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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赋序看赋家对感物兴思现象的认识

2010-08-15刘伟生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赋体主客

刘伟生

(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株洲 412007)

从赋序看赋家对感物兴思现象的认识

刘伟生

(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株洲 412007)

赋序是了解赋家创作过程的重要材料。在大多数的赋序里,赋家们喜欢言及“感而作赋”的问题。有些赋序还对感物兴思的原理与过程作了具体的分析和描述;感物兴思的发展有赖于形象思维的支撑。赋体体物以客观描写为主,对感物意识与理论的发展有着促动作用。

赋序;赋学批评;《历代赋汇》;感物兴思

作家的创作是主客交互的过程,他们的写作状态除了与作家本身的习性及才力有关外,还会因不同的文体而有所区别。以赋体体物的特殊性,赋家在创作过程中对主客关系有何认识?这一问题的答案是多方面的,其中赋序是不可忽略的重要视角,因为赋家在赋序里叙述作赋缘起、回顾作赋经过、考察赋作源流、品评赋家得失时,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关于创作心理、创作过程、文体特征、文本价值等方面的第一手材料,这对于我们了解赋体创作的原初状态极有帮助。本文以陈元龙《历代赋汇》所收近千篇赋序为考察对象,结合相关理论,探讨这一问题。

一、赋序对感物兴思的认同

感物兴思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思想,我们都将这一理论贡献归功于《礼记·乐记》、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和钟嵘《诗品序》等少数几篇文艺理论的专文。事实上,感物兴思作为主客、心物关系的表现,是广泛地存在于写作主体的生命体验与创作心理当中的。即便是以描写为主要任务的赋体创作也是如此。在大多数的赋序里,赋家们总是念念不忘地加上“感而作赋”“感而成兴”“有所感遇”之类的话语:

……故兴志而作赋,并见命及,遂作赋曰。(杨修《孔雀赋序》)

……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潘岳《秋兴赋》)

……感万物之既改,瞻天地而伤怀,乃作赋以言情焉。(陆云《岁暮赋序》)

……怅然有怀,感物兴思,遂赋之云尔,其辞曰。(傅亮《感物赋序》)

……感恩怀旧,凄然而作。(萧子范《直坊赋序》)

……感而成兴,遂作赋曰。(宋璟《梅花赋序》)

……观如感而赋曰。(郑刚中《山斋赋序》)

……有感于心,作《后滟滪赋》。(陆深《后滟滪堆赋序》)

……已而有所感遇,遂援笔而赋之。(王守仁《九华赋序》)

不止是个体写作缘起的交待,有些赋序还对感物兴思的原理与过程作了具体的分析和描述。这些分析与描述也许不如理论专文那么集中而深刻,但它们都出自赋家之口,或者明显早于理论专文:

……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

……盖感时而骋思,睹物而兴辞。(潘尼《安石榴赋序》)

……夫情以物感,而心由目畅……(李峤《楚望赋序》)

如此看来,赋家如何理解感物兴思的过程,感物兴思的原理与赋体特征有何关系,赋体的存在对感物理论的出现有何影响之类的问题,就理所当然应成为我们探讨的对象。

二、赋序对感物兴思过程与内涵的阐释

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观点,诗歌中形象与情意的关系不外“由物及心”“由心及物”与“即物即心”三种,以之对应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则由物及心的是兴,由心及物的是比,即物即心的是赋。赋中用比的手法是较为少见的,从赋序来看,赋家对于感物兴思模式的概述,也大体不出由物及心与即物即心两类。

由物及心指最初的触发点是物,是由外物触动内心,从而产生情思的过程。上举赋序,多属此类。“感物兴思”一语即出自傅亮的《感物赋序》,而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中“诗人之兴,感物而作”一语虽指诗歌而非赋颂,却已开文论中“感物说”之先河,到潘尼《安石榴赋序》,就已自觉用于赋体创作心理的总结了:

安石榴者,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是以属文之士或叙而赋之,盖感时而骋思,睹物而兴辞。

不过对这一过程的表达最为确切也最为详细的,还是唐人李峤的《楚望赋序》:

