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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与超越——以萧纲《咏内人昼眠》诗为例

2011-08-15许丽莉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妻子诗歌传统

许丽莉

(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3)

焦虑与超越
——以萧纲《咏内人昼眠》诗为例

许丽莉

(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3)

对《咏内人昼眠》文本呈现的性别意识以及叙述角度的分析,展现了萧纲在诗歌表达上的焦虑——意图“新变”却无法摆脱传统影响。梳理了历代描写妻子的诗歌,论述了以萧纲诗为代表的梁朝咏妻诗是对传统诗歌类型化妻子形象的超越。

咏内人昼眠;咏妻诗;妻子形象

近年来,学界多从诗歌的美学意义、艺术价值等方面,对以梁简文帝萧纲为代表的宫体诗进行了重新评价。本文拟从萧纲《咏内人昼眠》的性别意识、叙述层次等方面,分析诗人表达的焦虑,并结合梁朝咏妻诗,讨论这一时期塑造的妻子形象对传统诗歌类型化妻子形象的超越,及其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意义,以期为宫体诗价值再认识提供参考。

性别意识,简单地说,就是人们对男女两性关系的认识。两性本来是自然的生理划分,然而在文明社会中,性别已不仅仅是单纯生理特征,而且是一种文化设定。现代社会学认为,“一个性别角色就是一系列和各自的性相结合的行为、态度和动机,但是,它们是否以纯粹的形式出现,我们对之并不抱更大的期望”[1](P2)。也就是说,无论男女,其对自身性别认识,对他人性别认识,以及基于这些认识而表现出的行为、态度和动机,基本上受到社会的规定。闻一多曾以性别视角去看待宫体诗,认为宫体诗人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人人眼角里是淫荡”,“人人心中怀着鬼胎”[2](P10-12)。这正是从创作主体的性别意识出发来解读作品的。可文章中没有对这些看法作更具体的论述,不免让人觉得,闻一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出于这样的逻辑判断:在社会中居统治地位的男性写“次等”的、附庸的女性的身体时,必定心怀“鬼胎”。可是,一旦我们抛开偏见,撇开一切与文本相联系的外部因素,细读这首诗,文本呈现出来的“其实只是一个自然原始的男人,带着纯粹的爱欲,打量一个具有原始性别特征的女人”[3](P24):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太阳还未西斜,锦帷落下,琵琶也收了起来,女子窗下倚枕而卧,梦中含笑,娇靥如花,浓密的鬓发压着散落的珠花,皓腕上那可爱的席印,红色纱衣微微有些汗湿,仿佛散发着隐约的香气……这一切通过隐藏在诗中的“他”的视线展现在读者面前。在这个“看”的过程中,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了,只有一个被女子散发的天然性别魅力深深地吸引的“他”。然而,诗题告诉我们,这首诗并不单纯是一个男性对女性的“凝视”,还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凝视”;诗歌的结尾还告诉我们,这种“凝视”会让人误以为被凝视者是妓女。以叙事角度分析此诗①本文所持的叙事概念是广义的,即视一切“有秩序的记述”行为为叙事。,可以发现诗中有两个叙述者,一个是隐含在诗歌中看美人的男子,诗歌中对居室内外环境、美人睡态的描述就是由“他”进行的;一个是真实作者萧纲,他出面对文本中“看”与“被看”这一事件进行叙述干预:“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向隐含读者解释:这是一个良家妇女,那个一直看着她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此诗呈现出来的:一是“看”的问题,一是叙述的问题。

诗歌有两个层次的“看”,一是“他”看美人,一是作者看“他”看美人。在第一层次的“看”里,“他”对美人的“看”,即“他”对女性的认识,侧重于性别的自然属性。基于父权制社会中男女关系的不平等,女权主义者往往认为男性对女性的“凝视”带有色情、玩弄、低视的意味,甚至是一种“囚禁”。也就是说,女性被男性的“凝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和规定)限制,完全丧失了自主意识。然而,此诗中的女性处于睡眠状态,亦即处于一种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状态,她不必对男性的“凝视”作反应,因此也就没有许多诗歌在展现女性魅力时所呈现的男性中心意识,诸如娇羞、“梨花带雨”、痴情、以弱为美之类的期待与要求。换句话说,“他”的性别意识,因为诗中女子处于一种封闭的无社会角色的状态,避免了父权制“凝视”的指责,而呈现一种较少社会规定的纯粹、原始。在第二层次的“看”里,作者显然意识到“他”对美人的“看”对被看者的身份来说是不合适的,所以才会出面作“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的解释。作者对被看者身份的注意,说明他对女性性别的认识侧重其社会属性。与“看”的层次相对应的是两个层次的叙述:一是“他”对美人面容体貌的细致描述,一是作者对“他”的这种叙述角度的疑虑及叙述干预。“他”的叙述突显的是被述者的自然性别特征:笑靥、鬓发、手腕、香汗……;而作者显然对“他”的叙述——描写妻子而突显其自然性别特征——感到不妥,于是出来进行叙述干预(“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试图使叙述回归到夫妻关系的庄重。

