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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巷陌是构筑城市精神的基石

2024-03-05刘建勇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巷陌王平棋局

刘建勇

倒脱靴是长沙城里一条古老小巷的名字,《倒脱靴故事》的作者王平从小生长在那里,有着许许多多的记忆。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巷子里各色人等的遭际与命运经常浮现于作者心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甚或真假莫辨,且“竟然有了一种略带伤感的亲切”。

虽然作者自己都说了“真假莫辨”,但读者更愿意相信书中所写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每个故事的画面感极强,情节紧凑,行文简洁又颇具张力。容易共情的读者,每读完一篇都可能要放下唏嘘一番。

“王君生市井,歌哭与群同。寒暑惊天变,冷暖感人情。滴汗和墨写,升斗小民心。见微可知著,长吁思古今。”难怪锺叔河先生会为该书写下这样的题记。

记得年轻时看《天龙八部》,其中金庸让逍遥派掌门无崖子布下了一个“珍珑”棋局。这个“珍珑”棋局布得艰难,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棋局难倒了包括段誉、段延庆、慕容复等高手,偏是从未学棋的虚竹走出自杀式的一手,意外解开了“珍珑”。那一手看似自填一气,却引出来“十六子的倒脱靴”。

即便是长沙人,包括生活在倒脱靴的原住民,若看到《天龙八部》中的这一段,未必会联想到作为老街巷的“倒脱靴”。就算有所联想,估计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被《天龙八部》接下来的情节继续牵着走了。

早于《天龙八部》写到棋局“倒脱靴”的,有著名的《红楼梦》。在《红楼梦》里,曹雪芹让妙玉和惜春来了个“倒脱靴势”。并且妙就妙在,长沙城里居然有两条叫倒脱靴的小巷,不过一在南,一在西。但长沙人若在《红楼梦》里读到此处,也很难会对南倒脱靴巷和西倒脱靴巷名字的由来多想一下吧。

其实这样太正常不过。因为坊间早有传说,长沙的倒脱靴与关公战长沙有关。说长沙太守韩玄要黄忠应战,黄忠久战不胜,韩玄诬其有反叛之心,要斩黄忠。魏延与黄忠交谊甚厚,一怒之下要杀韩玄,韩玄逃跑,从南门向北,跑过小古道巷的一条小巷,故意把靴子脱掉一只,靴尖朝南放,想让魏延以为他是向南,那条小巷被后人称为“南倒脱靴”。未料魏延识破韩玄的欺诈,继续朝北追,韩玄又把另一只靴子脱下来朝西放,继续北逃,又有了“西倒脱靴”的巷名。

虽然有鼻子有眼,但这个传说更像是某位老爹爹被喜欢听故事的孙子逼急了,临时拍脑袋想出来的。由于故事编得还算好,便一直流传至今。

在南倒脱靴巷生活了多年的王平,当然也听说过韩玄脱靴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看起来能让这条巷子从众多小巷中脱颖而出,显得倍有身份来历,但他并不相信传说的真实性。乃至,他在《倒脱靴故事》一书的“小引”中,连传说的概略都没有提及,直奔《红楼梦》中那招起死回生的倒脱靴势。围棋中的“倒脱靴”有两种基本图形——方四和曲四,都在角部做文章。长沙的两个倒脱靴巷是否与围棋的这个棋局有关?也没有确凿的一个说法。不过,不管得名的原因如何,最南边的那个倒脱靴巷,曾是长沙私人公馆云集之地。如果说人生如棋,这些公馆的主人以及这条巷子里的各色人等,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曾经历过这“倒脱靴势”。王平恰巧耳闻目睹过他们这样或那样的“倒脱靴势”。王平在近作《其兴勃焉,其亡忽焉》一文中所写的三位湖南近现代实业家,亦莫不如此。随着岁月远去,陷入棋局中的这些街坊的身影,在他回忆起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一旦落笔于纸上,却又鲜活起来,一帧帧画面,如同电影的长镜头徐徐呈现。

王平的写作可以说基本上是围绕着倒脱靴巷展开。在《倒脱靴故事》之前,他于2004年出版的《王平小说》(甲种本/乙种本),里面的主人公即大多与倒脱靴巷相关。那两本书虽然书名中没嵌入“倒脱靴”这三个字,但封底却印了个门牌号码“南倒脱靴12”。王平写的倒脱靴在城南,可以说,王平的写作撑起了长沙的城南旧事。沿王平的笔迹走入长沙城南的往昔,在一缕若有若无的槐花或玉兰花香中,与这条巷子里各个时期出现的各色人等一一迎面相逢,当你深入他们的喜怒哀乐,你或许会和王平一样心生“一种略带伤感的亲切”。

在《倒脱靴故事》的“小引”中,王平说书中的“这些文字”,“似乎不能说是散文,因为有不少虚构;也不能说是小说,因为有很多纪实”。《旧时少年》一文中,王平写到他少年时候和喜欢的一位姑娘在自家晒楼上,看到天心阁方向的城墙上火光冲天。火光中,一栋偌大的建筑毫无声响地坍塌了。那栋建筑,他觉得是天心阁,但彼时,天心阁已在文夕大火中焚毁了近三十年,离后来重新修复起来的1983年还有十六年。他曾试图查找过相关资料,但他没有找到相关记载。“抑或是一种虚幻的记忆?”

