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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论神话与希腊品格

2012-04-08

关键词:希腊人酒神尼采

凌 曦

(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275)

将尼采与其他西方思想家区分开来的一个标志是:尼采是以古典学家的身份开始他的写作生涯的①1872年1月,尼采以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学教授的身份出版了他的处女作《悲剧的诞生》。。尼采与古代世界关系密切早已是研究者们公认的一个事实,并至少在以下两点上达成了共识:首先,尼采终其一生都是古典希腊的学生。这不仅因为在尼采的全部著述中,古典希腊的影子始终出入其间,更重要的是,继《悲剧的诞生》之后,尼采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古代,以希腊人为师,寻找治疗现代文化疾病的良药。其次,尼采对古代世界的理解远不同于西方学界的传统。他既不同意温克尔曼、席勒、赫尔德等人那个静穆、高贵、和谐的古希腊形象,也激烈反对以实证史学的态度对待古希腊品格(Griechentum)②“希腊品格(Griechentum)”一词出自尼采《悲剧的诞生》第三版的标题:“悲剧的诞生或古希腊品格与悲观主义(Die Geburt der Tragoedie oder Griechentum und Pessimismus)”,尼采以此指称古希腊人的心理、精神、世界观的主要特征及其在文学、艺术、哲学及纪事作品中的表现。。尼采本人从不讳言他那与传统不同的古希腊观,他在诸多作品中提及这一点,并把它作为其哲学思考的一个重要支点③这一观点出现在尼采的诸多作品中,例如在他晚期作品《偶像的黄昏》的“我感谢古人什么”一节中,开篇便这样说道:“最后谈一下那个我曾寻找过其入口的世界,那个也许我发现了一个新入口的世界——古代世界。”(KSAⅥ,154),中译文见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0页。。

鉴于以上原因,理解尼采思想中的古希腊品格便成为接近尼采哲学的一个关键所在,这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问题在于:以何种进路进入尼采的古希腊品格?迄今为止,人们已经在通向同一个目标的探索中做出了多种尝试,例如,通过尼采对古希腊悲剧、酒神精神或尼采对苏格拉底问题的理解等,走进尼采对古希腊文化特质的认识。阅读尼采令人注意到一个事实:尼采在他的处女作《悲剧的诞生》中,最集中地表述了他对古希腊品格的理解,其关键词为:“日神-酒神”二元关系、艺术的形而上慰藉、苏格拉底和理性乐观主义。在尼采后期谈及古希腊的文字中,日神本能和艺术的形而上慰藉消退了,但保留了以狄俄倪索斯精神抵制理性乐观主义的观点,而且无论是在《悲剧的诞生》还是在后来的作品中,尼采都坚持认为,希腊人的神话创造力和神话本能是实现上述抵抗的有力工具。因此可以认为,“神话”是理解尼采的古希腊品格的一个关键。本文意欲在这方面做一探讨,尝试回答:在尼采所理解的古希腊品格中,“神话”占据着何种位置?或者说,尼采如何用他的神话观解释古希腊文化的本质,以及这一解释在尼采的哲学思想中具有怎样的意义?

一、神话与生存智慧

在《不合时宜的沉思》的第四篇即“瓦格纳在拜雷特”中,尼采对神话做了这样的定义:

神话并不以某种思想为基础,如同某个矫揉造作的文化的后代所误认为的那样,她本身就是一种思考。她宣称关于世界的某种想法,但却是以过程、行动和受苦的次序。[1]414

紧接着,尼采清楚地解释了他的意思:神话是诗人的而不是理论性的人的思考工具,她不诉诸于逻辑的因果关联,而是直接从人们可感、可见、可听的事实中得出“关于世界的某种想法”。这意味着,神话是对世界的直觉性认识④参见《悲剧的诞生》第17节:“神话渴望成为对普遍性和真理的惟一直观感受形式”,见KSAI,112。。这一关于神话的结论显然是从尼采早年的古典研究中得出的。在尼采的多部作品中都能看到他关于古希腊品格的一个观点,即希腊人是透过神话的眼光来看世界的民族⑤例如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有这样一段论述:唯有在神话之光的照射之下,希腊人的生活才会发光,除此之外一片阴暗。见MAⅠ,261,KSAⅠ,214。,那么,新的问题产生了:对于希腊人来说,神话的认识对象是怎样一个“世界”?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须回到《悲剧的诞生》这部尼采的早期作品中,因为尼采的神话观在那里得到了最详尽的表述,并且与他后期的作品保持着某种意义上的一致。

