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兴林,胡金佳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0)

【文学研究】

陆游从戎南郑交友及其影响述论

付兴林,胡金佳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0)

陆游从戎南郑时,结识了一些同在征西幕府共事的朋友,其中以高子长、张季长、刘戒之、范西叔、周元吉、章德茂、宇文叔介等与之最为要好。陆游与这些友朋们诗文酬唱,甚至在离开汉中多年后,仍彼此惦记,吟念不已。对在汉中结识的友朋们的怀念,是陆游念念不忘汉中的动因之一和表征之一。

陆游;从戎南郑;交友

乾道八年(1172)三月,陆游自四川调任南郑(今汉中),并于同年十一月离去。在从戎滞居南郑8个月的时间里,陆游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钱大昕先生《陆放翁先生年谱》中云:“(陆游)三月,抵汉中,同舍十四五人。范西叔、张季长、宇文叔介、刘戒之、周元吉、阎才元、章德茂皆与先生善。”[1]11陆游与这些友朋们诗文往还、赠别酬答,甚至在离开汉中数十年后仍旧彼此牵挂惦念不已,留下了一段又一段佳话。本文拟通过陆游与其在汉中所结识朋友之酬唱以及日后回忆之诗、文,对陆游在汉中的交友状貌及交友对其的影响做一番梳理述论。

一、与高子长交往

陆游和高子长有亲戚关系,高子长娶了陆游表从母的女儿,故高子长与陆游年少时便已相识。《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高大卿家书》中云:

子长大卿娶予表从母之女,故自少时相从。后又同入征西幕府,情分至厚。读此数书,如见其长身苍髯,意象轩举也。[2]2271

这段记述简略勾勒了高子长的身高、长相、气质等特征——“长身苍髯,意象轩举”。高、陆二人成年后又同来南郑为宦,异乡遇故交亲友,少不得诗文酬赠。《剑南诗稿》中存有陆游与高子长唱和的二题三首诗为《和高子长参议道中二绝》《次韵子长题吴太尉云山亭》。从诗作记载来看,二人的关系应相当亲密。其中既有与高子长互相劝勉的诗句“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3]235,也有向高子长倾诉内心愤懑不满的诗句“丰年食少厌儿啼,觅得微官落五溪。大似无家老禅衲,打包还度栈云西”[3]235。陆游在高子长面前不加隐晦地直陈胸臆,表述了自己不能轻易向人倾诉的牢骚不平。从中可以看出,陆游对高子长是相当信任的。

二、与张季长交往

张季长除与陆游交往外,与当时“中兴四大家”中的范成大、杨万里也都有交往,但《宋史》中无此人记载。杨万里曾这样记述张季长:“自乾道之季年,执事初来,落笔中书,一日声名震于京师,一何伟然也!”可见,当时张季长很有名望。陆游与张季长关系最为要好,《渭南文集》卷四十一有《祭张季长大卿文》,记述了二人的相遇、相识、相知、相念。文曰:

呜呼!世之定交有如某与季长者乎?一产岷下,一家山阴。邂逅南郑,异体同心。有善相勉,缺遗相箴。公醉巴歌,我病越吟。大笑剧谈,坐客皆喑。公既造朝,众彦所钦。我南入蜀,九折嵚岑。公以忧归,我亦陆沈。久乃相遇,垂涕沾襟。宿好未远,旧盟复寻。驾言造公,公已来临。我倡公和,如鼓瑟琴。送我东归,握手江浔。欲行复尼,顿足噫喑。是实古道,乃见于今。公还为卿,华路骎骎。我方畏谗,潜恐不深。公去我召,如商与参。渺邈天涯,一书万金。我自史闱,进长书林。迫老急退,突不暇黔。亦尝挽公,力微弗任。比乃闻公,请投华簮。[2]2395

