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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东西路

2013-08-15北京启之

名作欣赏 2013年10期
关键词:四中

/ 北京_启之

我考进四中,很有点盲打瞎撞。我的小学在海淀的铁五小,班主任陈永荣老师劝我报清华附中或101,理由是这两所学校都属海淀区,考本区容易。我没听陈老师的话,报了西城区的北京四中。

但是,光荣感很快就被自卑感压倒——第一节课选班干部,班主任王行国对讲台下面的四十七个学生发号施令:

“在小学当过大队长的,起立。”

呼啦,四十七人中站起来一半。

“在小学当过班主席的,起立。”

呼啦,又站起了一半。

“在小学当过中队长的,起立。”

呼啦,我前后左右的全站了起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王老师如果再问下去,“在小学当过小队长的起立”,将只有我一个人站起来丢人现眼。

阿弥陀佛,王老师问到中队长就打住了——班里的干部资源极为丰富,他要做的只是从高个子里挑姚明,用不着从矬子里拔将军。

我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郁郁寡欢,在班上抬不起头来。感谢刘顺福,几个礼拜后,这种感觉就被他一扫而光——刘矮胖,貌丑,声音尖细还带口音,每当唐老师让他念英文的时候,他那怪声怪调都会让全班笑翻。同学们嫌他土。他确实很土,衣服是中式的蓝褂子,鞋子是手工做的老头鞋,从不穿袜子。就这样的土包子,在小学居然又是班主席,又是大队长!

我的自卑感在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中倏忽而逝。

那是怎样的流金岁月啊,我每天坐21路,换13路,到平安里下车,骄傲地从女六中门口经过,从后门进入四中,绕过教学楼,进入教学小院,初一四的教室就在院南侧的平房之中。一天的生活开始了。政治老师、班主任王行国那扁平的大脸,耷拉着的嘴角,冷峻的小眼睛;英语老师唐琳线条分明的脸庞,清澈的目光,发元音时露出整齐的白牙;语文老师齐大群感情充沛的讲解,跳动的头发,潇洒倜傥的板书;数学老师刘润清的红鼻头,历史老师朱鉴民探照灯般的眼睛,还有那面颊黑红、身材干瘦的迟文德,给我们上体育时“立正,向右看齐”的尖而高的嗓音……啊,这一切,如今想来竟像一曲牧歌,让人感慨而陶然。

我是个中等生,即使是常受齐大群表扬的作文,也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初一的时候,学校组织参观军博,要求写观后感。班长刘学煌拔了头筹——在这篇作文里,他用了四十二个成语!

学习上的挫败增加了我打篮球的兴致。在小学,我是垒球队的主力,到了四中,我迷上了篮球。这显然与四中众多的篮球场的教唆有关。除了教学小院,大操场上还分两排站着八个篮球场,第三、四个场地平,篮筐好,是大家争夺的对象。第二节课结束后是做眼睛保健操的时间,唐琳老师站在讲台前带领大家做操,每当她闭一下眼睛,篮球就向后门移动一步,直到滚到我的脚下——坐在后门附近的人必须充当抢占篮球场的先锋。课间铃声一响,我就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抱着篮球冲出后门,向最佳场地狂奔。一旦好场子被人家占了,就赶紧去抢次场子,如果抢不到,沮丧之情就足以将后两节课置若罔闻。

由于痴迷于篮球,我盼着长高;量身高,摸篮板成了日常功课。由于痴迷篮球,放学后不回家,直到打到看不清篮筐,才再度奔向食堂,就用那淡黄色薄纸印的加餐票买上四个无眼小窝头,来安抚刚刚吃完晚饭的肚子。由于痴迷于篮球,凡有赛事,必鹄立观战。顾德希漂亮的托球入筐令人神往,傅洋准确的定点投篮让人叫绝,吴济民双手一横一竖示意暂停,韩茂富嘴里的哨子一声长鸣,比赛重新开始……“融融兮师生,浩浩兮前程,朝夕相处共奔竞,熙然会群英,爱如家庭亲,校誉日以升。”这是四中老校歌的歌词。彼时之情状,庶几近之。

打球之外,我还迷上了下棋。我的棋友就是我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住在砖塔胡同,据说,元代的北京总共有二十九条胡同,只有砖塔胡同保存至今。在这条北京最古老的胡同里,我找到了少年时代的一大乐趣——打完了球,坐13路到白塔寺,走上半站地,就到了爷爷奶奶家,两位老人欢迎我的到来,他们喜欢下棋,我的加盟使他们增加了不少乐趣。起初是我分别跟他们厮杀,后来他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再后来,前院小名“大石头”的崔连生——比我大一岁的太平桥中学的学生——成了我的对手。我常常边吃边下,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以致误了13路的末班车。

从1964年9月考入四中,到1968年9月去内蒙古插队,我在这所学校呆了整整四年。正经上学不过一年半,这一年半还包括两三次下乡下厂劳动。最后一次是在1966年的4月间,我们去塔院公社劳动,大约看见人家入团,于心不甘,于是,我假模假式地跟团支书管宁谈心,他则真心实意地鼓励我交入团申请。