在“瓦格纳在拜雷特”中,尼采拿希腊人与神话的关系来对比创造性的艺术天才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希腊人虽然对神话怀着战战兢兢的虔敬感,但在神话面前他们却是拥有主权的创造者,神话是他们发挥其创造性天才的材料[1]362。希腊人到底用神话创造了什么呢?是一种深刻的生存智慧。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讲述了两个古希腊的神话传说,细读尼采对这两个神话的解读,不仅可理解尼采的神话观,而且将被带进尼采所理解的古希腊品格之中。

第一个神话是在古希腊广为流传的关于林中精灵、智慧的锡伦(Silen)的传说: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的是国王弥达斯在森林里追捕酒神的伴侣,智慧的锡伦。当锡伦最后终于落到国王手里的时候,王就问,对于人来说,什么是最好最妙的。那个精灵呆呆地不动,最后被国王逼得没办法,便一边尖声大笑,一边说了如下的话:“悲惨而瞬息即逝的生物,偶然与忧苦所生的孩子啊,你为什么要逼我说出你本不该听到的事情呢?最好最妙的是你无法达到的呀,那就是——不出生,不存在,什么也不是。不过,对你来说,次一等的好就是——立即死去。”[2]25-26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以这个神话作为他完全不同于旧古典学的希腊观之依据。在他看来,温克尔曼、席勒、赫尔德等人所描述的那个“天堂般”的希腊古代世界,不可能是真实的,因为古希腊人与一切时代的人类一样,面对着一个“生成—毁灭—再生成—再毁灭”不断循环往复的现象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古希腊人并不拥有任何不同于后人的优先权,恰恰相反,正如锡伦神话所反映的那样,他们对生成变化的生命之有限性及苦痛本质,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古希腊人是世界民族之林中“最敏感”、欲望“最强烈”、“对苦难具有最强的忍耐力的民族”[2]26。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多次指出,“酒神智慧”是古希腊品格最重要的特征。锡伦的神话表达了酒神智慧的一半内容,即对生命苦难本质的洞察。要了解酒神智慧另一半的内容,必须细读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讲述的另一个神话。

酒神是尼采悲剧理论中一个涵义丰富且举足轻重的形象。尼采认为,悲剧起源于古希腊酒神节庆上的酒神颂歌队,作为歌队成员的酒神崇拜者们,在迷醉之境中首先将自己幻想成为酒神的伴侣、精灵萨图尔,然后又在幻觉中看到自己的主人即酒神狄俄倪索斯的苦难命运,悲剧的雏形便从这两重幻觉中诞生。当悲剧主角狄俄倪索斯真的出现在舞台上时,狭义的悲剧正式产生。在悲剧产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酒神的神话是悲剧的惟一题材,酒神是悲剧舞台上惟一的主角——不知尼采的这些观点是否能够经受得住实证史学的考验,但可以理解他对酒神神话所做的隐喻性解读:酒神神话是千变万化的个体生存故事的典型模式,是古希腊舞台上一切悲剧神话的理想范式,从普罗米修斯到俄狄浦斯,所有的悲剧英雄都不过是戴着面具的狄俄倪索斯。

古希腊流传着众多的酒神传说,尼采选择其中与俄尔甫斯和厄琉西斯秘教教义相关的传说,将它们揉合到一块并增添新的内容,从而编织出他自己的“扎格柔斯—狄俄倪索斯”神话。与俄尔甫斯及厄琉西斯秘密祭仪相关的酒神神话是这样的:宙斯与得墨忒耳(Demeter)的女儿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遭到变为蛇形的宙斯的强暴之后,生下了酒神扎格柔斯(Zagreus)。嫉妒的天后赫拉派提坦巨神撕碎并吞吃了扎格柔斯。雅典娜捡回扎格柔斯的心脏并送回给宙斯,后者让塞墨勒(Semele)重新娩出酒神狄俄倪索斯。在古代文献中,只有“扎格柔斯—狄俄倪索斯”两次出生的记载,尼采却为上述神话情节续编了酒神的第三次出生:

