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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对身体的压抑与认同:《夜》的政治意味和哲理内涵

2013-08-15重庆王本朝

名作欣赏 2013年10期
关键词:华明丁玲身份

/ 重庆_王本朝

丁玲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很有个性的作家,一般人们总会谈起她作为女作家的细腻和难得的独立,谈到她在社会时代背景下的政治遭遇和命运沉浮,谈到她作为左翼作家的大胆和另类,这些说法和判断都很有道理,实际上,丁玲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的敏锐,特别是对社会时代的敏感捕捉和个人化的表达。小说《夜》就是丁玲的一篇比较另类的小说,也能充分体现她的文学才华和敏感气质。它最初刊于1941年6月10日和11日的《解放日报》,署名晓菡。1942年底,身处“颠沛流离的战火”中的胡风在桂林将其编入小说集《我在霞村的时候》,1944年由桂林远方书店出版。后来,胡风在回忆录里还提及编书的艰辛和送审过程中被查禁的无奈,梅志在《胡风传》里也提到了这件事,只是补充了其中的一个细节,就是将“稿费”“寄给了湖南丁玲的母亲”。在国统区奔波、流浪的胡风却编辑了解放区丁玲的小说,说明他们的心还是相通的。1950年,丁玲在重新编辑出版该小说集的时候说:“其中也不是每篇都满意的,不过我对它们都有些感情。”小说发表后,得到了骆宾基和冯雪峰的肯定。骆宾基认为它是一篇“谐和”、“圆润”、“成熟”的作品,唯一的“瑕疵”是“赵家大姑娘”与全篇的“韵律”“不调和”,小说主人公何华明“背负着旧时代的赐物走向新时代——正像背负着过时的棉衣在春日的旅途上的旅人——还潜伏着对于中国农村的往日妇女的叹息,也像对于那旅人所负的过时的沉重棉衣的叹息”。冯雪峰也认为,相对《我在霞村的时候》《莎菲女士日记》和《水》而言,《夜》是最“成功的一篇”,认为何华明身上所体现的是新旧意识的挣扎和蜕变。“仅仅四五千字的一个短篇,把在过渡期中的一个意识世界,完满地表现出来了。体贴而透视,深细而简洁,朴素而优美。新的人民的世界和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识,是切切实实地在从变换旧的中间生长着的。” 显然,他们立足于解放区的新旧立场,肯定了小说艺术上的成熟和风格的独特,特别是相对成长中的解放区的文学而言,它以其抒情的叙事风格和深刻的寓意而显得非常特别,就是放在丁玲延安时期的文学作品中,也在视角和构思上有其精巧别致之处。但在我看来,何华明身上并没有体现新旧意识的挣扎和蜕变,而是身份与身体的矛盾和抗争;小说围绕“身体与身份”展开了机智而巧妙的叙述,表现了身份政治对身体欲望的压制和认同;小说是一篇关于乡村的故事,却具有深刻的政治意味和哲学内涵,还充满着诗情画意,可称得上是一篇带有中国特点的意识流小说。

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严格说来,它只能算是一个生活的片断,一段兴奋、烦躁和郁闷的心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初,小说记叙了抗日根据地的乡指导员何华明,在开完会以后,回家路上的一段“孤独的夜行”,以及回家以后的种种“烦躁”心理。摆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大堆矛盾:因工作忙家里的地荒了,牛也要生产了,妻子也有了种种的不满,还骂他不挣钱、不顾家,他自己也认为妻子思想落后,拖了自己的后腿。于是,小说直接进入“身体”和“身份”的叙述,描写的是熟悉的乡村和陌生的会场。小说一开篇就写羊群被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门口纳鞋底,特别提到她有一对硕大的银丝耳环,不时摇晃得厉害,说明她的有闲和有钱。而乡指导员何华明在开选举工作会,“被许多问题弄得疲乏了”,一出会场,“纳着鞋帮的清子便又扭过头来,露出一掬粘腻的、又分不清是否含着轻蔑的笑容”。这里的“粘腻”和“轻蔑”,一下子就让人对赵清子失去了好感,说明她的笑是多么的不自然、不爽快,但何华明并没有注意到赵清子的耳环和“轻蔑的笑”,而看到了赵清子“发育得很好”,“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长而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地举着,撑在门柱上边”。这是一个非常性感撩人的姿势,由此,何华明想到了赵清子应该嫁人的问题。“十六岁的姑娘,长得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年龄,是应该嫁人了的啊!”在何华明眼里,赵清子身体长熟了就该嫁人了,而不用管什么法定的年龄,何况乡长不也是刚娶了一个才十六岁、长得很漂亮的妻子吗?虽然何华明已经走远了,但还不时回望着,看到“那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联想到前面提到的“桃花”,“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是一个多么有诗意的情景,有着粗大身体的赵清子似乎也有了自己的心事,但这样的写法又显得极其不和谐。眺望远方,且是无言而辽远的,与发出粘腻而轻蔑的笑的赵清子就有些矛盾了。赵清子的远方在哪里呢?作者没有写下去。