序曰:登高能赋,谓感物造端者也。夫情以物感,而心由目畅,非历览无以寄杼轴之怀,非高远无以开沉郁之绪。是以骚人发兴于临水,柱史诠妙於登台,不其然欤?盖人禀性情,是生哀乐,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远而远必伤。千里开年,且悲春目;一叶早落,足动秋襟。坦荡忘情,临大川而永息;忧喜在色,陟崇冈以累叹。故惜逝慜时,思深之怨也;摇情荡虑,望远之伤也:伤则感遥而悼近,怨则恋始而悲终。达节宏人,且犹轸念;苦心志士,其能遣怀?是知青山之上,每多惆怅之客;白蘋之野,斯见不平之人:良有以也。余少历艰虞,晚就推择,扬子《甘泉》之岁,潘生《秋兴》之年,曾无侍从之荣,顾有池笼之叹。而行藏莫寄,心迹罕并,岁月推迁,志事辽落,栖遑卑辱之地,窘束文墨之间:以此为心,心可知矣。县北有山者,即《禹贡》所谓岐东之荆也。岹峣高敞,可以远望,余薄领之暇,盖尝游斯。俯镜八川,周睇万里,悠悠失乡县,处处尽云烟,不知悲之所集也。岁聿云莫,游子多怀,援笔慨然,遂为赋云尔。

由于这篇序是结合登高望远必致伤感这一具体的感发形式来阐述感物兴思的现象与原因的,其内涵就更为丰富而深刻。综合起来,有这样几层意思:一是描述并总结感物兴思的现象。序以“千里开年,且悲春目;一叶早落,足动秋襟”来描述感物兴思的现象,大体同于陆机《文赋》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与《文心雕龙·物色》中“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一句,就语法结构言,更近《文心》以物为主、以心为宾的方式。这样的结构易于突出外物作为最初触发点的身份。“情以物感”“心由目畅”的总结也大体同于《物色》篇之“情以物迁”。这一层次主要是继承前人观点。二是分析感物兴思的原因。序云:“盖人禀性情,是生哀乐,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远而远必伤”;“故惜逝慜时,思深之怨也;摇情荡虑,望远之伤也:伤则感遥而悼近,怨则恋始而悲终。”上文言情思是因外物而触发的,可外物为什么能够触动情思呢?答案是人有一颗敏感的心,能够在外物的触动下产生哀乐之情,感物兴思是一个心物交互的过程,望远必伤与思深必怨是一致的。这一观点当然也不是此序首创,《礼记·乐记》早已明确阐述过这一原理:“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1]从纵向的角度来看,由“声”而“音”、由“音”而“乐”是一个音乐生成的过程。就心物之间的关系而言,“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音”由“心”生,而“心”因“物”动,艺术的生成,根源于“人心之感于物也”。这“物”便是客体,是外物的震撼激起了内心的波澜,从而引发外宣的冲动。即所谓“应感起物而动”。由此可见,《乐记》认为艺术的生成是因“物”动“心”,由“心”生“乐”的过程,是主观的“心”与客观的“物”交互感应的统一体。这是极富有辩证思维的论断。[2]《文心雕龙·明诗》篇“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之语亦本此而来。三是指出登高望远必致伤感的现象并解释其原因。序云:“骚人发兴于临水,柱史诠妙于登台”;“青山之上,每多惆怅之客;白蘋之野,斯见不平之人。”这是现象,究其原因,是“非历览无以寄杼轴之怀,非高远无以开沉郁之绪”。这一解释还很平常,所以他在赋里接着说:

惘兮若有求而不致也,怅乎若有待而不至也。……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必也念终怀始,感往悲来,沿未形而至造,思系无而生哀:此欢娱者所以易情而慨慷,达识者所以凝虑而徘徊者也。