然而,秘仪的信徒们希望酒神复活——我们现在可以把这理解为个体化的终结。秘仪的信徒们用澎湃汹涌的欢歌迎接第三个酒神的到来。世界瓦解成无数个体了,只有这样的希望才能在它支离破碎的面容上洒下一缕阳光,就好像那个关于女神得墨忒耳的神话所表现的那样——她堕入到无尽的忧伤之中,直到有人告诉她,可以再次生出酒神的时候,她才第一次重新品味欢乐。[2]64

尼采为酒神的第三次出生选择了农业女神得墨忒耳作为母亲,这个古希腊的神祗拥有多重象征意义。古希腊广泛流传着得墨忒耳与她的女儿珀耳塞福涅的故事:珀耳塞福涅被冥王哈德斯劫到地府,悲痛欲绝的得墨忒耳最终与冥王达成协议,珀耳塞福涅每年一部分时间待在冥府,另一半时间则回到母亲的身边。在许多古代文献中,珀耳塞福涅的一年一度从地府返回人世,象征着死而复生以及枯荣更代的生命轮回。在古代文献中,得墨忒耳与珀耳塞福涅常常被等同为一人,所以得墨忒耳也成为生生不息的生命象征。此外,作为掌管土地的女神,得墨忒耳还象征着生命的整全性。古希腊人早在迈锡尼时代就已经有大地崇拜的习俗,他们认为大地是生命之根、万物之母,万物由此出生又最终向它回归。

“扎格柔斯—狄俄倪索斯”的“出生—撕裂—再生”的神话传说,最早见于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文献,神学家和哲学家们对它做出了多种象征性的解读。普鲁塔克是用这个神话来解释原始整全与现实存在多样性的第一位古代作家,后来新柏拉图主义者们也将这个神话解释为由整全向多样性的分裂⑥见Barbara von Reibnietz,《尼采“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注疏,(1-12节)》[Ein Kommentar zu Friedrich Nietzsche’s“Die Geburt der Tragoedie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Kapitel 1 - 12),Stuttgart,1992],第262 页以下。。尼采在这里使用叔本华的术语(原始生命与个体化)改写了新柏拉图主义者对“扎格柔斯—狄俄倪索斯”神话的解释,让它成为对生命的一个隐喻。在这里,酒神的母亲象征着生命的原始整全性,酒神被撕裂象征着个体化生存的痛苦,酒神的三次出生则象征着个体生命向整全性的复归。“三”意味着“多”,“第三次”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因此,尼采的“扎格柔斯—狄俄倪索斯”神话象征着原始整全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分裂为个体性的存在,个体生命又一次又一次地向着整全复归。

现在可以来回答本节开头提出的问题了:希腊人透过神话认识到的世界在两个层面上存在,一方面是个体命运永无止息的生灭变换——尼采用孩童的游戏来譬喻这个过程:“游戏中的儿童把石块放过来又摆回去,将沙堆垒起复又推倒”[2]143;另一方面是原始生命的永恒强大、无有终止,这两方面共同构成古希腊酒神智慧的全部内容。智慧的希腊人既有能力下降到存在的深渊去一窥人生的痛苦本质,同时又不因此而陷入悲观主义的泥潭,相反,这个情感特别敏感和强烈的民族,恰恰在其最兴旺、最年轻的时代,对生命的苦痛感到最高的乐趣。希腊品格之所以表现出这种“谜一般的特征”[2]142,原因就在于希腊人依靠神话的眼光窥破了生命的真相,又用悲剧神话的形式将他们的体悟表达出来。在希腊人那里,悲剧神话不仅是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一种深刻的世界观。

二、神话与生命本能

悲剧的衰亡同时也就是神话的衰亡。直到那时候,希腊人一直不自觉地(unwillkürlich)⑦德文unwillkürlich一词的意思是“不自觉的”、“无意识的”、“不由自主的”意思,联系该处上下文中的论述,也可以理解为“本能的”意思。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将自己所有的经历立刻与神话联系起来,而且单单在与神话的联系中来理解自己的经历。于是,连最近的现实在他们看来也立刻是在永恒的外表之下(sub specie aeterni),而必然超越了时间的限制。[2]138

