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匝道以北

2024-03-05裴非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匝道老师

裴非

大清早的,姐姐就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快一个月没洗澡了,让我回去好好给他洗一洗,他都一身的味了。父亲总是这样,一到冬天就不肯洗澡,说洗澡容易患感冒,老人最害怕感冒了。父亲年轻时在西藏当过兵,参加了一九六二年的那场边境战争,过去跟街坊喝酒聊天时,喜欢炫耀自己是枪林弹雨里待过的人,早视生死于度外了,哪知道真到老了,他比谁都怕死了。

临出门时,老婆耷拉着脸对我说,你回去一趟也好,顺便去一下梁老师家,人家老早就打电话了,你这么拖着是什么意思?她说话一字一顿的,语气也不对,我瞪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

父亲住在考棚街的老宅里。三年前,母亲去世,如今老宅里只住着父亲一个人。姐姐家在城西的大水坪,离父亲家近,隔三岔五的,她会过去给他买买菜、做做饭。我住在资江南岸,下岗后好不容易找了份在小区当保安的工作,因为忙,因为远,回家的次数少。

来到父亲家,姐姐已经给他拿上了换洗的衣服,厕所里还生着一盆炭火,父亲气汹汹坐在沙发上,显然是刚刚跟姐姐发生过一场争执。我对父亲说,你这一身臭气的,怎么好意思出门?他说,我臭不臭,关别人什么事?我说,人家不会说你,会说我们,说温爹的崽女多么不孝顺。这话不是父亲希望听到的。洗澡的时候,父亲坐在炭火边,一会说水烫了,一会说水凉了,尽找岔子。我不管他,使劲搓着他的身体。父亲退休前是邮递员,整天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身体结实,直到现在,大腿上还可以看到一股股肌肉。厕所里热气腾腾,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我说,未必冷呀?他说,就是冷嘛,你能不能快点?我刚给他洗过头,正在搓脊背,下半身还没开始洗。我知道他在装,但也不得不加快速度。正在这时,他又开始打喷嚏了,不是一个,是一个接着一个,因为动作剧烈,身体都弯成一只剥皮巨虾了。他装得真像。我说,生着炭火的,哪会这么冷?他说,外面风飕飕的,窗户又关不牢,你是成心想我死吧。我有些火了,拿着莲蓬头往他身上一顿乱射,他一边用手挡着眼睛,一边冲我破口大骂。澡洗得很潦草,出了厕所他就直接钻到被窝里,一分钟也不肯耽误。

姐姐留我在家里吃中饭,让我陪父亲喝一杯。我说好的,我出去一下就回来。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去找梁老师。

半年前,我在岗亭里值班,看到一个老妇人在小区门口徘徊。正在这时,一辆小车驶出小区,我连忙抬起栏杆,为小车放行。栏杆还没来得及放下,老妇人忽然蹒跚着过来,勾下身子,猫着腰,惶惶地从栏杆下钻了进来。行人有专门的通道,她怎么可以走行车道呢?我正准备朝她吼几句,老妇人却咂巴着嘴冲我笑了,温一凡,我是你梁老师呀。我一看,果然是梁老师。我不好再指责她什么了,隔着小窗问,梁老师,你到这里干什么?梁老师也住在考棚街,平时不怎么出门。她说,我来找你帮个忙。我说,什么事?她瞄了我一眼,一下子显得难为情了,我出门忘带钱了,你能借我一千块钱吗?我爽快地说,没问题,刚发了工资,身上正好有。拿上钱,她又说,到时我给你打电话。我知道她说的是以后还钱的事,便笑道,梁老师,不着急呢。她也笑了笑,然后小心地将钱放到裤兜里,还用手在上面拍了拍,颤颤地走了。她没说借钱的理由,我也没有问,梁老师借钱,还需要问什么理由呢?