丁玲早期的小说《阿毛姑娘》,也描绘了一个生活在城乡交界处的姑娘面对外界的诱惑而心理失衡最后自杀的故事。丁玲通过阿毛的心灵世界挖掘了潜藏在惶恐不安的灵魂中的各种隐秘,尤其是自我丧失、人性异化、灵魂无所依托的痛苦和焦虑,也显示了丁玲对生活的深刻观察和大胆探索。铁凝的成名作《哦,香雪》也是一篇描写山村姑娘向往远方的作品,小说以北方小山村台儿沟为背景,叙写了每天只停留一分钟的火车给一向宁静的山村生活带来的波澜。小说主要叙述香雪的一段小小的历险经历:她在那停车的一分钟里踏进火车,用四十个鸡蛋,走三十里夜路,换来了一个带磁铁的泡沫塑料铅笔盒。作者极力在“一分钟”里开掘,细致描写了香雪等一群乡村少女的心理活动,表达了姑娘们对山外文明的向往,以及摆脱山村的封闭、落后、贫穷的迫切心情,同时也呈现了山里姑娘的自尊和纯美。

《夜》里的赵清子所呈现的不是她的命运,而是她的身体,准确地说,是她的身体对解放区干部何华明产生了性的诱惑,此时,“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把他适才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问题全赶走了”,这“奇异的感觉”让何华明“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来”。迈着轻快的脚步,吹着欢快的口哨,何华明对赵清子有着短暂的迷恋,但很快他又被拉回到现实中来,开始骂起清子的落后来,“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活该是地主的女儿”,还骂了粗话“他妈的”,“把女儿当宝贝养到这么大还不嫁人”。无论是骂粗话,还是操心赵清子的嫁人, 抑或陶醉于对她身体的想象,都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何华明有着多么隐秘的复杂心理。

作为男人的何华明,不得不经受身体的诱惑;作为指导员,他又为赵清子的地主女儿身份和思想落后的现实而紧张。他不敢去多想,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内心的秘密,从一开始,他就陷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内心搏杀,他采取了压抑和逃避的方式,把烦人的思绪抛到脑后,也眺望起沉郁的夜色来。眺望夜色转移了何华明的视线,也逃避了他内心的紧张,似乎还是对赵清子的一种回应?他们都有着各自说不清的烦恼,小说诗意地写道:“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着厚重的锭青色云块,那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也都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还跟在牛的后边,在松软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这是一幅既美丽又阴沉,既熟悉又神秘的夜景!对夜景的欣赏既是对潜意识的转移,也是一种自我压制或升华,对优美的大自然的欣赏压制了何华明的身体欲望。小说中的夜景充满了诗情画意,似乎没有一点白天生活的紧张,但对何华明来说,熟悉的乡村也有不少烦恼,“只有这作为指导员的他已让土地荒芜”,他有着说不出的歉疚和痛苦,“每当他看见别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几块等着他去种的土地,而且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总是有说不出的一种痛楚”。何华明虽做了乡指导员,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在人面前说说笑笑,作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大会上还跳秧歌舞,展示过“全乡的人所最熟稔和欢迎的嗓子”,但他“不愿同人说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只盼望着这选举工作一结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着他的牛在呼唤着他,同他的生命都是不能分离开来的”。土地之于何华明有着生命的意义,每天走过山沟虽是“孤独的夜行”,但却带给他不少甜蜜和兴奋,还成了他的一种爱好。