我交了申请,很自觉地从外到里都开始装。外面的装,是卖块儿干活,不怕脏不怕累。内里装,是写雷锋式的日记,说自己在跳进猪圈之前发生了哪些思想斗争,猪粪怎么臭,但是劳动怎么光荣,个人主义多么肮脏,共产主义多么伟大。总之,为了让组织上知道我多么要求进步,就得挖空心思给自己扣帽子,然后,再用无产阶级思想批判一通自己。

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日记终于起了作用。劳动结束的那天,大家排队听王行国作总结。王板着扁平的大脸给大家训话,训着训着,突然说起了我。说我怎么要求进步,怎么自觉地改造思想,怎么像雷锋同

志学习……他开始念我的日记。

我突然浑身燥热,衣服像长了刺,我听不清他念的语句,但是每一句都让我更加难受。我祈祷他赶紧念完,可王老师政治热情一旦被激发起来,就会长篇大论。他每念几句,就要停下来引经据典,汝南月旦。我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队列里,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也不敢动。心想,同学们一定在骂我,骂我耽误了大家吃饭,骂我装孙子。这么一想,我就更难受,简直觉得到了世界末日。

从塔院回来,初中举行篮球赛,初二四与初二二对垒,正当刘源源(刘源是他后改的)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时,我上去想给他来个盖帽,一群鸟儿飞过,几泡鸟粪从空而降,刘源源手中的球刚刚抛出,就接到了一泡鸟粪。而我的头上脸上也受到鸟粪的袭击。谁也没想到,这是不祥之兆。

没几天,“五一六通知”下来了。学校乱了。据管宁说,团支部给我写了鉴定,报到了校团委,团委批了,报到团中央,可团中央瘫痪了。于是,直到我离开四中,团也没入上。唉,日记白写了,王老师白念了,我的罪也白受了。

此后的两年半,我成了逍遥派。课不上了,干吗?只能在学校里瞎转悠。革命了,每天都有新鲜事:有人贴了唐琳的大字报——她现在已经代替王行国成了班主任——说她是小业主出身,因为政审不合格,被张家口外语学院淘汰出来。于是,这位二十五六岁的知识女性出现在教学小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咔叽上衣,拿着一把大笤帚扫地。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我站在不远的墙角,又想看,又怕被她看见。而她两眼盯着扫把和地面,机械地移动着手脚,一下一下地扫着,每扫一下,那笤帚似乎都在我的心上划过,我感觉她一下子变老了,变得陌生了。

扫地的老师里,还有王行国,他突然谦卑起来,不太自然地跟我们打招呼。尽管受过他的表扬,我对他并没有好感,在我的印象里,他喜欢吹毛求疵,教室的地上出现一口唾沫,他也要用粉笔画个圈儿,兴师动众地开个现场会,喋喋不休地讲上半天大道理。几十年后,我才知道,他50年代被打成右派分子,挨过整。他的吹毛求疵,他的大道理,总之他的“左”,显然与此有关。1966年8月4日,四中搞了一次全校牛鬼蛇神大游斗,王行国成了其中的一员,学生们往他身上泼墨水,他低着头,用簸箕护着脑袋。

最让我惊讶的是副校长刘铁岭,一群外校的红卫兵提着皮带,气势汹汹地喝令牛鬼蛇神们唱“嚎歌”,鬼神们群龙无首,面面相觑。眼看着小将们要发威打人了,刘铁岭站了出来,领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随着一声洪亮的“预备——齐”,鬼神们齐声唱了起来。刚开始,我被那些红卫兵迷住了,尤其是那几个面若桃花的女生,她们头上的军帽不像戴在头顶上,而是扣在后脑勺上,帽檐儿高高地立着,斜指苍穹。帽子前面露出几缕撩人的刘海儿,帽子后面伸出两枚“小刷子”。一身洗白的黄军装,袖子挽到胳膊肘,腰扎皮带,足蹬解放鞋。有一位把裤腿卷到小腿,似乎要让人们知道她没穿袜子。等到刘铁岭出来领唱,我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刘的表情让我又好奇又困惑——他是那么认真,那么坦然自若,好像他正在从事着一件光荣的工作,他唱的不是咒骂自己的歌曲,而是在唱《社会主义好》或者《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参观老师们唱嚎歌,很震撼,很滑稽,也很别扭,但绝不乏味。令人乏味的是听校领导们的坦白交代——按照校方的安排,各班搬着椅子,在教学小院的空场上一排排地坐着,听他们给自己扣帽子,给自己“掌嘴”。听着听着,想起我的学雷锋日记,浑身又是一阵不自在。但是,这不自在很快被人们对刘铁岭的揭发所转移——刘有一个个人奋斗的计划:二十岁当上校领导,三十岁当上区领导,四十岁当上市领导,五十岁进中央。他的雄心壮志,让我暗暗惊服。

革命赋予了操场新的功能,除了游斗牛鬼蛇神之外,它还成了四中学生展示车技的竞技场。一群小帅哥,身着黄军衣,腰扎武装带,足蹬白回力,胯下一辆锰钢车,在跑道上风驰电掣地疯骑,骑着骑着,突然双手往前一推车把,身体从车上飞跃而下,没人骑的车子还在急驰,跳下车的人,在后面猛追,追上车后,双手抓住车把,双腿一跃,飞身上车,双脚找到车蹬子,再一通疯骑。