梁老师是我初中班主任。我们读书那會,她才四十出头,长得像电影演员王馥荔,大眼睛,短头发;性格也像,精明,要强,做事风风火火。我们学校隔壁就是人民电影院,那时只要放王馥荔的电影,我们就逃票进去看。记得有一次,放的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王馥荔在里面演“四姑娘”。晚上我叫上同桌崔方方,两人相约去翻墙。以前都是熟门熟路,不想这次刚从电影院墙头跳下,便被看门人乔红鼻抓了个正着。这家伙长着酒糟鼻,一脸横肉,平时大家有些怵他。他拎着我俩走出电影院,让我们站在栅栏外示众,还敲我们的头。梁老师正好路过这里,“嗖”的一下冲过来,拦在乔红鼻面前大声喝道,你干什么?乔红鼻说,小兔崽子逃票,老子教训教训他们。梁老师说,他们还是孩子,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人?乔红鼻牛皮哄哄地说,小小年纪就不走正道,不打他们不长记性。梁老师忽然一阵冷笑,你走正道了?你走正道怎么经理不当,当起了看门人?乔红鼻顿时哑了,红鼻子一阵发紫。几年前,他因贪污票款被撤了职。如今乔红鼻死了都快二十年了。

梁老师找我借过钱后,我回过几次考棚街,一次也没碰到她。中间她给我打过电话,但我没有急急忙忙去。主要是面子在作怪,觉得我一个做学生的,为着这一千块钱,还特意去上门,让人笑话。我设想的场景是,两人在某个地方无意间相遇,几句家常后,她主动提到钱,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解决了。但老婆却有另外的想法,她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这么大年纪了,到时候可能真的给忘了,时间一长,你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之所以每次回考棚街,碰不到梁老师,是因为资江上新建了一座跨江大桥。新桥南北走向,与考棚街平行,按理二者并无瓜葛,问题是,新桥跨过北岸的滨江大道,在引桥处修了两条匝道,其中下桥的东匝道,硬生生将考棚街一劈两半。葛公庙巷因修匝道被全部拆除;父亲住的人和巷,以及闸门巷、石井巷、明星池巷,留在匝道南边;匝道以北仅剩下永清巷,孤零零的,仿佛一条尾巴,被人砍掉扔到了外面。梁老师就住在这条尾巴上。过去,永清巷的居民出门,从考棚街由北往南走,顺顺当当地就可以去吃个早餐,理个发,串个门,打转时还可以买块肉,提条鱼,拎把青菜捎带回家。现在好了,新桥一建,再去吃早餐,去理发,去串门,马路被匝道堵得严严实实。真要去,你得往西,绕过一个巨大的花坛,穿过引桥桥孔,沿鲁肃街往南,经滨江大道,再拐回考棚街。那是街坊们始料不及的远距离。曾经有人嫌麻烦,试图穿过匝道去考棚街的另一边,结果被川流不息的汽车吓了回去。有次还引起了几辆车的连环追尾。市政方面因此在那里立了一块警示牌:“匝道危险,严禁穿越。”

因为一条匝道,考棚街南北两边的街坊,现在都不怎么来往了。距离难免让人疏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也不敢去穿匝道,只得老老实实绕。走到鲁肃街,我在路边摊买了一些水果,我都不记得多少年没去过梁老师家了,这样空手空脚去,有点不太好。我拎上水果,走得很慢,脚步飘忽,实际上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这次上门是不是合适。到了永清巷的巷口上,我点燃了一根烟,梁老师家在巷子最里面,我估摸着等我抽完这根烟,正好可以走到她住的小院。

梁老师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敲了几下,她在里面问,谁呀?我说,梁老师,我是温一凡。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听到她说,快进来吧,外面怪冷的。看到我,梁老师一脸喜色,买什么东西呢,家里什么都有呀。她家里果然什么都有,水果、切糕、麻糖,还有一大袋葵花籽,扎着口子放在一边。难道梁老师家经常宾客盈门?可她是个独居的老人啊。梁老师给我倒上茶,自己先将脚伸到火箱里,又掀起毛毯的一角,让我进来烤火。我说,我不冷呢。她说,跟梁老师还客气什么?你刚从外头进来,烤烤暖和。我想了想,还是坐下了,脱掉鞋子,跟她一起烤火。毕竟,我这么站着,好像就是来拿钱的,而且拿上钱马上就会走,我不想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

