 高君:《论莫言小说中的色彩意象》,西南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

④ 吴晓:《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诗学新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8页。

⑤⑦ 墨白:《欲望》,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87页,第137页。

⑥ 钱锺书:《窗·写在人生边上》,开明书店1941年版,第19页。

⑧ [墨]埃乌拉里奥·费雷尔:《色彩的语言》,归溢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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