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维斯瓦娃·辛博尔斯卡｜杨德友 译

作 者： 维斯瓦娃·辛博尔斯卡（1923—2012），波兰诗人、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存活的理由》《自问集》《呼唤雪人》《无止境的乐趣》等。

空缺

如果有少许的变迁，

我妈就会嫁给兹比格涅夫先生，

兹东斯卡沃拉的一个男人。

也许有一个女儿——当然不是我。

也许脑筋好，记得住姓名和面貌，

歌曲只听一次就学会。

准确无误辨别鸟类。

物理和化学考分都不低，

考分不好的是波兰语，

但是悄悄写诗写歌词，

从一开始就比我写得有趣。

如果有少许的变迁，

我爸就会娶一个娇娃，

扎科帕内的雅德维佳。

也许有一个女儿——当然不是我，

也许更顽固，坚持己见。

大胆跳进深水，而且头朝下。

容易受集体情绪感染。

在几个地点不懈地露面，

但是不爱读书，常在院子里

和男孩子们一起踢球。

她俩甚至还会见过

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

不过都不是朋友，

更没有血缘关系，

在全班照片上也远远分开。

同学们，站在这里

——摄影师招呼——

矮个子站在前面，高个子在后面。

瞧我的手势，露出微笑。

全都到了吗？点一点人数。

——是的，先生，全到了。

公路事故

他们不知道

半小时前

公路上出了个事故。

他们的手表上

都是一个时间

九月、周四、下午。

有人刚煮好通心粉。

有人在小花园里收集落叶

儿童在桌子旁乱跑乱叫，

猫儿接受主人的抚摸

有人在流眼泪——

看电视常感到伤悲：

可恨迪埃戈背叛幻妮塔小姐。

忽然有人敲门——

是送还平底锅的邻居女人。

住宅深处电话声响——

电话广告口气纯真。

如果有人站在窗口

仰望天空，

也许看到一缕青烟

从事故上方飘来。

烟团分开，飘散——

他们这里的日常所见。

后天——我们不在了

预计早晨是清冷多雾。

从西天飘来

乌黑的雨云。

能见度很低。

公路路面滑而多水。

一天渐渐地开始。

高压前锋来自北面，

本地天空渐渐转晴。

但是风大，忽然转向，

暴风雨会伴有雷声。

夜间

全国都很晴朗，

只有东南方

可能有轻度降水。

气温明显降低，

气压升高。

下一天

预报晴朗，

依然活着的人，

出行带好雨伞。

自然现象

天空，大地，清晨，

八点十五分。

平静与安宁，

草原干黄的草丛。

远方有一棵黑木树。①

突发的吼叫打破了珍贵的宁静。

两只要活下去的动物突然狂奔。

一只羚羊在疯狂逃命，

后面一头母狮喘息，饥饿万分。

二者的机会瞬间之内平等。

羚羊的机会甚至略占上风。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树根

突出在地面，

如果不是四个蹄子

有一个被绊了一下，

如果步伐节奏

没有被拖延半秒，

这头母狮也不能利用

一次大步跳跃的实效。

若问哪方面有过错，

无可奉告，沉默。

天空circulus coelestis无辜②

大地terra nutrix无辜

时间tempus fugitium无辜

羚羊gazella dorcas无辜

母狮leo massaicus无辜。

黑木diospyros mespiliformis无辜。

还有手持望远镜观察的人

在这样的处境——

Homo sapiens innocens

一个无辜的智人。

译者注：

①黑木，亦称乌木、黑檀木，珍贵黑色木材，用于木雕等，生长

在东非坦桑尼亚等地。

②用拉丁文科学术语（下同），强调生物学规律，无所谓是非。

采访阿特罗波斯①

阿特罗波斯女士吗？

是的，是我。

命运三女神当中

您在世上的名声最坏。

太夸张了，诗人女士。

克洛托纺出生命之线，

但是这条线纤细

很容易扯断，

拉基西斯用棍棒衡量线的长度。

她们都不是没有过错。

可是您手里拿着剪子。

拿剪子，为了做好事。

我看到，甚至在我和您谈话的时候……

我是工作狂，这是我的个性。

您不觉得劳累、厌烦，

至少在晚间困倦？没有一点？

没有休假、周末、节日，

有片刻间歇，抽一根香烟？

工作受拖延，我不喜欢。