这种性别意识及其叙述角度不一致体现了一种表达的焦虑。中国传统文化重政教讲实用,诗人往往期望通过诗歌表达社会责任与自我情感,而梁朝宫体诗游离于这一传统文化价值系统之外。田晓菲认为梁朝宫体诗在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系统里是一种“多余”的存在,因为它“没有任何实际功能”,它存在的意义在于衬托经典,“在一个不能容忍任何多余物游离在外的文化系统之中进退维谷”是它的命运[4](P129-154)。宫体诗里对女人的描写太具体写实,无法得出“香草美人”式的道德、社会的解读,这样的诗歌显然难以完成表达社会责任的期望,在某种程度上也无法表现自我价值,因此,必然会滋生出表达的焦虑。萧纲曾指出当时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又说“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答湘东王和受试诗书》),还标举永明诗人谢眺、沈约为“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与湘东王书》),更提出“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的人文分离的文学主张[4](卷一)。从这些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认为“吟咏情性”的文学在文体上与儒经典诰是不同的,在表现上与人的道德修养是不一样的,体现了他异于传统之重政教、人文不分的文学观。这种不同,从语言表达方面来讲,具体表现在萧纲对诗歌语言美感的追求和努力。这从其《答新渝侯和诗书》里把“影里细腰”、“镜中好面”等写女子声容色貌的诗歌视为“性情卓绝,新致英奇”之作[5](卷一),以及其诗歌创作可以得见。萧纲在《昭明太子集序》中又谈到文章的教化作用,“咏歌起,赋颂兴。成孝敬于人伦,移风俗于王政”[5](卷一)。这种矛盾,说明萧纲意图“新变”,却又难以完全摆脱传统诗学的影响;反映在创作实践上,即出现上述《咏内人昼眠》诗中性别意识以及叙述角度的不一致。梁朝宫体诗中一些咏妻诗也不同程度留下这样的痕迹。胡大雷在《试论南朝宫体诗的历程》谈到:与其他由女子体貌形态的描写而引向床帏的咏美人诗歌相比,大多数咏妻诗最终走向精神层面以示庄重[6](P123-125)。可见这种表达的焦虑是这一时期以萧纲为中心的宫体诗人群体性焦虑。

《咏内人昼眠》文本呈现的性别意识以及叙述角度不一致,关键在于诗歌中女子的身份——妻子。儒家讲究身份,夫妻关系又在人伦关系中极为重要。所谓夫妇之道,“君臣父子之本也”(《荀子·太略》)。因此,对待夫妻关系,无论在意识层面还是行为层面,都要求严肃庄重,且偏重于人伦礼法而少及个人情感。反映到文学中,陈寅恪认为:“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7](P99)在这种诗学传统的笼罩下,文学中的妻子形象,尤其在“言志载道”的诗歌里,是不可能丰富多彩的。

中国古典诗歌少有直接描写妻子的,倒有不少描写弃妇的。从这些弃妇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女子被弃前——作为妻子时——的形象。《诗经》有不少弃妇诗,如《卫风·氓》,写女子被弃后的申述,“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诗歌呈现出的是一个不嫌夫家贫寒、起早贪黑、尽心操持家务的勤劳能干、任劳任怨的妻子形象。汉魏诗歌里也有弃妇诗,如《上山采蘼芜》,弃妇长跪问新人何如,“故夫”回答:“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可以看到一个美丽能干、无怨顺从的妻子形象。著名的《孔雀东南飞》描写得更详细具体:“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这是一个知书达礼、勤劳能干、美丽贤惠的妻子形象。这些弃妇诗里的“妻子”形象,更多地偏重于女子勤劳能干、任劳任怨、贤良柔顺等方面的品德,而较少涉及女子的容貌。

东汉秦嘉留存有《赠妇诗》三首,描写要进京的诗人因妻子卧病还母家,不及面别而作诗以赠。第一首写诗人独坐空房,“临食不能饭”、“长夜不能眠”。第二首写车驾踟躇,诗人“临路怀惆怅”。第三首写诗人清晨要上路时心中万分不舍,于是“顾看空室中”,想象妻子的“姿形”,并留赠宝钗、明镜、芳香、素琴等物。诗歌将夫妻之情抒写得情意缠绵,然而除“姿形”一词外,未见妻子的具体形象。西晋的潘岳的《内顾》诗二首、《杨氏七哀诗》《悼亡诗》三首,都是写给妻子的。《悼亡诗》写诗人睹物思人,“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帐幔如或存,回遑忡惊惕”,表现出极为诚笃缠绵的深情,可诗中也未见妻子之具体形象。这些表现夫妻私情的题材拓展了此前诗歌抒写情志抱负的抒情内涵,但这种抒情性到了齐梁宫体诗那里,大大地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写形摹态的描绘性的极大增加。萧纲的《咏内人昼眠》,徐君倩的《初春携内人行戏》,刘孝威的《鄀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这些咏妻诗,或写妻子的梳饰衣著、容貌体态,或写妻子“树斜牵锦帔,风横入红纶”的风情,甚至是对妻子“愈忆凝脂暖,弥想横陈欢”的联想,工笔细描,极尽妍态。这种描绘性的增强,使得妻子作为女性的性别特征得以突显,诗歌中妻子的形象不再只是抽象的抒情对象,面目清晰了起来。