登高之所以伤感是因为人皆有待有望,登高可以望远,可是远望还是得不到所望,所以慷慨伤悲。这样的解释与作者写作时的具体心境有关,但其普适性并没有被忽略,更重要的是它与《文心雕龙·诠赋》“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的概略式交待相比,有了长足的进步。最后要讲的一层意思是,作者在序文的后半部分又详细交待了自己此次登高望远的心境,而且是登高之前的心境,中间用“以此为心,心可知矣”领起登高的行动。这无疑又告诉我们,虽然情以物感,心由目畅,但因人而异的此心此情在这一感物兴思的过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是对第二层意思的进一步强化。综上所论,这一篇序内涵丰富而又有新创,不失为精微的创作论。周祖诜《隋唐五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将其录入,可谓识者。李序而外,陆机《怀土赋序》、谢肇淛《闵志赋序》也强调主观情志在感物兴思过程中的重要作用。陆序云:“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谢序说:“夫小雅怨诽而不乱,楚骚眷恋以自贞;通敬摈弃于明时,小邴滞淫于末秩;平子幽思,安仁闲处。每揽昔人兴感之由,其致一也。”

与上列各序的理论概括不同,梁代江淹的《赤虹赋序》与明钱文荐的《早梅赋序》则通过写景叙事,具体地展示感物兴思的过程。梁序写东南峤外九石之山“红壁十里,青萼百仞,苔滑临水,石险带溪”,又逢“雄虹赫然,晕光耀水,偃蹇山顶,舄弈江湄”,因受这二奇的强烈刺激,产生了作赋的的冲动。钱序写自己过唐末诗人郑谷墓,因忆郑谷改齐已“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诗句中‘数’字为‘一’字,因而被称为“一字之师”故事而感兴作赋。可见这与心相对的物不仅有景物,也包括人事。

即物即心是在外在事物的描写与叙事中直接表达内在的情志。这不便作理论概述,也无须在序文中说明,所以赋家不太关注。

以上是就感物兴思的过程而言,就内涵来讲,感物兴思的实质是同声相应,同类相从。骆宾王《萤火赋序》说:

余猥以明时,久遭幽絷,见一叶之已落,知四运之将终。凄然客之为心乎?悲哉!秋之为气也。光阴无几,时事如何?大块是劳生之机,小智非周身之务。嗟乎!绨袍非旧,白首如新。谁明公冶之非?孰辨臧仓之愬?是用中宵而作,达旦不暝。睹流萤之自明,哀覆盆之难照。夫类同而心异者,龙蹲归而宋树伐;质殊而声合者,鱼形出而吴石鸣。苟有会於精灵,夫何患於异类?况乘时而变,含气而生,虽造化之万殊,亦昆虫之一物。应节不愆,信也;与物不竞,仁也;逢昏不昧,智也;避日不明,义也;临危不惧,勇也。事沿情而动兴,理因物而多怀,感而赋之,聊以自广云尔。

这篇序是悲秋之作,不过它反复强调“因物而多怀”实是“有会于精灵”,而所以能有会于异类,实是“质殊而声合”,也就是同声相应,“声”“心”互文,也可说“同心相应”。在赋中作者再次强调了“同声相应”“同类相从”的道理:“物有感而情动,迹或均而心异。响必应之于同声,道固从之于同类。”宋人林希逸的《孔雀赋序》近此:

夫离合聚散,悲欢怨怼之情,非必含灵而具识者有之,物亦与有焉,而怀怅恨以相感者,又非必有族类俦侣者也,物亦我,我亦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

不同的是,林序更明确地指出:物亦有情。王勃《涧底寒松赋序》“盖物有类而合情,士因感而成兴”,则以更为简洁的语言概括了感物兴思的原理。

三、感物兴思的原因及评价

同声相应,同类相从其实就是感物兴思的原因,但因为同声相应的背后对应着的是心物交互、主客相融,所以文论家们又竭力在主客关系甚或天人关系上探求感物兴思的真谛。中国古人本喜欢混言天人合一,现代的哲学家又常常满足于“主客不分”的结论,这样一来,凡事都可以一言以蔽之:中国哲学是主客不分的,西方哲学是主客二分的。对感物兴思原理的阐释也不例外,通常的解释是:感物兴思缘于主客相融,而主客相融又是天人合一的体现,天人合一的中心在人,所以写作主体的情感状态更受关注。这一系列的推演当然不无道理,可是它忽略了细节,也显得偏颇,难道中国的哲学就一定“主客不分”,一直“主客不分”?难道长期主客交互的过程中客观世界的发展就不重要,赋体文学对感物理论的发展就没产生过影响?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无疑有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探讨感物兴思的原理及这种理论出现的原因。笔者无意于哲学的论证,只想谈谈赋体文学对感物兴思现象与理论的影响。

