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布朗杰

经幡飘荡

诺布朗杰

藏族，甘肃甘南人，1989年12月17日出生在一个叫勒阿的偏僻小山村。毕业于兰州文理学院中文系，在校期间任兰州文理学院河柳文学社社长。诗作散见于《西藏文学》、《山东文学》、《星星》、《飞天》等。获东莞市首届诗歌大赛二等奖。

母亲是一粒被放大的青稞籽

在高处，被风悬着

我们在籽下乘凉

多年以来，母亲庞大的身体

被我们切割着。臃肿的伤口上

我们练习呼吸、生长

这粒被放大的青稞籽里面

住着小小的我们

火葬

莫非，你们要在火焰上

写下我的墓志铭？

亲爱的人们

我将殆尽一生

喊出祖辈们最后喊出的声音

我顽固不化，我愚钝

我将死得毫无意义

我要走进火。火是我的归宿

从火中，我要抽出

我的灰烬

请你们狠狠地吹上一口吧！

把我吹向远方

让我和我无家可归的同胞

相遇

在火里安家。在火里洗净身子

也将在火里，销毁我的一生

我无比荣耀。我无限辉煌

我要殆尽一生来履行我的承诺

我要在烈火深处

找到我的族人

亲爱的人们，请宽恕我

宽恕我的顽固不化

宽恕我的愚钝

宽恕我的毫无意义

将我燃烧。让我小小的火

照见族人夜行的路

也照见你们，阴森可怖的脸

勒阿短句

我把母亲留在了勒阿

你们如果想看我的母亲

我就给你们推开那座山，推开那片森林

我把父亲留在了勒阿

你们如果想看我的父亲

我就给你们挪开那片雾，挪开那场大雨

我把我留在了勒阿

你们如果想看我

我就给你们拆开我的诗句，拆开我的词语

小小勒阿

一穗青稞里，藏有多少粒青稞的心

顺着一粒粒心

就能触摸到勒阿的饥饿

多少粒心呀！围着一穗青稞

在风中摇晃

小小勒阿，蜗居在青稞中央

我记住了那座寺庙的小

小。是勒阿脸上惟一的美人痣

我习惯性地把它移动到

心脏的位置。与灵魂达到完美对称

小。一盏油灯里，被风摇曳着

母亲把它藏在眼里

含在嘴里。放在心里

小。小数点后

多余的、可忽略不计的数字

在众多寺庙之外。挣扎

小。若我试图将它放大一点点

那么，勒阿会不会

也跟着放大？

夜晚，我在勒阿读月

时圆时缺。一个意志极不坚定的人

老是变卦

更是贪得无厌的统治者

霸占了半边天

又要侵犯唐诗的半壁江山

在我看来，也只能充当一只灯泡

偶尔照亮一下夜晚

我不想在月里故弄玄虚

正正方方的汉字中，到处奔跑着

圆滑的人。如果可以

我愿意在陡峭的藏文边缘

偏安一隅。不说月亮

只说我的同胞

未命名的花，都叫格桑

山坡的坡度，令太阳爬得有些费力

那些未命名的花

却轻易攻上山坡

正与蝴蝶和蜜蜂发生一场三角恋

寻常不过的花

有着共同的名字：格桑

露水沾湿的早晨

我还在去山坡的路上。我渴了

喝了好多积攒在牛蹄印里的水

才遇见那些花

它们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

坚守着父辈的

高地

次曲从我身边流过

多少年过去了，次曲还在流淌着

履行自己的宿命

宗教里的流水。上师作法事时

频频出现在法会仪式上

以备洒净之用

搭在前世与今生之间的梯子

在阳光下，炼成了一把金梳子

浮云的作用，使其忽隐忽现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我顿生困惑

时间之外。次曲怀着哭泣的心情

再次从我身边流过

我摸到了它的湿。以及喘息

青稞地，像我打的诗歌草稿

里面种植的都是汉字

可是，它长着藏族人的身子

圈圈点点，勾勾画画

多像母亲除草时老练的动作

我必须尝试着

撷取一些色彩

为此，要寻找一条

路。属于自己的路

找到路，我就找到了你

——端智嘉

B

死亡是神圣的安眠

掐算光阴，用双手

凝缩老去的时空

以你划定时间的界限

躯体连累的灵魂

人们看到了你短促的生命

之后，是漫长的声名

C

道德只会否定人的本性

瘦瘦长长的句子，绝对是路

留给驮青稞的骡子

我会在诗句里迷路

青稞也会在青稞地里迷路

我最终定稿。再不作修改