他没有直接回到家里,而是走向了关牛的地方,“他的唯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产仔”,他的老婆却是一个只能烧三顿饭、四十多岁的女人。他还有着说不出的烦恼,二十岁那年就入赘到比他大十二岁的老婆家,他们虽曾有过一对儿女,但不幸都夭折了,妻子“已经不会再生娃的了”,每次回到家,妻子都是“抱怨和唠叨”,说他“不挣钱不顾家”,而他又骂她思想落后,拖了自己的尾巴。并且,自他做了指导员以后,似乎更是“难以和好”,似乎有了解不开的仇恨,妻子越来越感到“不能把握住他”,距离越来越大,她需要的是安适的生活,认为他的工作是荒唐的。让她更加不自信的也是身体,她老了,而他还年轻,已经“不能满足他”,“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身体和思想再次成为何华明与老婆之间产生矛盾风暴的焦点。一回到家里,小说这样写道:“她凝视着他,忍着什么,不说话。但他却看出,在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埋伏得有风暴。习惯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赶快出门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时间已经很晚了,加上他的牛……他嫌恶的看着她已开始露顶的前脑,但为了省去一场风波,只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时,说:‘唉,实在熬!’他这样说,为的表示他不愿意吵架。让女人会因为他疲乏而饶了他。”从这里可以看到,何华明极其嫌恶自己的老婆,不但厌恶她的身体,还讨厌她的脾气。在老婆一通数落、哭诉之后,他在心里暗暗地骂道:“这老怪物,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把不生小孩的女人说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这是典型的民间语言。有意思的是,他还借用了从区党委副书记那里听来的“物质基础”这个新名词,虽然他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何华明用“思想落后”批评过赵清子和老婆,这里的“物质基础”显然是一个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内涵的语词,表明何华明对政治身份的自觉体认,政治身份对何华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说明政治话语已经渗透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包括人们的感情生活,乃至人的潜意识之中。换一个角度,也许它还是何华明得以实现自我逃避和自我掩饰的话语屏障,由此也就拥有了更大的政治合法性。

老婆用哭闹、捶打和咒骂的方式,希望能够激怒他,他“用着最大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嫌厌”,也想过与老婆离婚算了,心想“这窑,这锅灶,这碗碗盏盏全给她”。但他一侧过身,却被正睡在他侧边的“一只暖烘烘的猫”打消了念头。这是一只被养了三年的灰色的猫,“他并不喜欢别的猫,然而却很喜欢这只灰猫,每当他受苦回家后,它便依偎在他身边,他躺在热炕上摸着他,等着老婆把饭烧好了拿上来”。猫转移了何华明离婚的念头,唤起了他对过去的温馨生活的记忆。老婆“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温顺的猫与脾气暴躁的老婆形成对比,却化解了何华明内心的烦躁和不安。如果说这也算是何华明有过的幸福,还不如说是他的悲哀。陕北人对幸福生活有过这样的向往: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何华明有地也有牛,有黄瘦的老婆,但却没有孩子和热炕头。猫让何华明体验到了柔顺、 亲密和温暖,但他与老婆却有着深深的隔阂。他总是担心要生产的牛,又来到牛栏边。“半个月亮倒挂在那面山顶上边,照得院子有半边亮。”这样富有诗意的夜晚总该发生点什么的,果然,一直偷偷喜欢他的侯桂英也来到牛栏边,“一个人影横过来”,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撑在牛栏的门上,挡住他离开的路。一个“横”字说明侯桂英多么急迫和有野性!饶有意味的是,小说前面写赵清子撑着门框眺望远方,这里又写侯桂英撑着门框挡路,都发生在与门相关的地方。门是写实,似乎也含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侯桂英是他间壁的青联主任的妻子,还是妇联会的委员,正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二十三岁的侯桂英不喜欢才十八岁的丈夫,也曾提出过离婚。照理说,何华明与侯桂英年龄相近,有相同的政治身份,思想也都进步,志同道也合,应该算是“门当户对”的了。每当何华明晚上喂牲口时,她也会跟着来,陪着说话,白天见了,还“总是眯着她那单眼皮的长眼笑”。侯桂英比他老婆年轻,虽说不上漂亮,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激情,但小说写何华明却“讨厌她,恨她”,“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何以让何华明对侯桂英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小说有了这样一段精彩的描写:

月亮光落在了她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个东西压住了他,他截断了她说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窑里去。

朦胧的月光,敞开的脖子,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回到自然状态,人是社会的动物,也有动物的自然性,有什么样的环境往往会导致什么样的行为。美丽的夜景诱发何华明身上生长出了一个“可怕的东西”,“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但是这个时候“另一个东西”却忽然压住了他。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呢?何华明的回答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也许有些哭笑不得,他说:“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一个干部身份就吓退了自己身上长出的东西,可见它也并不是多么的吓人,只能看出何华明是多么的紧张和害怕。显然,前者是本能欲望,后者是政治身份,何华明对自己有着自觉而强烈的身份认同。政治意识不仅构成了强大的政治理性,还内化为一种潜意识。“身份”压住了“身体”,政治符号完全控制了身体的本能,说明丁玲对人性的深刻体察。尽管窑洞里发生过他与老婆的“冷战”,但何华明毅然决然地选择“推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窑里去”。作为“干部”的何华明在主客观条件上都有自己的爱情优势,乡长不也是刚刚新婚吗?与老婆离婚,娶赵清子,或者与侯桂英苟合,他掌握着主动权,但何华明却为赵清子地主女儿的身份和思想落后而担心,只能将其放在心里臆想,说得不好听点是意淫,要么是出于自己的身份和政治前途的顾虑而斩钉截铁地拒绝侯桂英。政治成为一种有形或无形的力量,渗透进了何华明的感情生活,成为了他的日常生活包括性爱的一部分。不得不说,这样的发现和叙述显示了丁玲对解放区生活观察的敏锐和嗅觉的独特。

