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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经还须开生面

2011-04-13宋志明

河南社会科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哈姆雷特经学古文

宋志明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治经还须开生面

宋志明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我们在现代的语境中讲经学,不可能照着古人的讲法讲,只能接着古人的讲法讲,选择综合创新的进路,力求讲出有灵魂、有生命的新经学,讲出体现时代性、民族性、人类性有机统一的新经学。

经学;知识;价值

经学是国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召开过多次学术研讨会,出现了相当可观的研究成果。我觉得,治经学的进路,概括起来有三条。一是知识的进路,大概就是古文经学、朴学的路径;二是价值的进路,大概就是今文经学、宋学的路径;三是把知识与价值结合起来,可以叫做综合的进路,这种进路,既有别于古文经学、朴学,也有别于今文经学、宋学,权且称为新经学的进路。我觉得,对我们这一辈人来说,选择第三条路径较合适。

在我看来,知识的进路其实是从文献学、历史学的角度讲经学,着眼于“舞台上的哈姆雷特”。这种讲法无疑是必要的:倘若看不清楚“舞台上的哈姆雷特”,遑言“观众心目中的哈姆雷特”?把经学置于知识话语系统中,进行文本考订,梳理学脉传承,这是一项治经学的基础工作。从知识的进路看,章学诚说“六经皆史”,并没有错。所谓“史”,就是文本的意思。经学就是先贤留下来的文本,有如在舞台上演出的哈姆雷特。倘若不弄清楚文本,我们就无法进入经学的殿堂。汉唐经学家和清代朴学家,选择知识的进路,由于他们的努力,经学才能作为一种文化资源流传至今,使我辈有文本可读。他们那种严谨的学风,令人肃然起敬,使我辈得益颇多。

作文本考订,其实是一苦差事。要想把数百年前乃至数千年以前的文本搞清楚,谈何容易!有许多问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今尚未搞清楚,令我辈摸不着头脑。例如,六经之中的《乐》经,哪里去了?为什么会遗失?古文尚书和今文尚书真伪如何鉴别?《易传》究竟何人所作?三礼是否真的就是先秦的周礼?为什么对《春秋》会有三家的歧解?这些问题至今都没有定论,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随着地下文物的发现,文本的确定性不断受到现代学者的质疑。马王堆帛书出土后,有人主张重新考订经典文本,郭店楚简出土以后,又有人提出重新考订文本的主张。倘若将来再有“牛王堆”、“李店”的文物出现,是否还得推倒重来呢?清代朴学家讥讽阳明后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总想找到六经的“根”之所在,殊不知这种“寻根之旅”是没有尽头的!我们不能设想,等到把文本完全搞清楚了的那一天,再去诠释义理,因为那是不可能有的事情。

清代朴学家不买宋明理学的账,要求回到汉学的路径,回到知识的路径,有其历史的合理性。对于他们的诉求,我们可以表示同情,但不能完全认同。他们似乎矫枉过正,有意无意地将经学限制在了知识话语系统之中。乾嘉时代的朴学家们,只盯着经学的知识层面,而忽略了价值层面,以至于把经学讲成了无魂之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对乾嘉学派的批评是:“在清代学术界,功罪参半。笃守家法,今所谓‘汉学’者壁垒森固,旗帜鲜明,此其功也。胶固盲从,偏狭,好排斥异己,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精神,几夭阏焉,此其罪也。”[1]这个评语切中肯綮。如果完全局限在知识的话语系统中,势必疏离人们的精神世界、意义世界、价值世界,从而失落经学的生命力。我觉得这是不可取的。对于乾嘉学派这种只谈知识、不问价值的讲法,套用王国维的话说,那就是“可信而不可爱”。