一年前,最早在这操场上玩这种把戏的,是彭真的小儿子傅亮。一个俊朗少年,虽比我低一年级,但已经身高一米八,还有一位跟他高矮差不多的同伴儿,当初,两人轮番飞上飞下,引来观者如堵。“五一六通知”一下来,这两位立马不见了踪迹。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四中操场上的车技表演换了新人。飞车之外,还有倒骑车的—— 一位白白胖胖的大个子,戴副白眼镜,穿件大窟窿小眼儿的白背心,扣着一顶破帽子,面朝车座,坐在车把上,歪歪扭扭地倒着骑过了半个操场。

说到骑车,不得不说说当年的永久十三型锰钢车。四十年前,自行车堪称大件,有一辆自行车的年轻人,其自豪感丝毫不亚于拥有一辆小汽车。而如果拥有一辆锰钢车,那神气劲儿就仿佛当代人有了一辆奥迪、奔驰或者宝马。锰钢车跟一般自行车的区别一眼就能看出来,一般车的车后架跟车身一个颜色,都是黑的,造型粗笨。锰钢车的车架子是电镀的,设计精巧。一般的车,无论男女,车支子都是一个黑糊糊的铁支子,车子一走,那支子就在车轮后头吱呀吱呀地哼哼。而锰钢车是电镀的单支架,轻便灵巧,骑起来绝无声息。更撩人耳目的是它的车铃,只消按一下,就会发出一连串的清脆悦耳的铃声。

当时,骑锰钢车的,大都是红卫兵。他们的时髦做法是把车座拔得老高,以显得他们行高于众。那时北京的街上,时常可见三五成群的“锰钢族”,他们“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班上的同学无形中分成了三类,部长之后、将军之子、大使之嗣以及“革军”、“革干”、工人之嫡脉属“红五类”。如我一般职员家庭出身的,属周伦佐在《“文革”造反派真相》中所说的“麻五类”。“黑五类”似乎也有,但人数寥寥,且没有揪出来示众,所以谁也不知道。这大概应该归功于我们班红卫兵的德政——他们似乎信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对同班同学采取不打、不骂、不理的“三不”政策。尽管如此,你仍旧会从空气里感受到他们的特权和高高在上——走廊里本来不准骑车,可是他们来往飞车,和他们迎面相遇,他们好像没看见你,而把目光投向你肩膀后面的什么地方。

我当不了红卫兵,但这并不妨碍我跟着同学去北大、清华抄大字报,不妨碍我被派往别的中学送喜报,也不妨碍我参加新四中公社举办的批斗大会。甚至,我还跟着班上的红卫兵参加了一次抄家。

那家住在护国寺,据说是资本家。是派出所提供的信息,还是同学的举报;抄家是校“文革会”指派的,还是班上的红卫兵自己组织的,我统统不知道。我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

那是一个不大且不很规整的院子。被抄的一家住的是东房,房主是一个高而胖的老头,红卫兵喝令他在院子当中跪下,他不想跪,头上马上就挨了几皮带,老头疼得咧嘴,一手护着脑袋,一手扶着地,笨拙地跪下。一个瘦小的妇人,大概是他老婆,顺从地跪在他旁边。我跟着小将们进了屋,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屋里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所有的家具都很普通,窗下是桌子,桌边是缝纫机,一张双人床,床架子是铜的,床边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红漆柜子。一位工人出身的红卫兵王×,鼻翼一鼓一鼓的,果断地打开了衣柜。衣柜里面分上下两层,他从上层开抄,颇有经验地把杂物扔到床上地下,柜子后面出现了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有手表,有首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细软了。然后,他又转到下层,把那里的杂物扔光之后,柜壁处摞了几个纸包,打开,一叠叠捆得整齐的崭新的人民币。大家欢呼起来。王×拿起一叠钱,高声宣布:看,这就是资本家剥削的证据!

东房抄完了,人们转战到北房。这是一间不大的堆满了杂物的凉房,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藏着几十箱子肥皂——大概这位资本家以前是做肥皂的。

抄家是中午吃完饭进行的,大约进行了两个多小时,3点钟,人们用平板车满载着“胜利果实”,拉回学校。四中操场的东侧有一间堆放体育器材的大房子,那是抄家物资的集散地,四中红卫兵总部掌管着这间房子的钥匙。

就在我抄别人家的时候,别人抄了我爷爷奶奶的家。

那是男三中干的。事情是前院的老吴家引起的,老吴家是地主,怕被抄,让他家的长子、四十一中的高二学生吴仕尧将家中细软转移到亲戚家去。不想弄巧成拙,招来了男三中的红卫兵。在他们到这个院子抄家之前,丰盛派出所又给他们提供了情况:这个院子里谁是资本家,谁是地主,谁是旧军官,谁是小业主。拿着这个“黑名单”,小将们来了个“聚而歼之”:老吴家被抄被打,不在话下;老崔家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我爷爷奶奶住在后院,但也叨陪末座,跪地陪斗。家,当然也被抄了,不过小将们斩获不多,上天入地翻了半天,只找出几枚“袁大头”、一副麻将牌、两个网球拍。他们来晚了一步——我爷爷奶奶未雨绸缪,一个礼拜之前,就把家中的古书、细软,烧的烧,毁的毁,扔的扔。数年后,我奶奶跟我说,唉,知道你爱读书,当初藏起来就好了。你爷爷胆小,几天晚上不睡,生生地用手把那些古书一页页一张张地撕,撕了好几天。都撕成指甲盖大的碎片,混在煤灰里倒了。

那可都是明代的木版书呀!