回到窑洞的何华明出现了少有的镇静,“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那么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别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应有的”镇静,是何华明的自我定位,还是作者的要求?不得而知,只不过“他觉得很满意”,是满意于自己守住了身份而做出的勇敢行动,还是为自己没有失身而庆幸?这些都值得我们去细细掂量和思考。他在夜里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对老婆说:“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老婆看见他说话了,也便停止了哭泣,熄了灯睡觉。这时,他为自己与老婆的关系定了位:“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印象不好。”这说明何华明很在意自己的工作和形象,对未来还有盼头,但干部也是要吃饭的,这样的工作就交给老婆去做了。何华明并不是不想娶赵清子,也不是不想与侯桂英发生“一夜情”,而是他有太多的顾虑,常常考虑到自己的干部身份。他刚一躺下,就为工作而焦虑,脑子里就闪现出“一些会场,一些群众”,还听到什么“宣传工作不够啰,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话。他一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农村工作急迫需要人。但他自己却“什么也不懂”,“没有上过学,不识字”,而现在做了乡指导员,“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当想到这一连串问题时,他还为自己“连儿子都没有一个”而苦恼。对于何华明而言,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儿子也是不可缺少的。工作可以慢慢去做,儿子却是他一个人想要也要不了的,这又会回到女人的问题上,他的老婆不会生育是肯定的了,怎么办呢?如果到时革命胜利了,何华明也获得了相当的政治地位和工作待遇,他是不是还会为自己没有儿子而苦恼,小说没有写,我们也不得而知。

小说以诗意的方式结尾:“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隔壁已经有人起身了;而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滴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又睡在更侧边沉沉的打着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恬适。”小说写窑洞“映在曙光里”,是自然氛围让窑洞显得很温暖,因为太阳是公平的,它周而复始地普照着这个世界,但太阳下的人们既要享受温暖也要承受苦难。“天渐渐的大亮了”,又一个白天到来了,对何华明而言,一个沉郁、美丽而又烦躁、郁闷的夜算是过去了,但在每一个新的一天,他是否都会面对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工作呢?继之而来的是否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

《夜》可算是现代小说经典之作。它通过何华明这个形象揭示了一个乡村干部复杂的内心世界,呈现了他在欲望与理智、个人与集体、政治工作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矛盾和烦恼。小说对身份转换与身体超越的叙述既不动声色,又无处不暗藏搏杀,将自然环境的诗意描绘和人物内心世界的意识流动有机地融合、穿插起来,形成别致的抒情方式,达到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艺术效果。如写何华明“孤独的夜行”,粗略几笔就勾勒出山峰和峡谷美丽的景色,但又细细地描绘何华明流动的思绪和潜意识,既丰富地呈现人性的复杂和隐秘,又从一个侧面折射出解放区的政治生态和家庭伦理,由此实现了自然描写和意识呈现、客观环境与主观内心的和谐统一。

小说的构思也是非常巧妙的,它并不直接书写解放区乡村的政治生活,而是截取一个横断面,像鲁迅的小说那样,将所有的故事放在一个夜晚。夜的设置也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一般说来,乡村社会的人们在夜里是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更谈不上有多少社会活动,但小说《夜》却让故事发生在夜里,写何华明有着丰富的内心活动,白天的“工作身份”被带进夜晚的思想意识里,像一道闸门,时时阻止原始的身体欲望和个人的思想流动。有意思的是,小说写何华明在夜里的思绪又是特别的活跃,原因在于他是依靠身体去直接感受这个世界,包括自然和女人,依靠记忆去完成历史的还原和传统的重现,身体有自然性和原始性,记忆也有个人性和传统性。应该说,何华明在夜里的思想应该是最真实、最个人化的,但小说并没有这样写,而是着重写夜里的何华明如何被“白天”所控制。小说构思的精妙和深刻的哲理在于,“白天”成了“夜晚”的阴影。一般说来,人们常在白天把自己隐藏起来,带着面具去生活,因为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这也是现代派作家们喜欢的小说主题,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和中国作家残雪都有过这样的小说构思。虽然丁玲的小说《夜》并不完全具备现代派艺术的特点,但却有着同样深刻的哲学内涵,表现为在“夜”里人如何承受“身体”的开放和“身份”的压抑,“白天”为何成了“夜晚”的阴影。

《夜》只写了何华明的一个夜晚,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夜晚体验和经历。小说的深刻性和经典性也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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