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昊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图特神崇拜就是古埃及人对月亮和书吏之神图特（Thoth）的崇拜，其崇拜人群不仅包括平民百姓，也有社会上层，如书吏、官员和法老。图特神虽不是古埃及宗教神话中的创世神，却一直得到古埃及人的赞颂与膜拜，地位十分特殊。

西方学者对图特神的研究起步较早，波伊兰[1]（Patrick Boylan）是最早研究图特神的学者，他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证了图特神称呼的由来，并详细分析了图特神在埃及宗教中的地位与作用；贝雷克尔（Claas Jouco Bleeker）将图特神和哈托尔女神①哈托尔（Hathor）女神是古埃及神话中的战争之神，也是法老的保护神，一般以母牛的形象出现。作为埃及神灵的典型加以比较研究；[2]福威登（Garth Fowden）则围绕图特神与古希腊宗教之间的关系展开了讨论。[3]此外，也有学者对图特神进行了其他相关的讨论。[4]121-122然而，西方现有成果都倾向于将图特神作为个体展开研究，对图特神崇拜及其社会根源的研究涉及较少。相较国外，国内学界还没有深入探析图特神崇拜的专题论著，相关的埃及学著作也只是对图特神崇拜做了一些简单和零散的介绍。[5]为此，本文拟对古埃及人的图特神崇拜现象进行研究，以期对图特神崇拜和古埃及宗教研究有所启示。

一、图特神与图特神崇拜

图特（Thoth），象形文字读作 Dhwty，[1]3他因精通魔法、充满智慧而被认为是诚实和公平的化身，受到古埃及人的普遍崇拜。图特神在古埃及的宗教壁画和文献中常以朱鹭和狒狒的形象出现，有时也被描绘成朱鹭头人身的天神，他头顶月亮，手执书写工具。根据埃及的宗教神话记载，他不仅主司阴间的判决，还兼管科技、医药、天文。[6]353

古埃及人对图特神的崇拜早已有之。一些学者认为，图特神的崇拜出现于古埃及第一王朝（公元前3050-2850年）之前[7]126；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图特神以狒狒的形象出现可以追溯至早王朝时期（公元前3100-2686年）。无论如何，可以达成共识的是，朱鹭在古王国后期就已成为图特神的外在表现形式。[8]288中王国时期（公元前2061-1665年），图特神与真理女神玛阿特（Maat)联系紧密，被认为是公正和世界秩序的化身。至新王国时期（公元前1569-1081年），图特还被当作书吏的守护神，受到书吏们的狂热崇拜。法国卢浮宫藏有一座书吏石雕，造型为一个书吏坐于狒狒（图特神）面前挥笔疾书，[9]69这一造型曾被新王国时期的书吏奉为经典并广为流传。第十八王朝（公元前1569-1315年）时期，图特神开始受到皇家青睐，其宗教地位明显提高，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Amon⁃hetep III）甚至树立了两座重达三十吨的石英岩狒狒像以示尊崇。[10]217另外，图特的名字还被加进了法老的王名之中，尤其是在十八王朝时期，分别有四位法老的王名为“图特摩斯”，含意为“图特神创造了（他）”。从某种意义上说，古埃及神名成为王名的一部分就标志着这位神灵已经成为埃及的国家之神，预示着他在现实社会中的地位已经达到了极致①例如古埃及十三王朝崇拜鳄鱼神索贝克，就有六位法老的名字为“索贝克荷泰普”，意为“和平的索贝克神”。十九、二十王朝则有十一位法老名为“拉美西斯”，意为“拉神生了他”，表明当时太阳神“拉”已被当作国家主神而加以崇拜。。后王朝时代（公元前724-333年），图特神依然在埃及很多地区受到崇拜，甚至到了希腊化的托勒密时代（公元前305年-公元31年)，希腊征服者还将图特神视为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和知识之神——赫尔墨斯顶礼膜拜。

