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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荒野

2024-03-06玄武

诗潮 2024年2期
关键词:收割机山顶

玄武

友人发我一则“驴友”视频。夜来兴起,驱车前往。是一条废弃三十年的土路,原有心理准备,却仍是难以忍受地颠簸。但还是比大唐长安时代的泥巴路要好太多。

自入山算起,约十五公里的山路,逼仄不能会车,只能十几迈的速度。这算一条挂壁路,沿山转着一圈一圈绕上去。路一侧是高起的崖,所谓山迎人面,另一侧是万丈悬崖。

沿途有三十多个废弃的村庄。三十年过去,一棵枣树从房屋中间长出来,长得高大。顶多再十余年,植物们就彻底把村子吃掉了。

在一个房屋前停顿一阵,抽了几支烟,小心地把烟头拧灭,攥在手中。开头灯,许多鬼蛾子舞动。一只鬼蛾子,算是一个此处居住过的人类亡灵吗?有一只飞进车里。那么我载它下山吧。

房屋残存的墙壁间,深草里,沙沙作响,有动物伏在其中。八成是兔,或獾子。我就不打扰了。

村子都在山腰。不能沟底,沟窄,底部也不安全。不能山顶,太寒,不够避风。沟底或山顶,出行也都更困难。

但此处山腰也不够理想。无水,水源不经过这里,汾河从附近隔山另一条沟穿过。植株不茂的石山,能够耕种的土地少得可怜。人被逼成什么样子,才能在此间繁衍三十多个村庄?

能够记得的村名有五家崖,前后坪,五梯村,西沟窑等。

路的尽头,是一个叫牛粪窑的废弃村子。嫌其名恶,不去了。

归途颠簸得漫长。途中遇一只兔子,是没见过世面的兔子,被车灯晃得傻掉,呆呆站在路中央不动。老玄偶发慈悲,停下车等它走掉。它傻乎乎钻进路边草丛,以为我看不见。轻轻扔块儿石头过去掉到它背上,它一下子跳起来,吓我一跳。它竟然能跳一米五高的样子,然后顺路快快地跑了。

遇两只狐狸,曳粗长的尾巴。路窄,它们无处可去。一只上悬崖,弄得砂石一阵乱响。另一只沿着车灯跑。也是停车,等它们走掉。是灰黄的狐狸,不是很大,比我遇到过的都小。

一只母野鸡,卧在麦行中。收割机轰隆隆过来,母鸡 开翅膀,身体大了一倍多,鸡头前昂。

它是要护住翼下正孵的蛋。小鸡大概快出壳了。

收割机迟疑一下,继续向前。鸡不见了。

收割机停。开收割机的男人下来,站在收割机后。

母鸡血肉模糊,头掉在一边,粘在土里。

开收割机的人骂骂咧咧:

“你这个东西,不知死活。”

他说话的语气,含有赞叹、惋惜、压抑着又压抑不住的兴奋。还有漠然,就像我此刻记录此事的漠然。

人类能有的情感,无非几种而已。在恐惧或利益之前,许多情感完全消失。比如同情心,比如同理心,比如羞耻心。人类史上,发生过被掳的女人傻掉不能动、任凭强奸轮奸杀死自己儿子的事。她的丈夫也傻掉不能动,像浑身关节锈住一般。

这母野鸡是另一种。它只是不顾性命,保护自己的蛋。它的肢体语言是:

“你先杀了我吧!”

开收割机的男人弯腰,拣起野鸡,扔到车上,哐啷一声响。这野鸡,晚上就是他的一锅鸡汤。

凌晨二时,黑 的山体,在星辰之下轮廓清晰。山风强劲,并不呼啸,相反是和黑暗一样安静。

风中有浓烈的山腥气息,潮湿的,蒸腾的,河水与石头的香气、草木苦涩的树液气息和野兽们的体息混杂其中。也包括我的。

为何我对这黑暗亲切,似乎遇到过?它与我将至而未至这人间时的黑暗,究竟有何关联?