后来,我还是从老人处继承了几本线装书——《增像绘画镜花缘》《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这都是我奶奶爱看的书,她把它们藏到了破花盆底下,躲过了一劫。

那时我妹妹住在爷爷奶奶家,她刚上小学五年级。抄家之后,她就像受了黥刑,天天背着“狗崽子”的罪名上学下学,走过我爷爷奶奶扫的街道。革命改变了她的人生。

抄家的第三天,我和我爸爸去看爷爷奶奶,我说了一句话:“没想到,红卫兵的烈火烧到了咱们家!”我爸爸压低声音申斥我:“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说实话,我们全家都应该感谢男三中的小将们,感谢他们没把我爷爷奶奶打死。我们还应该感谢丰盛派出所的人民警察,他们接受了苏家屯的劝告,没把我爷爷奶奶押回原籍。

一提起成功,就不能不想到失败——我们班的刘顺福是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因为他老爸当过国民党军队连长,先是家被抄,随后被赶回原籍,而在没赶走之前,他在垃圾站捡破烂。这是我知道的他在人间的最后信息。此后几十年,初二四班的同学见面多矣,大家交流着各种信息:谁拿了博士,谁在国外定居,谁混上了司局级,谁发了财,谁停妻另娶……却没有一人提起刘顺福,一个曾在小学当过大队长、班主席,曾在四中的课堂上惹人发笑,最后因“狗崽子”被逐出北京的同窗。好像他不曾与我们同学,好像他与四中无关。

我爱我的爷爷奶奶,可是我不敢去看他们。有几次,我去爷爷奶奶家,刚一进胡同口,就看见胡同尽头的拐角处,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妇人在扫街,她身上围着的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围裙告诉我,这个老妇人就是我奶奶。一个骑车的年轻人从她身边经过,朝她吐了口唾沫,还骂了一句什么。我不敢看奶奶,赶紧进了院子。

《西城赋》颂扬西城的胡同:“百花深处杏花天,其称大雅;砖塔胡同幽思缅邈,几近八百年矣。”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砖塔胡同的灰墙上,出现了一行一点也不雅的文字:“臭地主,×你妈;老子令你滚回家!”——本来派出所是打算把我爷爷奶奶遣返回老家的,可是东北老家的大队支书坚决拒绝接收,派出所只好作罢。十年后,在房管所退还爷爷为自己房子交的房租的那一天,爷爷告诉我,老家的那位大队支书,曾经托人给他捎话,让他安心在北京住着,那边有他顶着。这位支书的胆魄让我惊异,爷爷解释说,这位支书在土改时,是屯子里的贫协主席,苏家屯土改前,就是他跑到沈阳,告诉在银行做事的爷爷,赶紧逃走——别的屯子乱抄乱打,死了人。这位贫协主席为什么如此丧失阶级立场呢?因为他还保留着记忆,还知道感恩,他知道,从沈阳通往苏家屯的电线杆是我爷爷立的,通往各家的电线是我爷爷拉的,屯里的压水井是我爷爷打的,通往沈阳的路是我爷爷修的,锡伯族乌扎喇氏的族谱是我爷爷亲笔撰写的。

吴仕尧一家更惨,全家被赶回了原籍,其父回乡后,没几天就被折磨致死。崔连生一家覆巢无完卵。前院后院一片肃杀,没人再跟我下棋。

“出身论”深得人心,“血统论”丧魂落魄。“西纠”解体,“联动”受到重创,老兵们中的强硬派发出誓言:二十年后还是我们的天下。四中的教学小院贴出这样的诗作:

遥忆当年送沙果,

江青阿姨真爱我。

如今再看送果人,

手铐脚镣把牢坐。

要学越王十年训,

卧薪尝胆灭吴国。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识时务的老兵们赶紧掉屁股,转弯子,四中的礼堂里传出一阵阵歌声,老兵们要用歌声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表达忠心。在“文革”中最活跃、最狂妄又最富才华的高一学生刘辉宣担任合唱队的指挥,那歌词通俗上口,至今还有几句在我心中萦绕——

革命哪战士响个当当,

手中有笔又有枪。

紧跟中央“文革”走,

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

革命哪战士响个当当,

不保爹不保娘。

紧跟中央“文革”走,

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

刘站在台前,有力地挥动着手臂,歌声在四中校园里荡漾。

孤独与自卑笼罩着我,我放弃了免费大串联,躲进了鲁迅的书里。

鲁迅的书不好懂,但是耐读。我尤其喜欢读它的注释。看到《两地书》的时候,我萌发了一个念头:编一本鲁迅语录。于是裁了白报纸,订成一个个本本,用牛皮纸做成封皮。上面写上四个艺术体大字:“鲁迅语录”。

一天晚上,正当我抄得如醉如痴的时候,上高三的大姐从外地串联回来。她虽然不是红卫兵,可比红卫兵还激进。一看桌上的那几个本本,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好哇,你不串联,不革命,躲在家里干这个!”