所以《倒脱靴故事》一书在不少读者看来,应该是一部非虚构作品集,只是其中不少篇章刚好是“无巧不成书”。但何为虚构,何为非虚构,其实难得泾渭分明。“假作真时真亦假”,此话不真不假,且生动地表述了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关系。文学创作似不必过分拘泥于两者之间的关系。据王平说,《倒脱靴故事》其中有些章节,仍是将所谓虚构与非虚构合为一体了,亦恰如书中有些人物,往往是张三的眼睛,李四的嘴巴。所以有评论者说,《倒脱靴故事》是“一部兼具小说与散文之长的新文体文学作品”,倒是不无道理。

王平无法确定一个人的记忆是否会基于种种的原因,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曾经存在过的场景做有意无意地增删甚或篡改。虽然某个细节的真或假似存疑,但被王平带入倒脱靴巷的读者应该没有谁会有闲心停下来仔细考究——人世苍茫,回首在過去的岁月打捞,无论捞上谁,都有可能是那个不得志的卑微者。

王平笔下的倒脱靴故事,像是一扇扇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门或窗。在长沙成为网红城市的当下,推开这些门窗,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或多个别样的长沙。从书中穿越到你面前的这些人,不管他们说长沙话或是普通话,你都会觉得他们在熟悉里带着几分陌生,在陌生里又带有几分亲切和温暖,乃至,带有几分魔幻。历史和现实就这么交汇于像倒脱靴巷这样的寻常巷陌,就这么交汇于出入这条寻常巷陌的一个又一个寻常人家。

穿越到六七十年前的南倒脱靴巷,那个从巷口走来的,穿着黑色缎面中式棉袄和土黄色呢子马裤的朱老爹爹,你会知道他的姐夫和妹夫是谁?你会知道他的父亲曾经救济过青年毛润之吗?他本人曾经担任过周恩来的英文翻译吗?他一句话都不说,你只会觉得他是个看起来很有些滑稽的老爹爹,经常去到王平家里,与他那位同样落拓不堪的父亲喝九分钱一两的劣酒,聊天:南京城隍北京土地。至兴起时,你顶多只会为他能够与王平的父亲同唱英文歌《苏珊娜》,且能够说出藕煤与蜂窝煤各自对应的英文单词而惊叹称奇。

还有,那个住在倒脱靴10号,曾幽默地说自己一肚子都是屎(史)的王姓老爹爹,经常坐在一张烂藤椅上写什么东西。若他自己不说,你会知道他在日本曾与秋瑾以姐弟相称?秋瑾的豪言“吾自庚子以来,已置吾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就出自写给他的信中。

王平曾说过,写作就如同挖井,有气力的人,可以挖很多口井。但他气力不大,恐怕只能挖一口井,这样才可以尽可能挖得深些。自从出版《王平小说》(甲种本/乙種本)之后,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出过书。只是随着岁月慢慢变老,再审视自己的过去,对人世间有了更加沧桑的感受与认知,王平又慢慢写了一些文字,将这口井又挖得更深。

《倒脱靴故事》密集的程度,让人感觉它就是一条现实存在的时空通道。这些故事一个个看过来,甚至有一种荒诞现实的意味。比方书里写到,作者小时候想喝白糖开水而不得,居然渴望自己患上黄疸肝炎,且天天去照镜子,看眼珠子黄了没有。因为过“苦日子”时期,唯有得黄疸肝炎,每个月政府才有二两白糖的配给。结果呢,想得病的王平没得着,不想得病的姐姐,偏偏得了,她有白糖开水喝了。这样的现实,难道不荒诞吗?

王平坦陈自己天生散淡,做事拖拉,屎急方才挖茅坑。写作的功利心也不强,从不着急。一点点东西,自得其乐慢慢琢磨。他喜欢这样的状态,且借用汪曾祺的话聊以解嘲,写的东西“虽好,却少”。王平尤其喜欢汪的文章,他在写《倒脱靴故事》时,就时不时翻一翻《晚饭花集》。

但其实更如蔡测海所说,王平有一种了不起的耐性,慢慢擦亮曾经的日子。

虽然生于斯,长于斯,还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年倒脱靴的故事,但王平对倒脱靴巷“谈不上有很深的情感”。但“为什么又要写呢?道理讲不清。但至少有一点,人老了,怀旧乃为必然”。他曾这样自问自答。他还曾强调,对于倒脱靴巷,他只是怀旧,只是回忆,并不是怀念,“回忆少情感,怀念多感情”。

也许正因为对情感的克制,王平才会把那些可歌可泣的人情处理得波澜不惊,才会把人生中的那些艰苦和纯净,不疾不徐、不动声色地铺陈开来。他并不愿意让那些艰苦和纯净显得凄凄惨惨戚戚,所以,他在文字中埋下了很多幽默的元素,让读者不无心酸之时,屡屡又会心一笑。

“其兴勃焉,其亡忽焉。”倒脱靴里的前朝旧梦与时代烟云,裹挟在个人命运的起伏跌宕中,终究化为市井街巷中家长里短的琐屑,与左邻右舍里的鸡毛蒜皮浑然一体。只留些许或冷或暖的情境,让人去体味时易世变下的人生百态。且掩卷之后让人不无慨叹:唯有这些密如蛛网的寻常巷陌,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升斗小民,才是构筑一座城市的精神的重要基石啊。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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