究其根本，埃及人对图特神崇拜源于自然崇拜，图特神的所具有的动物特性（朱鹭头人身、狒狒）就能说明这一点。与其他古代民族一样，古埃及人在无法完全认识、利用与改造自然时，就将这一难题托付给了神灵和宗教，以此获得心灵的寄托。例如，一篇名为《卡姆瓦斯和涅菲尔卡普塔的故事》（Khamwas and Naneferkaptah）的文学作品提到了十九王朝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之子—卡姆瓦斯（Kham⁃was）的故事，他为了得到一本图特神写的魔法书而闯入墓室。作品中描绘了卡姆瓦斯得到图特魔法书时的情景，“当他背诵第一条咒语时，[他对天空，对大地，对阴间]，对山脉和海洋施咒。他看清了天空中的鸟儿，看清了深水中的鱼儿，听到了沙漠中野兽的言语。”[11]131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段记述图特神奇魔法的文字，而实质上却将古埃及人试图通过神灵崇拜来克服他们对变幻莫测自然界的恐惧和不安心态淋漓精致地描绘了出来，体现了他们渴望了解和利用自然的急迫心情。

二、图特神崇拜的协调性与多元性

古埃及宗教神话中的诸神时常出现矛盾和纷争。此时，图特神常会被主神委以重任，担任使者和审判者协调纷争。例如，一篇名为《特夫努特的神话》（Legend of Tefnut）提到了太阳之眼、拉神的女儿—特夫努特（Tefnut），她与太阳神拉（Ra)发生了争吵，为此负气出走努比亚②古代地名，大致位于为今苏丹和埃塞俄比亚境内。（Nubia），并表示不再回去。为此，拉神委派图特神前往努比亚，希望能说服女神归来。图特神受命后只身前往，为女神讲述动物的寓言，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终于劝得女神回到了拉神身边。[12]156我们或许也可以将这篇神话中的冲突看成为世俗冲突的折射，神与神之间的矛盾，反映到凡间就是人与人信仰和利益的终极冲突，而图特神即是调和力量的缩影。换个角度看，正是存在像图特神那样的神灵，才造就了古埃及多神崇拜共同繁荣的局面。那些笃信图特神的人们，尤其是作为埃及社会中流砥柱的书吏阶层，必定对于图特神的协调职能有着深刻的认识，当然也会自觉地成为协调现世社会各种矛盾的有生力量，确保埃及宗教与社会平稳发展。

与古代一神教排斥其他异端不同，古埃及人对图特神的崇拜并不是单一的、绝对的崇拜，而是一种更为多元化的、更具有包容力的崇拜。古埃及宗教文献中，图特神的职能并不局限为月神和书吏之神，在特定情况下，他的职能与其他神的职能交叉重合。例如，图特是月神，但是对月亮的崇拜并不就等于对图特的崇拜，埃及人也将孔苏神（Khonsu）视为月神，“孔苏也是月神，他的神物是狒狒，他被埃及人认为是月亮的创造者。”[10]113孔苏神也能够以图特的身份接受埃及人的顶礼膜拜。人们对两个月神的崇拜并没有出现非此即彼的矛盾，一篇名为《一个人与他心灵的对话》的文献这样表述：“愿图特来审判我，他能安抚众神！愿孔苏保护我，他能秉笔直书！”[13]164这段话中，图特和孔苏的职能不但发生了交叉，还出现了互补的现象，即孔苏也具有了图特的记录和审判职能。可见，古埃及人崇拜的神灵都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在他们的宗教观念中，明显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绝对信仰冲突。纵观埃及文明发展的整个过程，这种多元化且具包容力的崇拜不仅存在于图特崇拜中，而且存在于其他神灵崇拜之中，例如喜克索斯（Hyksos）王朝时期（公元前1664-1555年）巴勒斯坦地区的天空和暴雨神巴奥（Baal），通过喜克索斯人对埃及的征服，进入埃及的宗教生活中，与埃及原有的暴雨神塞特（Seth）并列存在。[10]50正是依靠这种包容性，古埃及宗教才能够在数千年的发展中保持和谐，充满生机。这也是古埃及能够经历多次外族统治后，埃及宗教依然没有被消灭的根本原因。