陆游与张季长,一家居于浙江山阴,一生长于四川江源,后两人相识于南郑,从此,高山流水,引为知音。

陆、张二人关系亲密,陆游曾多次描绘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友谊,如《剑南诗稿》卷九写道:“风霜朝并辔,灯火夜连床。”[3]748同卷《别后寄季长》中又道:“对床得晤语,倾倒夜达晨。亟起忘缚裤,小醉或堕巾。”[3]750白天并驾齐驱,晚上连床而寐;有时对床夜话通宵达旦,彼此相互欣赏、互为对方倾倒;有时情急之中忘记整衣着裤,醉态朦胧中举止失常失态。彼此之间的琐事细节铭记在心,收拾入诗,足见两人之坦然,意气之相投、关系之密切。同在南郑时,陆游曾和张季长唱和,写有《次韵张季长题龙洞》一诗。各奔前程后,陆、张二人仍是书信往还,颇多酬唱之作,成为终生至交。自南郑一别后,陆游便开始深切地怀念张季长,写下很多诗作抒发怀念之情,如《剑南诗稿》卷九《次韵张季长正字梅花》中云:“一味凄凉君勿叹,平生初不愿春知。”卷二十八《东村散步有怀张汉州》中又感叹道:“忧国丹心折,怀人雪鬓催。”卷三十六《岁暮怀张季长》再次抒发对张季长的怀念:“醉眼嫌天迮,孤吟觉鬼悲。唐安在何许?无字寄相思。”卷四十《次季长韵回寄》中又再次描写张季长对自己的问候:“野人蓬户冷如霜,问讯今唯一季长。”卷六十二《寄张季长》又一次感慨:“旧友岂知常阻阔,一尊那得叙悲欢?”卷六十六《五更闻雨思季长》中再次述说思念:“天涯怀故人,安得插两羽。”上引诗句可谓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正是数月南郑共事结下的友情,成为日后彼此笔耕不辍、互致思念的酵母。据统计,“《诗稿》中有关张季长的诗歌有23首之多,这在朋友交往中属于奇迹”[4]169。

陆游与张季长离开汉中后不但相互怀念,还相互寄书,以表思念,以致慰藉。陆游曾偶得欧阳修的《集古录》刻本,见其“刻画精致,如见真笔”,便“以寄季长”[2]2273。张季长也曾将《陶靖节文集》寄予陆游。陆游在《渭南文集》卷三十《跋陶靖节文集》中记录此事道:“季长学士自遂宁寄此集来,道中失调护,前后皆有坏处,遂去之,而存其偶全者。”[2]2275彼此之间,不远万里相互寄书致意,也可见他们二人关系之要好了。嘉泰四年(1204),陆游因曝书想起同在汉中时的几位朋友均已物故数年,便陡生牵挂张季长之念,遂展纸握笔表达忧念之情:“季长在蜀,累岁不得书,存亡有不可知者。”[2]2245开禧三年(1207)春,张季长卒于江源。陆游听后,大恸,做《杂咏》一诗。诗道:“一恸寝门生意尽,从今无复季长书!”[3]3924张季长的离世,对陆游打击很大。在《祭张季长大卿文》中他写道:“旋又闻讣,天乎难谌。玉树永闭,垄柏已森。何时复闻,正始遗音。渍酒絮中,不及手斟。英魂如生,岂来忘歆。呜呼哀哉!”[2]2395祭文主要表达了陆游的痛悼之情,于其中亦见出他对这位挚友诗风文韵的评价——“正始遗音”。

在陆游离世前两年,他以84岁高龄之身登高西望,仍念念不忘张季长,写下《登山西望有怀季长》一诗。诗云:“行年垂九十,举世少辈行。敢言贫非病,要是老益壮。平时懒书疏,有答未始倡。张卿独所敬,夙昔推直谅。迹虽隔吴蜀,相忆每惨怆。使者交道中,万里问亡恙。忽焉奉赴告,斯文岂将丧?腰绖不抚棺,执绋不会葬。送子岷山下,想见车百两。我徒哭寝门,泪尽气塞吭。年虽不耄期,仕谁不将相?神明司祸福,于职岂亦旷。霜风九月初,凭高极西望。江原在何许,安得铲叠嶂。”[3]4261

平生过往,问询唯多;亲朋益友,唯此推仰。天忽夺寿,老泪盈眶;不能亲往,遥目伤悼。往事历历,昔人已去;凭高望西,酹情弥弥。老诗人悲恸之情,感人至深。这世上最相知的那个人离去了,那些愤懑、委屈向谁倾诉啊?陆游从此将更加寂寞寡欢!一年多后,陆游也考终离世。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们仍是诗酒风流、彼此牵挂仰慕的挚友。

