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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 成都民生倚天剑

2006-05-09

青年作家 2006年3期
关键词:茶碗茶客茶楼

肖 平

成都茶馆长盛不衰,乃至成为一座城市独特的人文景观,照我看来,是移民文化和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相结合的产物,正如川菜通过清代初年的移民运动从而走向它的辉煌与鼎盛时期一样,十多个省份的移民步履匆匆来到四川,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茶馆这个温暖的地方成为了异乡人排解忧愁或及时行乐的地方。

成都人像享受阳光一样,享受着茶馆带给他们的乐趣

对川西民俗有着本能热爱的李劼人先生曾经描述过他那个时代的茶馆:“茶铺都不很干净,不大的黑油面红油脚的高桌子,大都有一层垢腻,桌栓上全是抱膝人踏上去的泥污,坐的是窄而轻的高脚板凳,地上千层泥高高低低,头上梁桁间,免不了既灰尘,又有蛛网。茶碗呢,一百个之中,或许有十个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疤万补的碎瓷。”

这是20世纪初成都最普通的茶馆,简陋,局促,逼仄,然而却充满人世间的温情和感动。在清晨残留着薄雾的街巷间,清新的阳光静静地照在那些破碎的青花瓷碗上,市井的喧闹却如涌动的潮水刚刚升起。喝早茶的人中既有提篮负担的引车卖浆者流,也有提笼架鸟的市井闲人,他们试图用一碗滚烫的茶水消除身心的倦怠疲乏,消磨那些无所事事而又缓慢难熬的时光,更多的人却是为了满足对话和交流的渴望。

茶馆里的气息慵懒、嘈杂。据艾芜、沙汀及李劼人等成都老一代文人回忆,那时候的茶馆除了兼具喝茶、聊天、聚会、商谈等功能以外,还常常是民间诉讼或评理的地方,也即“吃讲茶”。李劼人《暴风雨前》描述说“假使你与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真,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相约到茶铺来。”两个结缔了仇隙的家族不是刀兵相向,大打出手,而是很文明地坐在茶馆里吃茶讲道理,再由中间人进行评判,这多少也说明移民社会人际关系的缓和与通融。

茶馆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仅仅饮茶的地方,它更多的是一个道具或舞台,我们从中可以窥见人生冷暖,世态炎凉、民风民俗或时代变迁。

被誉为“成都活字典”的车辐老人,曾经仔细描绘过1930年代成都东城根街口一家叫“锦春楼”的茶馆。据说,大名鼎鼎的冯玉祥、胡愈之、巴金等都曾光顾过这家茶楼。锦春茶楼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它有三个哄动一时的绝活儿。第一个绝活是周麻子的茶艺,这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堂倌练就了一副绝世的技艺。每当客人落座,他便右手提一把亮锃锃的紫铜茶壶,左手卡着一大撂黄铜茶船和白瓷茶碗茶盖,含笑趋身上前。茶客只听得哗啦一响,一二十只黄铜茶船飞旋至面前。惊异间,又听得嚓嚓嚓一阵响,眼前白光闪过,一二十只茶碗已如白鸽入巢飞入茶船。掺茶的过程自然是惊心动魄,众人只觉得滚烫的白水从脑后、肩头、耳边唰唰流射,从两米开外准确无误地注入茶碗,不洒一星半点在茶碗之外。未了,周麻子收起茶壶趋前一步,用幺指拇把散在桌上的茶盖轻轻一挑,只听当当几声,一二十只茶盖就纷纷跳起来,严丝合逢地盖在茶碗上。

锦春茶楼的第二个绝活儿是贾瞎子的竹琴。曾经现场聆听他表演的李思桢、马廷森二位先生写道:“瞎子唱到《李陵钱友》时,调子回环婉转,七折八叠,百变不穷,越唱越高。尔时,歌声、琴声难分难解,耳中但闻狂风怒吼,雪雾飞腾,胡笳报警,悲马嘶鸣。接着,又是一阵呜呜咽咽,苍苍凉凉,悲悲切切,直杀得烟尘滚滚,旌旗猎,战马嘶猎鸣,号角呜咽,刀剑铿锵,杀声震天。”台子中央一个瘦弱的瞎子,仅凭两件竹器和一个喉咙,就把千军万马之势带到了茶客面前。