三、图特神崇拜的公正性与广泛性

图特神在古埃及宗教神话中被称为审判和裁决之神，如《棺木铭文》（The Coffin Texts）所写，“为图特神和他的裁决欢呼吧。为你欢呼，哦，图特，给众神带来和平，所有的裁决将与你同在！”[14]5而在法老眼中，图特神则是维护国家稳定和秩序的守护力量，一篇古埃及文献如此写道：“哦，图特，你与上下埃及之王保持友好吧。希望你能变得强大，赶走一切敌人，愿你得享和平。”[14]34于是，图特神崇拜就成了统治阶层维护社会秩序、巩固国家根基意愿的强烈体现。值得一提的是，作为规范、劝导书吏和官员们的箴言，古埃及的“教谕文学”还将图特神描绘成了书吏和官员等“知识分子”的监督者，著名的《阿蒙奈姆普教谕》（The Instruction of Amenemope）中如此说道：“朱鹭（图特神）的喙是书吏的手指，善使之而不可滥用；狒狒（图特神）就在赫尔摩波利斯城的神庙中，眼观两土地（埃及）；如他看到谁用手指行骗（书吏或能够读写的官员犯罪），他会用洪水冲走那人的财富。”[15]235除此以外，古埃及平民阶层也将他视为正义的化身，每当歌颂一个人做事公平时，总会把那人与图特神对比，每当形容一个人的言语准确无误时，总会如此表达，“你的话语是一座天平，你双唇（中说出话）的正确性超过了图特神称重的正确性。”[16]120另外，每当出现社会不公，图特就成了纠正错误的审判之神，例如，在古埃及文学作品《一个能言善辩的农夫》（The Eloquent Peasant）中，农夫被官员欺压而投诉无门时，他对法官说：“执行正义应该像从鼻子中呼吸（那样自然），处罚应当处罚的人吧，你要保证你是公正的，你天平的手那一端倾斜了吗？你天平应静止的那一端倾斜了吗？如果你出错，图特神会高兴吗？”[13]175可以发现，对古埃及平民阶层而言，图特神崇拜成为他们追求正义、谴责徇私愿望的集中体现，而崇拜活动实际也可以看作古代平民阶层追求社会平等意识的集体话语之反映。

图特神在古埃及社会中拥有着较为广泛的崇拜群体。埃及宗教神话传说中，图特神不仅能审判神灵和凡人，还是阴间的审判者，阴间审判是凡人死后进入极乐世界的关键，《亡灵书》中有这样的表述，“我是图特，我能预知明天和未来，我的行动不会没有意义；我主导着天空、大地和阴间。”[17]181古埃及人是异常重视来世的民族，他们认为人的今生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来世才是永生之所。一方面，虽然法老被称为“人间之神”，但也难逃死亡厄运，他唯有崇拜图特神才能顺利到达永生之地，成为真正的神灵。《金字塔铭文》中就有这样的记录，“如果你没能让（埃及法老）乌纳斯（Unas）渡过，他将跳跃并坐在图特神的翅膀上，图特神会把他带到彼岸。”[13]35另一方面，根据古埃及的神话描述，普通人死后都必须进入阴间接受审判，而审判的记录者和具体执行者就是图特。《亡灵书》中还有这样的记载：“图特通过书写记录来审判他（进入阴间的人），这些记录被告知九位（主）神和玛阿特神，以此做为证明。”[17]28因此，无论法老还是平民，如想获得美好的来生，就必须崇拜图特神。