可是,梁朝咏妻诗以描写女性的声容色貌为工、由传统的侧重描写夫妻之情的抒情性向写形摹态的描绘性转变的变化,并没有在此后写夫妻私情题材的诗歌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检索《全唐诗》,那些题含“寄内”、“别内”、“赠内”等语词的诗,仍以抒写夫妻之情为主。如李白的《秋浦寄内》:

我今寻阳去,辞家千里馀。结荷倦水宿,却寄大雷书。虽不同辛苦,怆离各自居。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红颜愁落尽,白发不能除。有客自梁苑,手携五色鱼。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

诗歌突出了妻子的相思之苦(“她”因思念而颜愁发白),情意感人。可诗中的妻子——诗人劳苦行役中思念的对象——也不过是宽泛的思念符号,抽象而单薄。权德舆的《奉使丰陵职司卤簿,通宵涉路,因寄内》,题为“寄内”,可妻子的形象却被包含在“家人”(“家人念行役,应见此时心”)这一笼统的概念中。其它的如崔融《塞上寄内》、白居易《赠内》、苏颋《春晚紫微省直寄内》等,诗中的妻子或是诗人倾吐苦闷的对象,或是男性期盼的多情符号,或是传统的贤良淑德,简单抽象,面目模糊。唐代写夫妻私情题材的诗歌,跳过齐梁诗风,又回到传统的抒写模式①在为数不多的描写妻子的诗歌里,杜甫《月夜》中“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的妻子形象,除传统的思念意象外,多少还显示出一些女性性别意味,可这样的诗作极少。。

重抒情、讲政教是中国传统批评的核心。传统的力量是强大的,时至今日,人们仍习惯用传统的价值观去评判文学现象、文学作品。胡大雷认为:“宫体诗在南朝的发生与发展的历程,以追求情感抒发起始,却以情感抒发失落而告终。此中最根本的原因,即是诗人越来越把注意力集中到男女交往关系的深化,而不注重男女交往关系中现实内容的深化。这就是宫体诗的最大失误。”[6](P126)正是从传统的以抒情为中心的角度来评价宫体诗的。然而是不是诗歌必然要抒情的才是好的呢,这其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中国文学史上存在着悠久的抒情传统,中国传统批评也基本上从文学的抒情性去评价文学作品,然而,中国文学史“还有一条同样悠久深厚的叙事传统”[8](P170)。如果我们从叙事的角度去看萧纲此诗,看梁朝咏妻诗,乃至宫体诗,也许会有不一样的解读。

身处这样一个强大的文化价值系统中,萧纲意图“新变”时感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由此,其诗学思想的矛盾,创作实践中表达的焦虑,也就不难解释了。然而,就是在这样焦虑和努力中,却开出了鲜艳的花。诗歌中有明显的性别意识并不特别,《诗经·硕人》以细腻的笔法描绘了女性的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在摆脱《诗经》民谣性质以后“言志载道”的诗歌里,描写并且突显的是妻子身份的女性性别特征,就比较特别了。萧纲的《咏内人昼眠》,乃至宫体诗中的咏妻诗,用“体物”的表现手法彰显妻子的性别意识,是对“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基本不写“闺房燕昵之情意”的诗歌传统的反动;而这些诗,无论好坏,其塑造的妻子形象都呈现了与传统极为不同的面貌,超越了传统诗歌类型化表达,丰富了诗歌中的妻子形象。

[1][美]L·达维逊,L·K·果敦.性别社会学[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

[2]闻一多.唐诗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许丽莉.儒家“身份”规定在文学中的表现[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1(3).

[4]田晓菲.烽火与流星:萧梁王朝的文学与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萧纲.梁简文帝集.清光绪五年信述堂刻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本.

[6]胡大雷.试论南朝宫体诗的历程[J].文学评论,1998(4).

[7]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董乃斌.论中国文学史抒情和叙事两大传统[J].社会科学,2010(3).

Anxiety and Transcendence——Taking Xiao Gang’s Yong Neiren Zhou Mian as an Example

XU Li-li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Univers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00093,China)

This paper presents the anxiety of expression of the author Xiao Gang through analyzing the gender consciousness and narrative perspective in Yong Neiren Zhou Mian.Xiao Gang intended to reform but could not overcome the influence of the tradition.This paper sorts out a wife’s image in poems in Chinese dynasties,and expounds the Wife - chanting Poetry in Liang Dynasty.The depiction of wives’appearances in the Wife-chanting Poetry in Liang Dynasty surpassed the presentation of stereotyped wife’s images in traditional poems.

Yong Neiren Zhou Mian;Wife-chanting Poetry;Wife’s images

I 206

A

1009-9743(2011)04-0028-04

2011-10-20

许丽莉(1976-),女,瑶族,广东揭东人。硕士。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

(责任编辑:于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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