每当竹琴演奏的间隙,又有一位名叫司胖子的奇人手提竹篮大步流星步入茶座。他先是含笑将大家一打量,然后就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走过去。因为光临锦春茶楼的人都知道这里的规炬,所以只需用手在茶桌上轻轻一敲,司胖子就会把一包花生、一包瓜子丢在桌上。司胖子的瓜子颗颗饱满,又脆又香。花生米看起来“衣子”完整,但手指轻轻一捻,“衣子”就破了,露出杏白的花生仁,入口化渣,香气直钻喉咙。坐在锦春茶楼的阁楼里,喝着周麻子为你泡的一碗香茶,嗑着司胖子亲手炒制的花生瓜子,再亲耳聆听贾瞎子的竹琴演唱——这就是最典型成都传统茶馆的情形。

据清未民初成都一本类似百科全书的著作《成都通览》统计,当时成都城数得上名号的茶馆共有454家,接近于当时成都街道的数目。在这个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甚至不同政见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成都人像享受阳光一样,享受给他们的乐趣。

我甚至认为世间最好的职业就是当一个茶馆的老板,或者干脆就当一个跑堂的小二

1990年代,我曾在大慈寺经营过两年的茶馆。大慈寺是成都著名的佛教寺院,但当时它还是市立博物馆所在地,黯红色破旧的殿宇间陈列着出土文物、画像砖和说唱俑。我们便在殿与殿之间的空地上搭起瓜棚豆架,栽种上葡萄藤和七里香,然后去郊县订制了茶桌和尚留丹青的竹椅,一家宽大的露天茶馆就此开业了。

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初的美好岁月。我气定神闲地坐在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柜台上新铺的白色瓷砖干净而凉爽。那些依次摆开的茶碗已经放入了茶叶(一包二两的茶叶可以泡28碗至30碗茶)。跑堂的茶博士是我们刚从九眼桥雇来的民工,高度近视,常常把茶客中的老人唤成“伙子”,而又把真正的“伙子”喊成大爷。尽管如此,我依然自得其乐地端坐在柜台后面,守候着一天的光阴和茶客们熟悉的面影。我实在太喜欢成都的茶馆了,有时我甚至认为世间最好的职业就是当一个茶馆的老板,或者干脆就当一个跑堂的小二。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茶馆的葡萄藤下突然来了两个形容奇古的男人,年龄大的人约50岁,穿一件中式对襟阴丹蓝长衫,布鞋,紫膛色的阔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凹坑,看起来像一段撅断的巨藕。另一人约30岁,穿一件质地很好的棕红色皮茄克,手指上的纯金戒指熠熠发光。两人落座以后,叫了茶,就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粗布包内拿出一副中国象棋码在桌上。我见二人的气度皆是不凡,便留意观察。二人少言寡语,几乎不说一句话,全副身心都在棋盘上。说实话,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从未见过中国象棋下得如此好的人。从清晨到日暮,这两个人共在露天茶馆下了九盘棋。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两月,都是星期天早晨如期而至,到日落时分又飘然而去,仿佛是一段即将开始却戛然而止的神秘故事。

长期在大慈寺茶馆出入的人中,还有掏耳朵的手艺人和卖豆花的小商贩,他们是成都一切露天茶馆里必不可少的风景。还有卖报纸的、算命的、擦鞋的……所有这些构成茶馆完整的服条体系。成都人半倚半靠在阔大的竹椅上,腰背酸痛耳朵发痒了,可以叫混迹于茶馆的艺人捏一捏,掏一掏。嘴里品尝着各种滋味的小吃,眼睛阅读着《成都晚报》、《成都商报》,身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时光便在这舒适的休憩中慢慢滑过。

作家余杰曾经在大慈寺喝过一回茶,那时,我已经离开这个令我经常魂牵梦绕的地方,我是在《南方周末》看见他记录大慈寺的文字。尽管余杰是四川人,但他并不真正了解四川的茶馆。他笔下的露天茶馆纯然成了一个品茶的地方。其实,成都人进茶馆哪里是为了真正喝茶呢?茶仅仅是一个比较合他们胃口的道具,他们是借题发挥,干一些跟茶毫不相干的事情。后来,著名的民间说书艺人李伯清也来到大慈寺的茶馆中,为茶客们表演一些“散打”段子。这个身材高瘦、颧骨突出、姿态夸张、口若悬河的人出生于平民阶层,以他的机智和聪慧创立了一种全新的散打评书,大部分内容是评说成都人性格及行为的优劣,成为一个广受欢迎的民间说书艺术家。其实,这正是成都茶馆源远流长的传统,很多民间艺术在茶馆的浸泡下茁壮涨。