至于价值的进路,则是从哲学的角度讲经学,着眼于“观众心中的哈姆雷特”。观众的视角不同,知识结构不同,所处的语境不同,因而“观众心中的哈姆雷特”自然也就不同。“舞台上的哈姆雷特”是“一”,而“观众心中的哈姆雷特”则是“多”。“一”“多”固然相互含摄,但不能画等号。从价值的进路讲经学,就是讲者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对经学文本做出价值诠释,讲自己读文本的心得,不完全拘泥于文本。今文经学家所循的路径,就是这种路径。他们不像古文经学家讲究“文物训诂”,而特别看重“微言大义”,力求从经典中发掘出符合时代要求的新观念。他们所说的“大”、所说的“微”,皆有价值意味。他们并不能完全脱离文本,否则就不算是经学家了;但并不受文本的限制,力求做出创造性诠释。在古文经学家眼里,经学是客观的知识,不能掺入主观的因素,不能预设有我;而在今文经学家眼里,经学是搭建价值世界的材料,必须预设有我。在哲学上,所谓价值是指客体对于主体的有用性,不预设主体,怎么可能谈得上价值?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不同,必须以主体为前提。举个例子来说,老鼠对猫来说有食用价值,而对狗来说则没有食用价值。今文经学家从价值的进路讲经学,会讲出文本原本没有的意思。例如,《春秋·隐公元年》写道:“元年春王正月。”这本来是记时用语,而《公羊传》竟然解释为:“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从知识的进路看,可以说站不住脚;而从价值的进路看,则无可厚非,因为这才是汉代语境与先秦语境的沟通,讲出了符合时代需求的价值理念。从价值的进路看,陆九渊“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六经皆我注脚”的说法,并没有错。

如果说古文经学的讲法“可信而不可爱”,今文经学的讲法则是“可爱而不可信”:二者皆不能令人满意。能否把知识的进路同价值的进路结合起来,找到第三种进路呢?先贤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这就是清儒王夫之说的“六经责我开生面”。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受到当时语境的限制,王夫之并未实现他的想法。王夫之以后,经学论坛上依然保持着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竞长争高的局面。在清代,龚自珍、魏源推崇今文经学,阮元、俞樾推崇古文经学;在近代,康有为推崇今文经学,章太炎推崇古文经学。

20世纪50年代以后,由于“左”的话语作祟,无论今文经学还是古文经学,都不容许讲了,经学几乎成了绝学。不意近年随着“国学热”的升温,经学再次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之一。我觉得,在现今的经学论坛上,古文经学的声音过强,而今文经学的声音过弱。学者们似乎偏爱知识的进路,而冷落价值的进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我觉得有两点。一是同20世纪末学术环境有关。当时学术环境不够宽松,流行着“学问家出场,思想家退场”的说法。大家觉得价值评判有风险,搞不好要挨批,还是做纯学术比较保险。二是同章太炎的影响有关。在近现代中国,章太炎是国学运动的积极推动者。他属于古文经学派,自然会影响后学。近年“国学热”再起,人们自然会追随章太炎的脚步,踏上知识的进路。

倘若这种重知识、轻价值的风气不改变,我觉得很难实现王夫之所期待的“六经责我开生面”。我们不能走古文经学的老路,不能把经学限制在知识话语系统中。事实证明,这种讲法,只能讲出无生命力的死经学,讲不出有生命力的活经学。我们也不能走今文经学的老路,不能停留在他们的价值判断上。他们所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只能立足于当今时代解读经典文本,得出属于自己的价值评判结论。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走知识与价值并重、综合创新的路。我们一方面要用相当多的精力(但不是全部精力),琢磨“舞台上的哈姆雷特”,整理文本,研读文本,作足“学”的功夫;另一方面还要读活经典文本,建构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作足“思”的功夫。知识关乎“学”,而价值关乎“思”。每个学者可能有所侧重,但不可割裂。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我们不是为古人治经学,而是为自己治经学,不必以“求原意”为终极目的。我们治经学,并不可能再现原意,只能立足于当下的语境,利用古人留下的资源打造属于自己的价值世界。六经只是先贤留下的思想材料,并不是思想本身。思想乃是我们这些在场的、活着的人才会有的活的话语,先贤已经退场了,思完了、想完了,已经不思不想了。不过,我们只能利用古人留下的思想资源搭建自己的思想世界。我们不可能照着古人的讲法讲经学,只能接着古人的讲法讲经学,力求讲出有灵魂、有生命的新经学,讲出体现时代性、民族性、人类性有机统一的新经学。至于这种新经学到底该如何讲,尚需学界同仁共同探索。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吕学文

(E-mail:dalishi_sohu@sohu.com)

B2

A

1007-905X(2011)01-0072-02

2010-11-27

宋志明(1947— ),男,吉林省吉林市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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