我急了:“干这个怎么啦?”

“怎么啦,革命不允许!”

“凭什么不允许?”

“只有毛主席才能有语录!”

我们大吵,最后大姐一摔门走了。临走撂下一句:“就欠让红卫兵好好教育教育你!”

大姐一走,老爸吓坏了:“你姐要是叫来红卫兵怎么办?你爷爷奶奶家刚抄了……”当天夜里,我把这些本本包起来,从里屋藏到外屋,从洗手间换到厨房,最后放进了装煤球的灰箱子。

惴惴不安地等了几天,红卫兵没来。我又继续这个大工程。所不同的是,每天都把抄好的那个本本东掖西藏。大概干到第十卷《两地书》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极痛苦的发现——外屋的小书架上,竟立着一本1950年出版的《鲁迅语录》。编者宋云彬,竖排,分上下两编,上海联益出版社。细细一比,我辑录的好多语录都在上面。我的积极性受到重创,抄好的本本也不再藏来藏去。三十多年后,我跟大姐说起这件事,她居然问我:“是吗?有这事儿?”

鲁迅看完了,我就跑到文津街的北图阅览室看《守常文集》《沫若选集》,装模作样地捧读那精装的大厚本,很觉得自己有了学问。可是不论是李大钊、郭沫若,还是后来的高尔基、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罗曼·罗兰,都比不上鲁迅给我的影响。下乡插队时,四中高三的老大哥、胡风的公子张晓山成了我的朋友,他给我一个评价:你小子喜欢冷眼看人。

学校也还是去的,只是蜻蜓点水——操场上空荡荡的,既没有英俊少年玩飞车,也不再游斗牛鬼蛇神。革命似乎连篮球都革了。教室里一副破败模样:一辆破自行车立在讲台上,黑板上写着“新四中公社万岁”。几个同学坐在课桌上,足蹬椅背,天南海北地神聊。有人在走廊里喊了一声,一辆瓦蓝的二六女车从门口掠过。

大约是1967年的春天,上边给四中派来了军训团。一个姓杨的排长整天领着我们在操场上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这要是让北影人知道,一定会大吃一惊——名导演凌子风给牛鬼蛇神们整队时,吓死了也不敢喊“向右转”。要转到右边去,就得向左向左再向左。四中的教育,看来确实优胜,居然没有一个学生听到“向右转”就会想到“封资修”。

军训带来了“复课闹革命”。复课是哄人的——没有老师教,复什么课?如此一来,我去学校的兴趣锐减,整天看书又有点烦,幸好我家离玉渊潭不远,到那里的八一湖游泳成了消磨时光的好办法。

“文革”时代的玉渊潭空阔寂寥,没有什么游人。死人却常见。水闸前漂浮物中的溺死者,南岸石阶旁泡得发白的尸首,北岸树林里破席子盖着的遗体,我见到过不少。有一次,我跟弟弟夜里去玉渊潭游泳,在岸边的树林里,一连踩了两具尸体。我们吓得一口气跑回家。

比死人更可怕的是活人。那是9月底的一个下午,我游累了,穿上衣裤回家。穿树林的当儿,突然冲过来五个女红卫兵,她们上身是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下面穿着或黄或蓝的裤子,头梳刷子,足蹬凉鞋,个个袖子挽得老高,三位跨在锰钢车上,两位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钢丝锁。这些人把我围在垓心。

我本能地把鸭蹼放到身后——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

我的动作惹来了一阵讥笑:“瞧给他吓得!”“嘿,姐们儿不要你的鸭蹼,就想跟你借点钱。”

“我……我没钱。”

“粮票也行。”

“我也没粮票。”

“姐们儿不要你的,是跟你借!”

“借,我也没有。”

那个跨在车梁上的高个子说:“真他妈的抠门,你有鸭蹼,肯定有钱。”

手拿钢丝锁的女孩子问:“你是不是铁道部的?”

“是。”

“走,上你们家玩玩。”

要是让这帮人知道我们家,那还得了!我站着不动,紧张地想着对策:把她们带到23栋去,我小学同学家?不行,还是到四十几栋好,那里地形复杂,乘她们不注意,逃走……

大概她们也觉得到我家有点冒险,又回到我身上打主意:“嘿,你的裤兜里装的什么?”

我把两个裤兜都翻给她们看。左兜里有把钥匙,右兜里有半张小报。一个女生把小报拿过去:“新四中?你是男四中的?”

“哼。”

“你认识刘辉宣吗?”