四、图特神崇拜与西方宗教

如今，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希腊文明的形成深受埃及文明和两河文明影响，古希腊宗教的形成和发展也从古埃及宗教中汲取了诸多养分。例如，古埃及神话中有很多自我创造的神灵，如太阳神阿图姆①古埃及创世神话记载，太阳神阿图姆自我创生于原始洪水中露出的一座小土丘上。（Atum）；也有被主神创造的神灵，如湿气女神特夫努特②古埃及创世神话认为特夫努特女神是由太阳神阿图姆的口腔喷出物创造而成。（Tefnut）。但是，图特神这样的出生方式在古埃及宗教中并不多见，他从父亲塞特神（Seth）的头颅中诞生。古希腊《神谱》（Theogony）在描写雅典娜女神出生时这样写道：“人类和众神之父在特里托河岸上从自己的头脑中生出了这个女儿（雅典娜）。”[18]35经过对比不难看出，图特神的出生方式与希腊神话中雅典的守护神—雅典娜女神有惊人的相似点，这就为学者们论证古埃及宗教与希腊宗教之间的相互联系提供了依据。另外，图特神在古埃及的主要崇拜中心是埃尔·阿淑姆涅（el-Ashmunein），该城是上埃及的第十五“诺姆”③古埃及分为很多政治区域，称之为“诺姆”或州，在法老时代全埃及约有四十二个“诺姆”。的首府，后来希腊人将那里命名为赫尔墨斯之城（Hermpolis），该城的守护神图特与希腊的工匠和智慧之神赫尔墨斯的身份和职能十分相似，希腊人因此还将图特神当作赫尔墨斯神来崇拜。有鉴于此，如今很多的学者都认为希腊神秘主义宗教源流——赫尔墨斯主义（Hermeticism）的形成与古埃及图特神崇拜有直接关联。

图特神崇拜还体现了古埃及文明对基督教文明的影响。身为科技和医药之神，图特神在医疗技术十分落后的古代社会自然备受人们青睐。古埃及一则著名神话故事中，图特神被描写成一位广施妙手的神灵，以医疗之神的身份为太阳神荷鲁斯治愈眼睛。对此，著名埃及学家弗兰克福特指出，“这种治愈眼睛的方式，必定是民间医药在神话中的表现，这种形式传入了亚洲，似乎在《新约》中得到了体现。在描写耶稣的事迹中，他用同样的方式治愈了一个盲人。”[19]31诚然，仅凭这点还不能完全断言古埃及宗教对基督教有直接的影响，但我们依旧能通过它来断定两者间所存在的不同寻常的关联。

总之，图特神崇拜不仅体现了古埃及宗教对西方宗教的密切关联，也为我们深入了解古埃及文明与西方文明间的互动和影响提供了线索。

[1]P Boylan.Thoth:the Hermes of Egypt[M].Oxford:Griffith Institute，1922.

[2]C J Bleeker.Hathor and Thoth:Two Key Figuresof the An⁃cient Egyptian Religion[M].Leiden:Brill Academic Press，1973.

[3]G Fowden.The Egyptian Hermes:a Historical Approach to the Late Mind[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6.

[4]JUČerný.Thoth as Creator of Languages[J].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1948（34）.

[5]刘文鹏.古代西亚北非文明[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6]D B Redford.The Ancient Gods Speak-A Guide to Egyptian Religion[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7]W B Emery.Archaic Egypt[M].Edinburgh:Penguin Books，1961.

[8]I Shaw，P Nicholson.British Museum Dictionary of Ancient Egypt[M].Cairo: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1995.

[9]C Ziegler.The Louvre Egyptian Antiquities[M].Pairs:Louver Museum Press，2002.

[10]G Hart.A Dictionary of Egyptian Gods and Goddesses[M].Lond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1986.

[11]M Lichtheim.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vol III[Z].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

[12]S West.The Greek Version of the Legend of Tefnut[J].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1969（55）.

[13]M Lichtheim.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vol I[Z].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

[14]R O Faulkner.The Ancient Egyptian Coffin Texts：vol I[Z].Warminster:Aris&Phillips，1973.

[15]W K Simpson.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Z].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

[16]J H Breasted.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 III[Z].New York: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62.

[17]R O Faulkner.Book of the Dead[Z].London：British Museum Press，1990.

[18]（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M].张竹明，蒋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19]J H Breasted.Development of Religion and Thought in An⁃cient Egypt[M].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