当我依依不舍离开经营两年的茶馆时,我们搭的藤架和爬满藤架的七里香、葡萄藤已经浓荫蔽日,而那些原本一尘不染的茶桌、茶碗、竹椅,也已深深烙上时间的痕迹——坚硬的瓷质茶碗由于长时间浣洗和磕碰,变得跟风干的树叶一样易碎;洁净的黑漆桌面烙满了圆圆的铜壶底印;那些竹椅由于跟茶客长时间亲密接触,变得跟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浑身的骨头快散架了。我们把这些残留着茶香和时间记忆的物品堆积起来,廉价处理掉,心中的感伤就像是牧人卖掉一群跟随自己多年的羊。

一个蓦然走进成都的单身男人,哪里受得住茶馆的诱惑呢

成都的露天茶馆因为旧城改造,数量正在急剧下降。但是,令人心仪的露天茶馆依然不难找到。比如红石柱街的“东方茶馆”和彩虹桥头的“银杏茶园”,都是平时我爱光顾的地方。东方茶馆建在一所老旧的院子里,天井中间有一棵巨大的金银花,两边厢房的雕花窗户和堂屋的立柱都漆成朱红色。周末到那儿喝茶打麻将的人特别多,把一个空寂的院子吵得沸沸扬扬。银杏茶园位于锦江边开阔的树林里,四周长满银杏和红梅。冬季太阳出来的时候,到这里喝茶晒太阳的人简直比赶庙会的人还多,街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自行车、高档轿车,候客的三轮车。微风送来锦江河面上的丝丝凉意,身上晒着成都冬季少有的金色暖阳,鼻腔里灌满腊梅和花茶的氤氲香气,兜售蜜柚、花生、瓜子、红薯干、豆花等小食品的商贩来来往往。你无所事事地在这儿坐到太阳落山,还有什么忧愁烦恼不被荡涤得千千净净呢?

说到成都的茶馆,不得不说1990年以后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的高档茶楼。茶楼跟普通茶馆的区别在于:这里的服务更周到,价格更昂贵,设施更齐全,活动空间更私密,它无形间暗合了城市中产阶级迅速兴起的潮流。我经常光顾的一家茶楼是陕西会馆茶楼,位于陕西街的一所清代会馆中,环境优雅,偌大的园子里有水池、桂花和参天的古银杏,四周的老房子用落地玻璃隔成大厅和雅间。成都茶楼的格局一般都分成大厅和雅间。大厅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若干圆形或方形茶几,椅子都是宽大舒适加了绵软座垫和靠背的藤椅,藤椅背后摆满叶片肥厚碧绿的热带盆栽植物。无形间,把大厅分割成若干阴凉私密的空间。靠近墙角的地方,通常会有一个低矮的报架,上面陈列着成都当天的报纸和各种时尚流行的杂志,供茶客随时取阅。而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则放置一台大屏幕的背投电视,昼夜不停地播放着足球、NBA、综艺晚会、韩剧、日剧等节目——电视机的遥控板通常操纵在最靠近电视机而又无所事事的茶客手里。

露天茶馆使用的茶具通常是陶瓷盖碗,而茶楼大多使用透明的玻璃杯。当顾客点了菊花茶或别的上等绿茶,其视觉效果是非常诱人的。茶楼的服务非常周到,可以免费供应热毛巾、小食品。肚子饿的时候,还可以点茶楼自备的炒饭、面条甚至炒菜。有的茶楼甚至推出洗脚、按摩、保健服务,满足茶客的多方面需求。

最近,一个深圳的同学来成都做房地产生意,这个忙碌而可怜的人在成都呆了半个月之后,打电话过来报喜说:天啦,成都的茶楼真是太舒适了,完全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我知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一个因工作原因蓦然走进成都的单身男人,哪里受得住茶楼的诱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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