在早先的诗歌里,已有诗人与外物的情感交流,但认识世界的有限与描写技巧的欠缺使这种交流无法全面而深入。屈、宋的楚辞如《山鬼》、《九辩》已自觉地运用外在景物来衬托主观情思,极大地发展了诗歌的比兴,不过骚体的形式更适于直接的抒情。汉大赋走的却是另外一条道路,它继承了宋玉《高唐》《神女》体物的传统,将目光放置于广阔的客观世界,在刻苦钻研铺陈描写艺术的过程中,暂时抛开了个人的情思,或者将主观的意念深隐在虚设的客主问答里,而客观上它却极大地发展了形象思维的能力。问题正在于感物兴思的发展有赖于形象思维的支撑。尽管艺术形象既可以再现、拟想,也可以幻想虚构,但归根结底源于客观的物质世界,而不是主观的理念。孔颖达《毛诗正义·定之方中》对升高能赋的解释是:“升高能赋者,谓升高有所见,能为诗赋其形状,铺陈其事势也。”[3]尽管写作主体本有的心志情怀不可忽略,但客观外物却是感物兴思的触发点。查检《文选》的目录就会发现,《文心雕龙》中用以阐述感物兴思原理的“物色”篇名,收罗了《风赋》《秋兴赋》《雪赋》《月赋》等四篇赋体,可见“物色”一词的含义首在客观的自然景物。“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前提是“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文心雕龙·物色》)。美国的鲁道夫·阿恩海姆指出:

一棵垂柳之所以看上去是悲哀的,并不是因为它看上去像一个悲哀的人,而是因为垂柳枝条的形状、方向和柔软性本身就传递了一种被动下垂的表现性,那种将垂柳的结构与一个悲哀的人或悲哀的心理结构进行的比较,却是知觉到垂柳的表现性之后才进行的事情。[4]

于感物兴思的原初形态而言,这话讲得在理。就理论形态本身而言,陆机的《文赋》被公认为是感物说的奠基者。可是这篇用赋体写成的理论著作中更引人注目的命题是“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这一命题近师曹丕,其远祖却是《尚书》中的“诗言志”。在“缘情说”兴起之前,赋体体物的特征早就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并形诸理论性的文字,到陆机所在的魏晋已是诗赋并进的时代,并进的原因之一即在于赋的诗化与诗的赋化。赋已从汉大赋总揽万殊的大题目中裂变出一些小题目来,由对阔大宇宙的铺陈回归到个人细腻感情的描写。诗则在吸取乐府新的体式与赋体描写的长处后复兴了。总言之,原初的比兴经由赋体形象思维的润泽充实后,伴随着写作主体生命意识的觉醒,而逐步形成了相对自觉的感物意识与理论。这种意识与理论一经明确,又反过来促使作家关注外在的客观之物,自觉将笔墨伸向山水与田园。当佛教的空观学说传入之后,比兴不再需要,原初的即物即心的直观的赋法又脱胎换骨地上升为自在自为的境界。

[1]孔颖达.礼记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660.

[2]刘伟生.《礼记·乐记》“声”“音”“乐”辩[J].船山学刊,2002,(4).

[3]孔颖达.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14.

[4][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624.

On theWriter’sKnow ledgeof“Writewith Emotion on Objects”Phenomenon byFuPrefaces

LIUWei-sheng

(Schoolof Literature and New sTransm ission,Hu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Zhuzhou,Hunan 412007)

Fuprefaces is important information to investigate the w riter’s creative process.In most of thefuprefaces,w riters likedmentioning“GanErZuoFu”(w ritewith emotion on objects).In some cases,a specific analysisand description ismade on its principle and process.Emotion on objectsdependson image thinking.Mainly based on objective description on objects,fuplaysan active role in the developmentof consciousnessand theory.

fuprefaces;criticsonfu;LiDaiFu Hui;w ritingwith emotion on objects

I206.2

A

1674-831X(2010)01-0067-03

2009-09-11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辞赋通史》(08AZW001),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立项课题《〈历代赋汇〉赋序研究》(0806016A)

刘伟生(1970-),男,湖南涟源人,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葛春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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