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中国最古老的词语中，一开始只有“素朴”一词而没有“朴素”。后来才出现了“朴素”，两者的意思是一样的，至少是相近的。老子、庄子都推出了一句名言或立意：“万物莫与朴素争美!”什么是“朴”?就是万物原生态和人的原性态。万物的原生态指的是所有物种的自然形态和天然形态。具体到人，首先说的是男要像男，女要像女，不能雌雄的性征模糊，不男不女。继之才演绎出这样的意思：人首先要看重“身内”(如德、智、体)的素质，不必过分看重“身外”之物如衣冠贵贱、头衔大小、等级高低之类。

什么是“素”?其实就是“真”，不能把衣饰、脂粉、作态、腔调、神气当成自己的炫耀资本。

遗憾的是，自从人类社会出现之始，特别是等级社会出现之后，“反朴素”之风就愈演愈烈，追求“华贵”几乎成了社会的精神帅旗。只有少量的大卓人、大智者、大宗师(即某些宗教的创始者)，仍在声嘶力竭地呼吁朴素，并致力于对“反朴素”的抗击，可惜成效不大。

近代、当代历史上真正将朴素视为治世纲要、将反朴素视为净化对象的，首推马克思、恩格斯。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为真正共产主义下的定义是：“人的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相统一”。马克思使用的术语是“人性复归”。其实，上述的话都含有提倡朴素、遏制反朴素的意思。

毛泽东在延安强调的“三八作风”(即三句话、八个字)，其中三句话中的一句就是“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

可惜后来人们将“艰苦朴素”渐渐曲解成“穷光荣”，误认为吃糠咽菜、穿褴褛之衣是朴素。殊不知贫穷、愚昧、无文化同样是真正朴素的天敌!富豪不会朴素，叫花子更不懂得朴素。因为真正的朴素，是一种文明，是一种文化。

今天强调生活质量，强调文化知识，都是对的。但一不留神，又走向反朴素的另一种误区，而且大有越走越远之势。物质产品中的奢物(如奢衣、奢饰、奢食、奢宅、奢车等等)，和精神产品中的奢言、奢文、奢唱、奢演等等，都空前之多!至于政治行为中的奢排场、奢威风、奢报告、奢指示，以及经济行为中的奢契约、奢合同、奢广告、奢承诺，也都举目可见。

此外还有奢学问、奢学术、奢学者，也颇为盟行。

什么是奢?就是假，就是浮，就是滥，就是多余而无用(包括无用而有害)!

眼下中国的文化或文人，有一派是专门玩“深”的，玩“雅”的，玩“严肃”的，玩“君子”的，而另一派是专门玩“浅”的，玩“俗”的，玩“浪漫”的，玩“才子”的。上述的人，其实都是玩“奢”，都是陶醉于反朴素!真正的深，是对知识的深学、深知、深究，而不是为了炫深、卖深。真正的雅，是对文化素养的努力强化，而不是为了作态、作势、作秀、作戏。同样，浅而不陋，俗而不丑，严肃而不迂执，浪漫而不无行，当君子而不做伪君子，当才子而不做混子、油子、痞子，才能称之为真文人、真文化。他们何以能达到这种境界?第一条就是他们的心理是朴素的，他们的行为是朴素的，他们的学识、才艺是朴素的!

政治需要朴素，经济需要朴素，文化需要朴素，教育需要朴素，连法制、民主以及国计民生都需要朴素!即使是语言，无论是口头语言还是书面语言，无论是专业用语还是民间用语，都必需朴素!少玩一些超深奥、真俗鄙的伪博学、伪幽默勾当!

中国应当成为大国、强国，而更重要的是应当成为朴素的大国、强国。为此，又必须努力大刹反朴素之风!只有朴素，才是一种真正的“内强”。而任何的奢，都是内在脆弱的一种标志。

眼下中国的某些“奢”，最刺目的是奢名。今天，十足的平民越来越难找了。而有各式职称、各式官级、各式名号的人，包括在名片上印着一个或一串头衔的人，加在一起在数量上有时抵得上一个中小国家的人口总和!这是典型的反朴素!

还是那句古训说得好：万物莫与朴素争美!把这句话换个角度来说，就是任何反朴素的事物都是丑的!偏偏将反朴素当成美感的人和事已近于流行化、时尚化，这是世之大忧大患。特别是反朴素一经走向极端，世上的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都有可能趋于伪化、恶化，包括欺诈、掠夺、匪盗之举的合法化!

(摘自10月26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