“认识,他是老兵合唱团的指挥。”

这领头的女煞星突然改了主意:“算了,咱们走吧。”

说完,一挥手,那三人骑上车,没车的两位跳上车后座,扬长而去。

直到这五位“女劫匪”完全消失在小树林的尽头,我才松一口气。但是,我还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东张西望,唯恐带上尾巴。

1968年9月9日,我到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土默特左旗插队,白天干活,晚上看书。范长江的二公子范东升带去了不少大部头的书,《联共布党史》《辩证唯物论》《马克思传》《毛泽东青年时代》等等,都是那时候看的。1972年,我回京探亲,去西单买书,转了半天,选了一本《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历史》。本想带回内蒙古铸锻厂细细研读,没想到,这盏“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还没点亮,就被欧洲的老牌修正主义的一本“黑书”永远地打入冷宫。

这本“黑书”就是密洛凡·德热拉斯写的《新阶级》。身为铁托的战友,南联盟副总统、南共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德热拉斯在功成名就之时,以匪夷所思的勇气当上了主义的叛徒。他批斯大林、列宁,大挖其思想体系的病根。我平时借书都按时还,那一次失了信——德热拉斯那骇人听闻的思想给我洗了脑。农村的贫困,工厂的凋敝,干部的苦闷,林彪的出逃,知青的迷茫和无处不在的假大空,被这本不到两百页的小书轻轻点破。我激动得发抖,恨不得生吞每一个字。整整两天,我伏案抄书,几乎又做了一本《德热拉斯语录》。

我读鲁迅的时候,是十三岁,读《新阶级》是二十三岁。如果说,鲁迅告诉我做什么人的话,那么,《新阶级》则告诉我如何认识这个世界。我不参加“批林批孔”,不参加共青团,不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除了工会组织的篮球、羽毛球和象棋比赛,所有的活动我都躲得远远的。《摘译》《自然辩证法》《第三帝国的兴亡》《出类拔萃之辈》《六次危机》《斗争之路——米高扬回忆录》《人世间》《你到底要什么》《普列汉诺夫机会主义文选》《多雪的冬天》《白轮船》《落角》等内部读物陪伴着我。

但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正是这本“黑书”,把我卷进一个“现反”大案之中。那案子的四名主犯是我的同班同学,而那首犯则是与我经常见面的“插友”。案发之初,内蒙古公安厅的同情者传出口信,我半夜扒车跑回北京求援。三十多年后,北大教授、主犯之一的印红标将这个案子冠以“理论通讯”之名,写入他的著作《失踪者的足迹:“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青年思潮》(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2007年秋,我回呼市,当年的工友、厂团委书记,现在的飞腾集团的老总对我说:“真佩服你的高瞻远瞩,在‘四人帮’最牛的时候就知道他们长不了。”我说,因为当时我看了一本书。他说,怎么不给我看看?我一时语塞,含糊支吾,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要是真给你看了,你的厂团委书记就得泡汤,没了这个台阶,要登上飞腾集团老总的宝座,恐怕也难。

如果说,鲁迅教我如何做人,德热拉斯教我如何论世,那么,李泽厚则告诉我怎样做学问。李曾说过,他那一代知识分子“知识少而忏悔多”。李的博士生则认为,李乃历次运动汰洗下幸存的一颗含金量最大的沙粒。“沙粒”是谦辞,“含金量最大”为知言。李先生多产且多面,其思想学说虽有游移、有瑕疵,但在当代学人中,给我启发最大,其三部“思想史论”是如此深入我心,以至于为我写序的孟犁野、陈墨二位仁兄都认为,我那本在台湾出版的《毛泽东时代的人民电影》竟然带有电影史论的味道。

因此,上世纪80年代在北大念研究生时,听到中文系教授周强厉声斥责李泽厚不是东西的那一刻,我大大地吃了一惊。事后想想,这也不奇怪——“文革”中群众斗群众之所以如火如荼,很大程度是因为革命释放了人性之恶。如果“七八年再来一次”,李先生大概要戴一戴“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吧?当他在台上弯腰挂牌做喷气式的时候,我估摸,一定会有“革命知识分子”冲上去愤怒地揭发他的反动言行,而更加愤怒的小将们则会因此多赏他三拳两脚。

前两年,社科院评院士,亦即所谓的“学部委员”。我的校友、插友,胡风的二公子张晓山名列其中。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评的?为什么没有李泽厚?晓山说,大所两个,小所一个,基本上由所长副所长包了。我颇为李先生鸣不平。后来一想,确实不该评他——评院士是改革题中应有之义,而改革又是革命之一部分。告别了革命的李泽厚岂可当上革命的院士!更何况老美给了他荣誉博士,仅从利益均沾上讲,这院士也轮不上他。

李泽厚有句名言:“不写五十年前可写的书,不写五十年后可写的书。”(《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后记》)照此说法,王年一就不该写《大动乱的年代》。可王先生不但写了,而且还影响深远,颇得好评,以至于欧美、日本都惦记着翻译此书。对我来说,这本书是一把火,是一个路标,它燃起了我改行的心火,它指示给我后半生的学术之路。