在尼采看来,希腊人的天性中包含着对神话的心理需求。悲剧衰亡之前的整个希腊史显示,希腊人总是不自觉地往自己的生活经历投上一束神话的光彩,从而让哪怕是最迫近的现实生活也获得了某种超越时间限制的、永恒的意味。希腊人本能地透过神话的眼光来看待现实生活,这使他们赢得了某种超凡脱俗的能力,能够从充满矛盾痛苦的生存经验中跳出来,窥破生命最深邃的奥秘:由于个体生存总是在盛衰沉浮中循环往复,所以,生命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单个人的命运——无论这个命运多么伟大辉煌,如同悲剧舞台上展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命运故事一样——而在于由所有个体共同组成一个永恒不灭的生命整体,尼采称之为生命的“形而上意义”。尼采相信,这个生命的形而上意义是科学理性所无法触及的,惟有本能的觉察力才能够直接领悟和感受到它的存在。事实上,在各个民族的早期神话中,几乎都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无意识的形而上意识”,即对原始生命整体的本能认识。这种对生命形而上意义的本能信念,是构成尼采的古希腊品格的重要因素。在《悲剧的诞生》之后的作品中,尼采始终坚持这个观点。例如在《偶像的黄昏》的“我感谢古人什么”一篇中,尼采称这种希腊人的本能为“狄俄倪索斯的奇妙现象”或“狄俄倪索斯状态的心理”,并宣称他是洞悉到希腊人的这一生存智慧的第一个现代人。他这样来描述该种希腊式本能:

只有在狄俄倪索斯的神秘仪式里,在狄俄倪索斯状态的心理中,希腊人本能的根本事实——其“生命意志”才得以表达。希腊人以这样的神秘仪式保证什么?那永恒的生命,生命的永恒轮回……对于超越死亡和变化之生命的胜利首肯;通过生殖,通过性的神秘仪式,真正的生命作为整体的继续生存。[3]188-189

尼采将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人这种“无意识的形而上意识”之强弱,作为评判其心性高贵程度的标准。毫无疑问,在这个评判中,现代人必输给古希腊人,因为越来越依赖于科学理性的现代人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疏离神话本能,苏格拉底及其绝对理性主义的世界观是造成这种疏离的根源。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指出,有一些天性高贵的人能够特别敏锐地感受到人生的苦痛,他们寻找到三种刺激剂以便克服生存的重负,即知识的快乐、艺术之美和形而上的安慰。一些人依靠艺术的美丽面纱将生命的痛苦本质遮盖起来,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及奥林波斯宗教,便是这种艺术人生观所取得的高度成就;一些人借助对现象背后永恒的生命信念克服生存的虚无感,希腊人的神话世界观便属于此列,但它后来被苏格拉底带来的一种新的世界观所取代,尼采如此描述这种世界观的特点:

……一种深刻的妄想,这种妄想首先体现为苏格拉底,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思想在因果律的引导下,可以抵达存在的最深处;思想不仅能认识存在,而且甚至能纠正存在。[2]90

苏格拉底将一种新的世界观带到希腊世界,尼采称之为“苏格拉底主义”,其实质是绝对的理性主义或者知识乐观主义,即相信人类能够凭借知识和理性解决一切的生存问题并据此建立幸福的生活,它最明确的表现形式便是苏格拉底那个著名的公式:理性=德行=幸福。当尼采说苏格拉底是“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和漩涡中心”[2]100时,他的意思是,苏格拉底的知识形而上学不仅造成古希腊文化的巨大转折,而且对此后的整个世界史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以后,信奉绝对理性主义、否定原始生命本能的亚历山大文化,开始了对西方文化的漫长统治。尼采对苏格拉底的批评始于《悲剧的诞生》,而且这一批评始终不变地贯穿于尼采的全部哲学著述之中,例如在《偶像的黄昏》之“苏格拉底的问题”篇中,尼采对苏格拉底所代表的绝对理性主义发起猛烈的进攻:

苏格拉底是个误解;那整个[通过理性而自我]完善的道德,基督教的也一样,是个误解……最刺目的日光,绝对的理性,明亮、清醒、小心、自觉、拒绝本能、抵抗本能的生活,其自身只是一种疾病,另一种疾病——完全不是通向“德行”,“健康”和幸福的回归之路……必须战胜本能——这是颓废的公式,[因为]只要生命在上升,幸福等于本能。[3]53