三、与刘戒之交往

《剑南诗稿》卷三中有《送刘戒之东归》一诗,其中有“兰台粉署朝回晚,肯记粗官数寄声”这样情致深邃绵长、感人至深的诗句。《渭南文集》卷三十一有《跋刘戒之东归诗》,文曰:“乾道中,予与戒之同在宣抚使幕中,同舍十四五人。宣抚使召还,予辈皆散去。范西叔、宇文叔介最先下世,其余相继凋落。至开禧中,独予与张季长犹存。今春,季长复考终于江原。予年开九秩,独幸未书鬼录,偶得戒之郎君市征君所藏送行诗,观之,恍然如隔世事也,为之流涕。”[2]2286

陆游晚年,因偶览昔年的送行诗,故触动尘封已久的情怀,遂回忆起当年与刘戒之等同僚在南郑时的生活:那时,南郑幕僚有十四五人,后因王炎调离而皆散去了。随着时光的推移,当年的同僚中,范西叔、宇文叔介最先辞世,其他人也陆续凋零。至开禧年间,就只剩下陆游和张季长两人活在世上。到现如今,连张季长也辞世而去了。至交零落殆尽,昔日的好友一一谢世,老诗人感怀前尘旧事,恍然如梦,怎会不独自黯然!此跋文虽叙及陆游与刘戒之友情不多,但却颇具史料价值,为我们了解当年陆游从戎南郑时的幕僚姓氏、交友信息提供了依据和佐证。

四、与范西叔交往

范仲芑,字西叔,华阳人。《剑南诗稿》卷3存有《送范西叔赴召》诗二首,叙写重阳节时范西叔上调东归日陆游与诸同僚饯别时的眷恋与感慨。《渭南文集》卷十四存有《送范西叔序》一文,该序与诗参照较比,自相呼应,于中可略窥范西叔些许珍贵资料。序云:

乾道壬辰二月,予道益昌,始识范东叔。后月余,遂与东叔兄西叔为僚于宣威幕府。又三月,西叔以枢密使荐,趣召诣行在所。二君皆中书侍郎荣公孙也。……其门户为世排诋讳恶者几四十年。又四十年,而西叔兄弟始复奋发,为蜀知名士。……九月丁丑,西叔始东下,同舍相与临漾水,置酒赋诗,而属予为序。夫吾曹之望于西叔所以继荣公者,岂独爵位隆赫,文辞行中朝而已哉。虽然,予与西叔,皆党籍家也。[2]2097

由上引序文可知,范西叔有一弟,字东叔,陆游先识东叔于蜀川,一月以后才与西叔相识于南郑幕府。东叔、西叔二人是荣国公范百禄的后人。后由于党争,范氏一族备受排挤长达40年,直到高宗解除党禁,西叔、东叔兄弟才经过奋发拼搏得以步入仕途,并成为蜀中名士。陆游在南郑幕府与范西叔共事约三个月,但不久,范西叔就因东归要离开南郑,同僚们在漾水置酒赋诗为其送行,并嘱托陆游作序记之。临别寄语,陆游与同僚们所期许于范西叔的不仅仅是其继承祖上显隆的勋爵,更在于他能以自己的睿智与才学立足朝堂,发挥更大影响力。陆游与范西叔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关系应该不错。陆游的祖父陆佃也曾名列党籍,也许正如序中所言“皆党籍家也”的相似背景,成为陆游与范西叔关系趋密、惺惺相惜的原因之一。

范西叔应该书法很好,在南郑期间曾经给陆游的卧屏题过字。陆游38年后面对卧屏、回想前事唏嘘不已,曾感概道:“梁州风月今何在,每忆朋俦泪溅裾。戎幙已如它世事,素屏犹对故人书。”[3]4154由今时犹存的卧屏,神思飞驰,念及故地,念及友朋,念及昔日的战斗岁月。当年梁州的风月早已成如烟往事,所余者唯泪洒衣裾,唯浩叹伤感也!