人以群分,书以类聚。上面说的书是我的基本读物,这种读物有一个神异之处,它们会呼朋唤友、凝聚同类。久而久之,我的书架子就被这些读物的嫡亲旁系所盘踞。但是,那本四十年前购于西单的 “明灯史”,仍旧穿着红彤彤的封衣,以“见证者”的身份,傲然屹立其间——它在用其“零阅读”的悲剧命运,证明着那个时代的贫乏和我的愚昧。

1978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想研究“文革”,所以报的是历史系。可是校方告诉我,“文革”属党史,我对党史没兴趣,结果被分到了中文系。后来到北大上古代文学的研究生,赵齐平、周强等导师问我打算搞哪一段,因为心里还是想着“文革”,所以我就选了离它最近的近代文学。于是就投到了季镇淮教授的门下,成了他的关门弟子。季先生是闻一多的研究生,是文史皆通的学问大家,从司马迁、韩愈一直研究到龚自珍、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他说,我是他的第四个研究生,前三位研究的是龚自珍、康有为、梁启超,我的任务是研究谭嗣同。谭是思想家,在文学上除了新诗之外,罕有建树。研读《仁学》和“纲伦惨似喀私德,法会胜于巴力门”一类的新诗让我不胜其烦,于是我大着胆子跟季先生吐露了心事。季先生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你不行,要研究‘文革’,只有司马迁那样的人才行。”我表面唯唯,心里大不以为然——皇帝、朝廷固然重要,但“文革”发生在全国,我研究不了中央,可以研究地方。我在内蒙古农村四年,工厂六年,插队时正是“挖肃”最凶的时候,我下乡不到三个月,不到十七岁就被关进了萨拉齐的北大狱,在那里我知道了“内人党”,有幸认识了“内人党”的“党魁”。我琢磨自己要是研究内蒙古的“文革”似乎还有些得天独厚。

1987年研究生毕业,阴差阳错,成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教师。从此,我一边教书,一边跑内蒙古搜集资料。这期间认识了国防大学的党史教师王年一先生,1988年,我从他那里得知,时任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胡启立批准北大、社科院、国防大学和党史文献研究室四个单位联合成立“文革研究所”。我马上跑到王先生家报名。王说,来这个单位的都是搞党史的,还没有学文学的,我来得正好,研究所要办一个刊物,交我主持。我乐不可支,以为梦想成真,从此可以脱离难以适应的影视界,于是更加卖力地投入到内蒙古“文革”的写作之中。没成想,成立“文革所”的计划在一年后的政治风波中泡了汤。我人还在,心不死,继续写这本没有出版指望的书,三年后的1991年春节竣稿。

书成后,我参加了王年一主编的《“文革”大辞典》的撰写工作,然而,这本由数百人撰稿、数百万字的辞典,跟这本书一样无法问世。大概为了安慰我,有一天,王年一告诉我,他们要写《康生与“内人党”冤案》,想找一个年轻人。建议我与之合作。我断然拒绝——连书名我都无法接受,岂有合作之理?

《内蒙“文革”实录》竣稿之后,我大病了一场,住了三个月医院。电影学院有个加拿大留学生玛莉,曾请我翻译她父亲写的一本书《香港沦陷与加拿大战俘》。住院没事儿干,正好译书自遣。出院前一个礼拜,译完了这本书。

大概是听了北大教师印红标的介绍,瑞典的中国学专家沈迈克找到我,对我的内蒙古“文革”史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我把一份手稿给了他,他将此书作了摘译,并交斯德哥尔摩大学出版社。我大约是1995年看到这本英文小册子的。据迈克说,欧美各大学的图书馆都有这个小册子,这话我也只是听听而已,没有当回事儿。后来的事儿证明此言不虚,N年里有N个老外跑到北京来找我,问“文革”的事儿,他们都是通过这本小册子知道我的。

1998年,受迈克之邀,我到瑞典隆德大学访学。对《内蒙“文革”实录》一书作了一番修改,增加了一章,并把它从手写的纸质版变成了电子文本。承蒙宋永毅的推荐,此书交给了香港中文大学的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在等了一年半之后,终于等来了中心主任金观涛的来信,他解释说,之所以如此迟滞,是因为找不到了解内蒙古“文革”的学者来审读我的稿子。不过,现在好了,经过长达一年多的艰苦搜寻,他终于请来了两位专家。

要命的是,这两位专家的审读意见,让人哭笑不得——他们知道内蒙古的历史,却对内蒙古“文革”一无所知,然而还要居高临下地指手画脚。这种人,我在台湾也碰到过,那位审稿人说我的文章有四大失误,而这四条中有三条完全站不住脚。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仁兄竟是台湾“中央研究院”的院士。从此,我对双向匿名审稿制度,从无限推崇变成了有限怀疑。我也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制度,不管多好,都得由人来执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种认识,使我在为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审稿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唯恐出什么差错,伤害作者,伤害这个制度。

2007年9月18日,王先生赍志而殁——他主编的大辞典出不来,我的书也出不来。“促柱危弦太觉孤,琴边倦眼眄平芜。香兰自判前因误,生不当门也被锄。” 这是一百六十年前龚自珍辞官南归时写下的。“生不当门也被锄”的命运不但由王,由我,也由我们的书共享。