如此的勤劳不可思议，

您对古老得不到承认。

嘉奖、表扬、银杯、礼金？

或者有镜框的奖状？

像理发师那样？多谢了，不用。

有谁帮助您吗？有谁？

不错的悖论——就是你们凡人。

特别的独裁者，成群的狂热分子，

不是我催促他们，

是他们自己急着工作。

战争一定令您欣喜，

因为从中受益。

欣喜？我没有这样的感觉。

不是我去号召参战，

不是我去指挥战争进程。

但是我承认：多亏了战争

我才能保持业务运转。

纺线剪得太短，您不可惜吗？

更短，不太短——

只有您看得出区别。

如果有谁更有力气

解除您的劳役、让您退休呢？

我不太明白。请您说清楚。

换句话问问：您有没有上司？

请提下一个问题。

没有别的问题。

那就再见吧。

说得更准确一些……

知道，知道。再见。

译者注：

①希腊神话中有命运三女神，克洛托、阿特罗波斯、拉基西

斯。

希腊雕像

在人和其他元素帮助下

时间对雕像加工得不错。

先去掉鼻子，然后掰掉阳物，

依次是手指、脚趾头，

岁月消逝，再去掉肩膀，一个又一个，

左面的胯骨，接着是右面。

肩膀、大腿、脑袋和臀部，

砸落的部分打成碎块，

石块、石渣，最后变成粉末。

一个人若是这样地死去，

每一次打砸都会鲜血淋漓。

但是大理石雕像死亡

也保持白色，而且不总是完全死去。

我们描写的雕像留下了躯体，

像竭尽全力保存下来的呼吸，

因为现在它必须

保持自己失去的部分

全部的优雅和庄重。

它必须做到

它要继续做到

发出光辉

发出光辉，而且保持下去。

在这里，时间也多少值得赞扬，

因为在劳作中疲倦

把一部分留待以后。

迷宫

——现在请走几步

从墙壁到墙壁，

走这个楼梯上行，

或者那个楼梯下去，

然后如果不向右走

就悄悄向左走去，

从墙壁内部到墙壁，

一直到第七道门槛，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一直到十字交叉点，

在那里交汇

然后又分开

这是你的希望、错误、失败、

分离、计划和新的希冀。

一条路接着一条路，

但是没有回头路。

你只能继续走

你前面的那条路。

在那里似乎安慰你

转弯接着转弯处，

惊异之后有惊异处，

景色之外美景悦目。

你可以选择

生存与否，

越过还是躲避，

或者置之不理。

这条路或者那条路，

还有第三条，

凭直觉，凭预感，

凭理智，凭机会，

凭缘分，凭随缘，

凭曲曲折折抄近路。

通过许多

走廊和大门当中的某些

你要赶快，因为时间

你的时间所剩无几，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

许多都是宽阔敞开，

那里有阴暗和迷惑

也有黎明和惊喜

快乐，虽然不远处

还有不快之事在等着，

在别处，在某处，

这里那里，无论在哪里，

都有不幸中的万幸

像括号里的括号

你接受这一切，忽然又面临深渊，

深渊万丈，但是有小桥，

小桥一座，摇摇晃晃，

不仅摇晃，而且是唯一，

因为没有第二个。

那里的某处一定有出路，

可以确定无疑，

但是你不必寻找，

它在寻找你，

从一开始

就追逐你，

这个迷宫

不是他物，

就是你的，全时地

是你的，不可能不是你的，

逃避，逃避——

实际上每一首诗

实际上每一首诗

都可以题为“瞬间”。

一句话足够

用现在时

过去时抑或将来时；

足够——无论什么

形成了词句

就发出窸窣声又闪亮，

跳动、浮游，

同时保持

表面上一成不变

却有摇曳的阴影。

足够——有传言

说到某人身旁的某人

或者设计某事的某人

阿丽娅有一只猫

或者那只猫丢了；

或者其他的阿丽娅，

小猫或者不是小猫

来自其他的儿童画本，

微风卷起了画本书页角；

足够——在你的眼里

一个作者放置了临时的山麓

和并非持久的河谷平地；

而且错过了这个机会

他提起表面上

永恒和稳定的天堂；

如果会写字的手下

出现某一独特之物

被说成属于某人；

如果白色上面有黑点

就算是在思想里，

出自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原因，

加上一个一个的问号，

而在答案中

有一个冒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