尼采在这里指出了本能与理性的相互对立。联系前文引述的“我感谢古人什么”篇中对希腊人本能的解释,可以认为,这个“本能”的内涵应与《悲剧的诞生》中所描述的神话人生观一致,即对生命形而上意义的不自觉肯定。《悲剧的诞生》中的论题“艺术与科学”,后来逐渐被替换为“本能与理性”,并一直是尼采哲学探讨的重要主题之一。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描述了生命本能与理性主义之间的两次交锋。第一次发生在悲剧诞生之前,当时的希腊文化一度受到历史意识的影响,用历史客观性的标准来考量一切生活事件的观念初见端倪。这是希腊文化第一次受到科学理性的进攻,因为历史意识正是科学理性的表现之一。正当希腊文化面临历史主义的危机之时,悲剧神话翩翩降临,从荷马神话中汲取素材的悲剧诗人,强迫古老的神话为酒神狄俄倪索斯服务,逼迫它们开口道出关于人生最深刻的奥秘,即酒神智慧。希腊文化第一次借助本能的神话世界观抵制住了科学理性的进攻,并在悲剧中达到其历史发展的巅峰。不幸的是,希腊文化的这一辉煌时期并没有持续多久,便遭遇到苏格拉底主义对它发起的毁灭性的进攻,这是第二次交锋的结果。不过,尼采用“苏格拉底的守护神”的神话说明,理性主义对生命本能的统治不可能长久。

“苏格拉底的守护神”出现在《悲剧的诞生》的第14节。苏格拉底临终时,常常在梦中听到来自他的守护神的劝诫之声:“从事音乐吧,苏格拉底!”一直以逻辑思辨自傲并蔑视音乐等“低俗艺术”的苏格拉底,终于开始注意到逻辑理性的局限性以及艺术或神话作为理性之补充的可能性与必要性:“这使命就是使存在变成可以理解,因而也显得完全合理。当然,在理由不足的情况下,神话最终必然会有助于达到这个目的,我甚至把神话视为知识的必然结果,乃至于目的。”[2]91

如果理性认识的对象仅止于人们所生活于其中这个经验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不过是孩童随心所欲的一个游戏而已,那么,一切这类认识都必然是有限的。相反,神话超越了经验世界并直接通向现象后面的原始生命整体,因此它能够比理性认识看得更远更深,从而揭示人生的真实面目。为此,逻辑理性由于自身的不足而必然到达其发展的极限,并在那里返回到艺术和神话的身边。这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观点。如果说尼采的古典研究始终以服务于现实生活为目的的话,那么这个观点则确定了实现这一目的的前提条件——既然以绝对理性主义为特征的现代文化最终必然回归艺术与神话,那么抱持这一希望就是完全合理的,即通过学习古希腊的艺术和神话世界观,现代人有朝一日可能生活在更好的文化氛围之中。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还指出,虽然希腊人的神话世界观被苏格拉底主义打败,但它并没有完全消亡,而是藏身于各民族文化的隐秘之处,一旦有合适的条件,它便会发芽开花,为理性过于发达而生命本能越来越弱的现代文化带来新的希望。

批评和建设现代文化是尼采哲学著述的主要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尼采始终以古代世界为参照。尽管尼采并不赞同无限度地夸大古典世界的优越性,但是他确实在诸多作品中,将古希腊树立为人类文化发展的典范以及现代文化效仿的理想。那么,就神话这一主题而言,现代人应该在希腊人那里记取什么呢?

完美的不足。——不要因为希腊神话远不能与我们深刻的形而上学媲美而嘲笑它!相反,你们应该惊叹,这个民族恰好在这一点上勒住了它那敏锐理解力的笼头,并长期机智地避免了学究气和烦琐哲学的危险![4]

神话世界观并不意味着希腊人的理性不足,相反,它证明希腊人深谙驾驭理性的智慧:他们懂得在什么时候、什么程度上使用理性,而绝不让无节制的理性主义狂热损害对生命的肯定。也许,现代人应该向希腊人学习的是,如何通过神话在理性和本能之间达到某种有利于生活本身的平衡。

[1]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M].李秋零,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尼采.悲剧的诞生[M].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3]尼采.偶像的黄昏[M].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尼采.朝霞[M].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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