山顶仿佛有光。像暗黑世界开了一个微小的孔洞。洞在上升,大起来。

是月。半个,弓形的半圆弧度向下躺着,是安然的样子,不是那种绷紧而锋利的形态。人的心觉得舒缓。

但是它巨大,大到让人觉得不适和吃惊,觉得荒凉,是城市所见至少三倍。不是修辞,是实际视觉的感知。我一直不明白山间和城市这么点距离之差,何以区别如此之大。

月是难以形容的色泽。没有文字可以状写,没有绘画可以描摹。世间若有女子得一两分它的颜色,相信会使人一望而丧心魄。它让人几欲惊叫,让人想哭又想笑。

黑暗的山腰树林里,传来呦呦的声音,悠长,情不自禁地渴望着,因渴望而忘却世界的威胁。

是狍子的鸣叫声。这是我第一次在山林听到它的鸣叫,和几千年前汉字里一模一样。它也是因月现之美而忘我,而发声嘶叫,像或好或不好的诗人。诗是因美而生的,是对美的呼赞。因美而狂奔,而停留,而性欲生发、强劲。美催使诞生,并壮大。

山口遇警示牌,上写两百五十米处有塌方,结尾处还有责任人某某字样。路细细地扭进山里,抬头望去,远处一片山体是裸了。

山口倒是还有牛群和放牛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安慰自己说,那样忽塌一下死掉,太不值當。其实是怕死。

路边见一群人,都很老,四男一妇,穿着那种廉价的塑料一般的迷彩。一个个面色发黑,不是被太阳晒的那种,是累极了往骨头里黑的那种。四个人每人扛一个袋子,其中一人用的是书包,大概是他孙子或孙女用剩的,书包露出的部分,可知是玉米棒子。他们在路边站着,张着嘴,累得说不出话。

我正倒车,问你们去哪里,说是去某村。我说我路过,捎你们一段路吧。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后排座东西。

几个人这样那样谢。老太太说,哎呀今天是遇上好人啦,边说边把我后排座上的衣服往前塞,说快收好了,别衣服里有钱。我笑说没啥,我反正也顺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有好坏人呢。同一个村里也有坏人呢。

国人一个个,向上三代,差不多都是农民。见农民受苦,总有恻隐之心。他们说是给包地的干活儿,掰玉米,一天一百块钱,早上到现在。问中午呢?说是家里带点馒头吃。我说城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学生们找不到工作,也是辛苦啊。问了一个包地的名字,他们说不是这人。

看来此地包地种的,还不少。这家是包五百亩地。导航显示七公里。的确,这么远的路,几个人若步行,到天黑未必走得回来。况且累一天,每人还扛一袋沉甸甸的玉米棒子。

村口放下他们。他们非要给些玉米,三个车门齐开,拦后面前面塞进来。没办法,回去煮了吃吧。

遇见穿山甲,是个胖子,吃力地挪,横穿山路。无意识间踩了刹车,让了它一下。起初觉得是刺猬,却是长尾巴左摆右摆着爬行。它那个样子,就是典型的用上吃奶的力气的样子。不意此间有这样的物种,有点像图片上的犰狳。它滑下路边排水渠,车一闪看不到了。

遇见许多猫头鹰,车灯上方慢慢地飞,很低,就在头顶。这是略显诡异的物象,世间无第二人可见:许多只猫头鹰环绕一路,浩浩荡荡,又无声无息。这一只不见了,另一只又起。

这被猫头鹰青睐和环绕的尕怂,是个什么鸟人。

这是2023年9月之事。觉得有趣,一記。白昼就有点恍惚,像是一个很难醒过来的长梦中的景象。

记一个梦。平生第一次,梦见一个梳背头的男人,叉腿坐着,皮肤铜色。对面坐着的,是年轻时很瘦的我。他与我年龄相仿,略大于我。从他坐着时的腿可见个子较高。他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原话忘记,大意有些愤世,又说做事另一套。他莫名其妙送我一幅字,是个对子,字迹忽大忽小。他站起身,一边站一边衰老,将皮带系得很高,将军肚鼓起来,他身后渐渐有了些人,人多起来。