2010年,这本书在竣稿十九年后,终于由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宋人郑思肖在《心史》中说:“夫天下治,史在朝廷,天下乱,史寄匹夫……史而匹夫,天下事大不幸矣。”由我写此书是中国的不幸,这一不幸给写作带来的困难将会为此书的错谬添砖加瓦。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作者免责的理由。

十一

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了十年书之后,我厌倦了。1996年,我调到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的研究室,暗地里把毛泽东时代的电影算做自己的研究方向。2003年,中心主任从上面领下任务,要求研究室每人写一本书,为2005年的中国电影一百周年献礼。同事们报来了选题:武侠片、儿童片、战争片、新闻纪录片、少数民族等等。主任动员我写一本中国电影文学百年。思想斗争了几天以后,我跟主任说,对不起,我不想写电影文学百年。人生短暂,花费我两年的时间去写一本言不由衷的献礼书,不值。要写,我就写1949年到1976年的中国电影断代史。

拒绝献礼,也就拒绝了名利。但是,看到别人拿稿费、评职称,我并不眼馋。看到那套献礼的丛书摆在电影资料馆门口的玻璃柜里,骄傲地向人们展示的时候,我并不难过。因为我相信,我写的十七年电影史——《毛泽东时代的人民电影》比那些献礼书有价值。但是,当学生问我“吴老师,那套书里怎么没您的”的时候,我的自尊心就会委屈地抽搐几下。我不能跟他们说,我也写了,只是出不来。因为我谈的是新中国电影的根本——电影的生产体制。

在写《毛泽东时代的人民电影》一书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明末的三大儒——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从这些先贤又想到五七年的“右派”,想到这本书里写到的电影人。

明亡之后,顾亭林遍游华北,学问赅博,坚辞清廷明史馆的高位;王夫之窜身瑶洞,伏处深山,潜心著述垂四十年;黄宗羲隐居故里,讲学著述,屡拒清廷博学鸿辞科的征召。此三人分明知道,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在活着的时候绝无问世的希望。他们为什么要甘居草野,而不去“曲线救国”——先当上官,取得话语权,再徐图发展?为什么要不识时务,写那些无法付梓的文字——学问总会有人做,留给后人又有何不可?他们图什么呢?

私心以为,顾、王、黄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有历史感、有使命感,有对学术的忠诚,有对言说的自信。他们知道,世道会变,实事求是之说、经世致用之学在时间的汰洗下,迟早会现出光辉。他们知道,屁股决定脑袋,当上了清朝的官,就会像徐乾学一样,成为御用文人,其话语权就只能在为当局歌功颂德的《大清一统志》中派上用场。“徐图发展”云云不过是求取荣达富贵的遮羞布。他们知道,值此“天崩地解”之时,一介书生,只能以无用之身行有用之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化使命鞭策着他们,使他们坚信求真的思想是民族的灵魂,求实的学问足以明道淑世。真理需要探索,学问有待积累。把这些事情留给后人是他们这代人的失职,是吴伟业、侯方域、陈名夏一类士人依附主流的借口。正是这种对历史的认知、对使命的承担,使他们拒绝了“俊杰”的诱惑,变成了不识时务的异端。正是这种忠诚和自信,使他们选择了凶险艰难的人生,走上了远避主流、不求荣达的道路。

两百多年后,坚守得到了回报——他们以傲人的铁骨、终生的困顿、两百年的寂寞为中国的思想学术建立了丰碑,我们有了《日知录》,有了《船山遗书》,有了《明儒学案》。

想起这三位先贤,是因为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分明知道它无法在大陆问世。叩问他们之所图,实际上也是在反问自己。我无法与这些先贤相比——顾、王、黄是有多方建树的鸿儒,我是一无所成的书生;他们有亡国之痛、离乱之悲,我生在红旗下活在小康中。他们有绍续文化传统之心,而在我看来,这个以极权主义为核心的文化传统必须彻底抛弃。亭林讲的是亡国、亡天下,船山讲的是气、理,梨洲讲的是君、臣。我讲的是新中国的电影。他们之所图,是“实事求是”,是“经世致用”,是“发抒志意,昭示来兹”。我之所图是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挖出影界之病根,以促进思想、制度之变革。如果说我与他们还有一点相通的话,那就是说真话。毛泽东坚信,人性只有具体的,没有抽象的。那么,说真话是抽象的还是具体的?

说真话是实事求是的前提,但是有了这个前提并不等于实事求是。在上世纪50年代初的第一次文艺整风中,从上海过来的电影人真诚地检讨自己的小资思想,诚恳地否定过去的创作。他们说的是真话,可这些真话反映的却是假的事实。五七年“反右”以后,电影人学会了说违心的假话。可以说,新中国的电影人在十七年中经历了两个时代——无意“造假”的时代与有意“造假”的时代。

说假话没有真学术,说假话会有真现实吗?十七年电影的最大特点就是远离当时的真实生活,这与电影人的心灵没有关系吗?人们常说,学艺先学做人。如果一个艺术群体整天在“假大空”中搞创作,会有多少现实主义?

“要研究真问题,不要研究假问题;要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要笃学力行,不要投机取巧。”这是我的“三要三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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