为了让青稞地交出完整的青稞

给端智嘉

A

你拉开帘

暴露赤裸的窗棂

百花突然绽放

D

轻盈的纸上

缀满沉甸甸的文字

开花，或者结果

都叫我心碎

我视你为方向

把生命从尘埃中捡起

毋庸置疑，你就是路

走在惆怅中的是我

被你吞下的太阳里

我拾到一枚星星

从此，我便堕入茫茫黑夜

黑夜，这是多么晦暗的词

E

神圣此刻显得如此低沉

只有那河水

流淌着各种声音

就让我们随之取一瓢吧！

用我们的母语

共吟一曲吐蕃悲歌

或者，你就是

永恒的河流

十三行，或者十七：心事

经幡飘动。我的心事

总是无处诉说

风使我没有方向

天空空出我，那些鹰鹫藏身于此

夜在暗处，我在明处

有七颗星星，只要它们团结起来

我就能看到北斗七星

它们像兄弟。它们守着夜晚

夜晚终将被暴露

我的心事一直延续

我惟一能诉说的是

风在驱赶着天上的白云

把它们赶到天外

天空空出我，那些鹰鹫藏身于此

风使我没有方向

总是无处诉说

经幡飘动。我的心事

东方明珠

隐隐约约，我好像看见我的宗教

被众人的目光高高捧起

来来往往的人群。我把他们想象成

前来朝觐的佛教徒

那惯有明星一样名字的黄浦江

在我眼里，和其他江没什么区别

都只不过是时间的容器罢了

江面上，阳光是破碎的

盛满阳光的江水，可能就是

古人常说的：上善若水

高，让人敬畏的高

比天空稍矮了些

我绷紧神经

我害怕锋利的塔尖戳疼无辜的云朵

其实，除了海拔

我也没看到什么云朵

云们到更高的地方流浪去了

做真正的，闲云

我再次反思我的宗教——

是不是只有高出芸芸众生，才是成者

可是谁又能承受

成者的孤独。谁又能承受芸芸众生的

无助

冷下来

我一再地让自己冷下来

玫瑰烧焦的爱情

在装着婚纱照的匣子里

被封。暗无天日的美

是闭上眼睛后，思维走过的路

冷下来。让左眼迷恋右眼

蛮横一点，挑掉中间阻隔的鼻子

让它们同时出气

对着镜子。让脸和镜中的脸

相爱

左手握住右手。言和吧！

喉咙间咆哮的声音

随咽下去的口粮，消沉

冷下来。还有肠胃里翻滚的酒

是昨夜喝下去的

到现在，为什么还迟迟不消化？

到底要不要睁开眼睛？

或者长久地闭上。成全

想要障目的，那两叶眉

冷下来。把火焰应该完成的动作

交给冰。让冰吐出

含在嘴里的那口，苦水

经幡飘荡

雪渐渐融化，那些居高的海拔低了下来

几只孤独的鹰

维持天和地之间的距离

空旷的草地上

一匹脱缰的烈马穿过牧人的视线

虚静中，溅起一蹄蹄声响

黄昏逼近。夕阳收回光芒

比遥远更远的地方，风打开自己

经幡飘荡。我听到风

在一遍一遍解读，经幡上的

神谕

甘南

是谁把天上的星星撒在甘南大地

长出一座座洁白的佛塔

是谁的口琴里溢出来的牧歌

漫过山坡。催醒了满坡的花开

是谁煨的桑

把众神请到了人间

又是谁把失群的甘南

藏在我苍白无力的诗句后面

一只鸟飞过甘南

一只鸟，被天空含在嘴里

我无法判断这只鸟的具体位置

它衔着雨水，在甘南的天空鸣叫

这声音应该是佛经里的一段偈语

甘南的天空，是一块上好的蓝绸缎

鸟儿正在琢磨怎样画出一幅唐卡？

它俯瞰甘南。寺院，佛塔，村舍

都是画唐卡的素材

双翼舞动。孤独的云朵纷纷落下来

填补天空和大地之间长长的裂缝

又一声鸣叫。好像画不是画出来的

而是喊出来的

突然，这只鸟已经飞出甘南

它正是唐卡上嘉木样大师的护法神

心在跳

雨下。我看到

啄木鸟使劲地啄一棵

病入膏肓的老树

看到檐下，石头与雨的对话

这都像极了我

心跳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牙齿，嚼不动生活的铁

我的舌尖上，很多语言开始生锈

我的嘴，陷入无穷的沉默

可是我的心，一直在跳

那按在身体里聋哑的钟表，讲着手语

用跳来支配，我的一生

心在跳。我用一把伞

拒绝了淋湿

雨下。啄木鸟将老树推往春天

心藏利刃的雨，放弃破坏性的穿

将檐下石，轻轻一点

这一点，更像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