快一周了,我仍然记着这个梦。如此清晰,难忘,一生不多见。不明其意。

见到嗤鬼子,就是夜里发出 人怪笑的夜枭。很近,相隔不过七八米,活捉都是能够。它肉墩墩的,蹲在树上一截断掉的枯树枝上,头转了一圈,又转回来。它原来很小,不及一只鸽子大。大约两分钟后,它飞走了。

另一种枭,叫腥乎子,大如公鸡。没有近距离见过。

查了一下,嗤鬼子,不大,一两斤重。学名应是鬼 。叫声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夜枭的笑声。有数个亚种,不知是哪种。它很从容,站树枝上。附近或许有它的巢穴。

另一种腥乎子,当指乌林 。大鸟,凶猛。

见到五头大野猪。太远,超出200码。最近处的一只起初在180码距离,不动,站在山谷里树下。它太大了,还疑心是头牛。直到它动了一下,伸出长嘴,又见到它耸着的背,才认出是“二哥”。这应该是猪领袖,它动了一下,其他四头猪才逐渐显露出来。

车熄火,以为它们会走近,来路边翻山梁,它们却越走越远,在山谷的山根处消失。应当是躲进了一个山凹。

山里人说pi子说得顺口。我大概知道是哪个字,一直以为是古语,不想在方言里显现。

忍不住还是问他,pi是哪个字?他不解地说,pi子嘛,就是pi子。然后又是pi子长pi子短,这个pi子那个pi子。

望他指的方向,是一个个山坡,就是那种不太陡峭的山面。

pi子,应当是山陂吧。陂子的叫法却是亲切,像叫自己家猫猫狗狗的名字。

传说中的深山九层妖塔,夜里山顶望见一座,但没有找到能过去的路。据说九座能抵达四座,均是崭新而荒废。

再探。想想夜闯四座空无一人、山顶高耸的楼阁,就忍不住想怪叫一声。虽是荒废,修时必取山间最好的景。夜登,举手过顶可抚星辰,空中手捞,可捉蛛网一般缕缕风。远眺可见群山跃跃,山岚像从杯中倒水入另一个杯一般,从一个山谷爬出,在顶端倒入另一个山谷。皆是世间无人得睹之美啊。幸甚将至哉。

几场雨,便浇灭不可一世的夏天。

夜里山草杀气腾腾,每一棵都拼命。我素来不知畏惧,此时竟有几分忌惮。

草们似乎知道末日将至,时日无多,再不长今年就没有机会长了,必须抓住有限的昼夜,把全部力气耗尽。

草。此时读三声。向对面黑 的山梁,连呼三遍草,以示敬意。

月亮在山间升起,是将满的月亮。我说过许多次山顶明月之巨,巨到有危险感。

王云若作品《爱莲说》

刚刚瞥见它的时候,它仿佛发一声呐喊。它绕来绕去,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忽焉在丛林,忽焉在我头顶。每次见它我都吃惊,都感动,都有流泪之感。有时真的,泪水淌下来,先热后凉。眼镜糊了,得停下来清理。

我是一个在这样无聊、愚蠢的时间里,望着明月在荒无一人的山间行走的人。我也望见了人们此刻的梦,人们做的梦,如同复制一般雷同。他们在梦中也急切地伸手,想抓住钞票。我几乎能感觉到他们紧张到黏湿的手心。

我努力忘记这些。我是一个无数次看到山顶明月的人,比山中居民看到的还要多,他们是顾不得看的。

这般精彩的短章,也会被抢盐的人看到,我一想就感到绝望。我努力忘记绝望,因为只有忘记,才能够继续工作。我望着月亮,像一只蟾蜍,从天空深处汲取力量。我感知到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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