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革”老照片压抑与狂欢

2006-05-09林和生

青年作家 2006年3期
关键词:佩带像章纪念章

林和生

两帧文革老照片的解读

在我保存的所有照片中,确切属于“文革”时期的老照片并不多,总计约20帧。最早一帧大约摄于1966年盛夏,哥哥带着我抱膝坐在草坡上,两人均身着短袖白衬衣,蓝色长裤,我的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打着赤脚。远处图书馆阁楼上隐约可见一幅横标,由字形猜测,内容大概是“无限忠于毛主席”一类。那一年,我12岁。

仔细观察这帧影像模糊的照片,并充分调动记忆的存储,我从中认证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哥哥和我都未佩带毛泽东像章。这是一个不小的发现,说明1966年的夏天,尚未发明毛泽东像章,或者发明了也未普及。作为对比,我拿起另一帧1968年的老照片(两兄弟在1968年9月。见小刊14页),照片主人翁是一对十岁左右的兄弟(我儿子的两位表舅)。两人身着拉链开领的春秋服,胸前均佩带了毛泽东像章,哥哥的像章是矩形,弟弟的是五角星形。这个细节说明两个事实:第一,两年左右的时间内,毛泽东像章已成所有人崇拜和追逐的红色时髦;第二,毛泽东像章已发展出多样化的形式。这个细节让我回忆起:五角星形的毛泽东像章最初属于军队的特权,后来逐渐解冻进入民间,所以比一般的圆形或矩形像章更珍贵。两兄弟所佩像章的差别,似乎不经意间反映出他们在家庭中地位的差别。后来证实,当年弟弟的确更为父母所爱。弟弟胸前那枚五角星像章正是这一事实的明证。照片上,两人的意念似乎都聚焦于胸前的像章。不同之处在于:哥哥神色略显不快,不知出于性格、还是出于像章的差别。

“图腾”及狂欢

借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毛泽东像章是当年亿万中国人的“图腾”,它对于当时心灵的作用,不难从这位孩子幸福满盈的神色得到证实(身着军装胸佩像章手拿红宝书的幸福孩子。见小刊12页)。然而,另一幅四人全家福文革老照片却令人费解:两姐妹手拿(父母的)“红宝书”,连同父母,每人佩带一枚巨大的圆形毛泽东像章,全家似乎都以一种“哲人尼采式”的眼神望着虚空中的某点(“文革”全家福。见小刊47页)。是摄影师技术上的问题?还是图腾正在解构、压抑开始形成?这一推测自有理论支撑,并非玄想。弗洛伊德在其名著《图腾与禁忌》中表达了这样的洞见:图腾是崇拜与压抑两者不可调和之冲突的结晶,图腾=崇拜(狂欢)/压抑。崇拜有多狂热,压抑就有多深刻。往往,狂热的崇拜退潮之后,便会在社会心理的沙滩上留下空洞形式的压抑。事实上,就在狂热崇拜的同时,压抑即已如影随形。思嘉的回忆短文《一枚破碎的纪念章》生动地诠释了这一深刻的精神分析原理。该文忆及文革中某次与姐姐争抢一枚纪念章,一不小心摔成了两瓣。于是图腾变幻为压抑,狂热演生为梦魇:

当时我们姐俩顿时傻了眼。开始我们互相埋怨对方,但吵过之后,我们都同时感觉到这件事情的处理才是最重要的。首先是要瞒过母亲,其次是要把摔碎的纪念章放到一个不为别人看到的地方去。那个年代,摔碎一个纪念章可不是小事,如果随便乱扔,被人看见了,搞不好会被别人上纲上线,视为反对伟大领袖,严重了还可能说你是反革命,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为了这个破碎的纪念章,我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我整夜吓得提心吊胆,在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沉重的负罪感。

由这两姐妹联想到上面那帧文革老照片中的两姐妹,我们似乎多少明白了她们(及其父母)令人费解的眼神。

第二天早晨起来,窗外飘着飞飞扬扬的鹅毛大雪,我和姐姐在上学的途中闷闷无语,心里都在想着那枚摔碎的纪念章。我们脚踩着咯吱作响的白雪,我突然想起一个办法,不如把那枚摔碎的纪念章埋在皑皑的白雪之下,这样不会被别人看到。我跟姐姐商量之后,姐姐因为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了我的办法。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精心地把摔碎的纪念章包在里面,然后蹲在地上佯装系鞋带,随即悄悄地把这个纸包塞进了已经没过脚脖子的白雪里。说真的,当时我这样做的时候,紧张得心脏几乎跳出胸口,我左张右望,就像一个作贼的人,那种折磨人的感觉,后来多少年都难以忘记。直到我站起身来,确定了并未有人注意到我时,才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被记录的主体

今天的人的确难以想象。就连作者本人想起当年,也有不可思议之感: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情一直压在心里,感到沉甸甸的,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幼稚得可笑。但是,在那样特定的年代,这的确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真实的经历和感受。现在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更不会相信,为了不小心摔碎的一枚纪念章,会给人的心里带来如此沉重的压力。