五、与周元吉、章德茂交往

陆游《剑南诗稿》中有《周元吉蟠室诗》《简章德茂》诗,这两首诗作记叙了他与周元吉、章德茂的交往和友谊。前诗云:“天下有广居,非阿房建章,宾饯日及月,阖辟阴与阳。山川坦然平,何者为藩墙,孔公暨瞿聃,同坐此道场。哀哉世日隘,肝胆分界疆,蹙缩战蜗角,崎岖走羊肠。周先早得道,所证非复常。小室古城隅,宛如野僧房,能容人天众,杂沓来烧香,三万二千人,各据狮子床。实际正如此,切忌错商量。须弥芥子话,今夕当举扬。”[3]240由内容推知,周元吉可能笃信佛教,他有一间小室,坐落在城中一角,装饰得极为简单犹如僧房。《维摩诘经》载:维摩诘现神通力,使三万二千狮子坐入维摩诘室。陆游当是亲临过此间小室的,留下《周元吉蟠室诗》,诗中盛赞周元吉的小室似维摩诘室,能吸引众菩萨讲经说法,其魅力吸引来包括儒、道各派人等。在结尾处陆游据此感叹“须弥芥子话,今夕当举扬”,即有了此间小室,佛法的精妙定会举扬四海。后者写道:“殊方邂逅岂无缘,世事多乖复怅然。造物无情吾辈老,古人不死此心传。冷云黯黯朝横栈,红叶萧萧夜满船。个里约君同著句,不应输与灞桥边。”[3]244既感叹在汉中的有缘聚首,复感叹世事的多乖难如人愿;既感伤时光的无情飞逝,又感伤秋气的横亘满眼。然而,诗人毕竟有诗友可相约切磋并引为同调,故才情心性志气依然高亢不屈。

无奈世事无常,这两位友人都先于陆游而辞世。《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陕西印章》中记述道:“追思在山南时,已二十年。同幕惟周元吉、阎才元、章德茂、张季长及余五人,尚无恙尔。……又十有五年,当嘉泰之四年,岁在甲子,因暴书再观。则元吉、才元、德茂又皆物故数年矣。”[2]2245

诗稿墨迹如初,而人事却已全非,当年豪气纵横的军旅生活还时时萦绕在心头,而至交故友却离世数载矣!

六、与宇文叔介交往

乾道八年(1172),陆游与宇文叔介同为山南幕僚。乾道九年(1173)陆游49岁,供职于四川。一日,宇文叔介忽来拜访,两人像往常一样取架上书共同阅读,尚未读完,叔介却忽然告辞,说想要回去校对药方。陆游挽留不住,情急之下惊醒,才知是梦一场!事实是,是年宇文叔介已于临安辞世。陆游感于此梦,醒来后泫然不能已,写诗曰:“羁魂憔悴远相寻,髭断肩寒带苦吟。归校药方缘底是?知君死报济时心。”[3]360一缕孤魂风尘仆仆千里相寻,故友相见不顾鞍马劳顿吟诗抒情。然而匆匆一见便告辞而去,为的是兑现自己济时纾困的承诺。于诗中可见陆游对宇文叔介的牵挂和推崇。

陆游从戎南郑虽只八个月,但对其后半生的影响却举足轻重,他的爱国主义思想、军事见解、诗论主张、文心诗风、表现手法,乃至他的理想信念、意志品质、生活品味、情感世界都与汉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在汉中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战友、诗友、朋友,并成为他日后念念不忘的重要内容,成为他孤单寂寞生活的佐料,成为他遥思远念汉中生活的触媒。“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短暂的经历和共同的事业酿成难得的机缘,把陆游和他的僚友们联系在了一起,他们用诗文勾勒着彼此生命的轨迹,于墨香中憩息饱经沧桑的灵魂。这样真挚绵久的友情,正是陆游念念不忘汉中的内在动因之一。

[1]陈文和.嘉定钱大昕全集:第四册[M].田汉云,校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2][宋]陆游.陆游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6.

[3]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5.

[4]邹志方.陆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朱正平】

Lu You's Friends during His Military Service in Nanzheng and Their Influence on Him

FU Xing-lin,HU Jin-jia
(School of Arts,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zhong 723000,China)

After enlisting into the army in Nanzheng,Lu You got acquainted with some fellow workers in the Governor Office for Conquering the West,among whom he is closest to Gao Zichang,Zhang Jizhi,Liu Rongzhi,Fan Xishu,Zhou Yuanji,Zhang Demao and Yuwen Shumao.They wrote and sang poems to address each other,thus still cherished and wrote about their friendship even years after Lu You's departure from Hanzhong.The engraving memories of the friends there is one of the reasons and expressions of his time standing obsession with Hanzhong.

Lu You;military service in Nanzheng;friendship

I206

A

1009-5128(2014)09-0034-04

2014-03-31

陕西理工学院汉水文化省级重点研究基地科研项目:汉水中上游作家作品研究——以陆游“汉中诗词”为研究中心(2010JZ04)

付兴林(1965—),男,陕西勉县人,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