这枚摔成两瓣的纪念章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提供了大多数文革老照片的最佳解读:大字报,传单,大批判,“忠字舞”,样板戏,革命“调演”,最高领袖的接见,盛大集会或游行的“红海洋”……大量文革老照片见证着原始巫术般的群体崇拜和群众狂欢,也见证着其后深不可测的压抑。

压抑首先体现于群众狂欢的宣泄对象:被以“鸭儿凫水式”挂牌斗争的国防部长彭德怀、身陷囹圄病死狱中的国家主席刘少奇、惶惶不可终日的各地各级“走资派”等等。压抑也体现于群众性狂欢的“轴心人格”主体,如毛泽东本人在检阅红卫兵时脸上偶现的隐忧。压抑也体现于周恩来那几帧“面色凝重”的照片,尤其是那帧著名的《沉思中的周恩来》(见小刊34页),它由意大利摄影师焦尔乔·洛迪摄于1973年,周恩来已在上一年确诊为膀胱癌。在这帧历史性的照片中,周恩来胸前也佩带着一枚风格简洁的毛泽东像章。

压抑还体现于那场全国性群众狂欢中身份更复杂、心理也更复杂的人物:林彪作为毛泽东的“亲密战友”,却表现出对风和阳光的焦虑,今天用心理学的眼光来看,这是典型的神经症。压抑也深藏于狂欢者自己的内心,他们在“文攻武斗”中歇斯底里,甚至精神崩溃,在夜间做噩梦。谁都害怕从狂欢者沦为狂欢宣泄的对象。从技术上说,谁都有被告密、被指认为“反革命”的可能。就此而言,正如刚才所说,狂欢有多烈,压抑(焦虑、恐惧)就有多深,这是解读大多数文革老照片的“图像学”,它最终是一种反面的见证。

人性永远充满希望

最后,压抑以一种令人心碎的眼神,从笔者父亲的目光中流露无遗。我手头拿着一帧20世纪80年代初的彩色照片,它在技术上不属于“文革”时期,然而忠实地记载和传递着“文革”时期痛楚的记忆。当然,如果对比“文革”中另一帧类似的老照片,不难发现父亲人心碎的眼神中渗出了某种柔和,虽然不易捕捉,但也足以印证人性的坚韧。没过几年,父亲即辞别人世,然而,仅仅依据这帧照片,我已可以代父亲自豪地宣告:他曾经苦熬,而且,熬过来了!

人性永远充满希望。“文革”老照片虽然彰显着狂欢压抑的二律背反,但也偶尔生机微漾。例如那帧写“决心书”的“文革”老照片(见小刊16页),书写者脸上的笑容已颇有些春意,四位少女的神情亦然,尤其左边两位少女,她们的衣着即便在今天看来亦不为过时。右边两位少女衣着朴素,而且各佩带了一枚毛泽东像章,其余三人均未佩带,这一细节的差异透露出这帧照片的时间信息,那显然已是“文革”的晚期。据此,对于一些具体日期不详的“文革”老照片,我们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时间判别法,即观察照片主人翁佩带毛泽东像章的情况。“文革”后期(大体以林彪事件为分野),佩带毛泽东像章不再是压倒一切的狂热,而蜕变为随意的个性之举。压抑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解除,人们的面容开始流露日常性质的愉悦神情,与群体崇拜和群众狂欢时代的歇斯底里形成对比。

图像见证时代

在今天的图像时代,相对传统的文字媒介,人们更倾向于由图像获取直接信息。老照片,由于忠实记载着过去时代人们的眼神、表情、衣着、饰物、装点、建筑、环境等相关信息,因而具有重大文献价值。

有关“文革”的老照片更是如此。这是因为,“文革”是中国和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非常时期。“文革”标示政治文化地脉,闪现集体无意识,见证民族生命史。仅就纯粹学术领域而言,“文革”研究早已是国内外学界一大热点。尤其在西方,“文革”研究倍受关注。用今天的眼光看,“文革”创造了诸多吉尼斯世界纪录:“20世纪群众参与程度最大的运动”(8亿人全部参与)、“20世纪最大规模的集会和接见”(如毛泽东第8次接见250万红卫兵),“20世纪最流行的书”(几年之内50多种文字正式出版500多种版本《毛主席语录》50余亿册),“20世纪创纪录停课”(2.3亿中小学生停课长达18个月)等等。更重要的是,“文革”见证个体生命的载浮载沉,恍如隔世的痛楚,最后定格在那些泛黄或残损的老照片中。

猜你喜欢

佩带像章纪念章
在党五十年 初心永不变
——省审计厅举行“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颁发仪式
“在党50周年”纪念章
收藏毛主席像章
鸟鸣
红像章
收藏达人的微型像章世界
红领巾的知识
红领巾的知识
嗨!三枚金灿灿的纪念章
三枚国庆纪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