我坐在沙发上,人一下子陷了进去。这时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们帮她搬沙发的事。那天她家新买了一个沙发,很大,真皮的,油光泛亮。梁老师喊来考棚街她的几个学生——我、柯建良、张庆东和崔方方,让我们帮她搬沙发。沙发搬到她家门口遇到了麻烦,门太窄了,试了几次,横着竖着都进不了屋。她老伴罗老师在旁边抱怨,家里就两个人,哪用得着这么大的沙发?梁老师瞪了他一眼,小妍让买的,你废什么话!小妍是他们的女儿。罗老师说,事先也不量一量沙发的尺寸,现在这样怎么办?梁老师说,搬都搬到家门口了,莫非送回去?又对我们说,你们想想办法。柯建良退到天井里,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然后说,真要搬进去,就只能卸窗户了。罗老师气得一跺脚,转身到资江边遛弯去了。在柯建良的张罗下,我们敲敲打打,真卸下了梁老师家的窗户,这才将那个沙发搬了进去。

在考棚街,谁家也没用过真皮沙发,更别说大到要卸下窗户才可以搬进屋的庞然大物。只有梁老师家才这么阔绰。她和罗老师退休前都是教师,女儿小妍在国外生活。说到小妍,我们对她没多少印象,只知道她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男朋友是个老外。后来他们定居在非洲一个叫摩洛哥的国家,生育了一大群混血孩子。因为路途遥远,十多年了,她只回来过一次,那还是七年前罗老师去世的时候。她回到考棚街时,父亲已经下葬。她在家仅仅陪了梁老师一个礼拜。我们一直以为那个摩洛哥人是黑鬼,结果不是,是个红皮肤的人,蓄着大胡子,牙很白。有一次,我和柯建良在南门口吃夜宵,遇到他们在逛街,我们让摩洛哥人过来喝酒,他连连摆手,说他是穆斯林,从来不喝酒的。但他对臭豆腐发生了兴趣,直接用手抓着往口里塞,辣得直吐舌头。他吃东西居然用手,我们哈哈大笑。

罗老师去世后,我们都相信,总有一天,梁老师会住到她女儿摩洛哥的家去,可这么些年了,她还一直住在考棚街。她心脏有毛病,先是装了支架,后来又搭了桥,她坐不了飞机。

我和梁老师一边烤火,一边说话,看得出她十分高兴,一会给我削苹果,一会给我剥橘子。梁老师老了,满脸褶皱,一头白发,牙也掉了不少。我忽然想起了梁老师年轻的时候,想起了王馥荔,想起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一切都像梦一样不太真实。见我望着她有些走神,她说,梁老师是不是老得不像样了?我说,哪有,气色蛮好的。她笑着说,这话我爱听!

坐了好一阵,梁老师也没提钱的事,我只得时不时掏出手机看。她显然没明白我这个动作背后的潜台词,还在兴致勃勃地说话,她说,你跟同学们联系还多吗?我说,我又混得不好,不好意思跟他们联系。她嗔怪道,同学关系最亲了,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说,去年春节,任小娟从深圳回来,俞明亮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来了二十几个人,好些我还是三十多年后第一次见面。她说,俞明亮,以前住我们院的?我说,是呢,现在他发财了。她说,噢,这孩子,看不出来呀。俞明亮小时候瘦,爱红脸,不喜欢说话。他父亲在航运公司当水手,常年不着家,母亲是麻纺厂的挡车工,三班倒。家中无人时,他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瞎逛,沿着墙根走,头都不敢抬,梁老师心疼他,经常领他到家里吃饭。

梁老师为我掖了掖毛毯,又问其他同学近况。我知道一些,有些我也不知道,我只说了我知道的。她笑了笑,问,你有没有他们的电话?我说,那天大家相互留了电话,我也留了几个。她在茶几上拿来一个笔记本,说,你帮我写这里吧,到时我跟他们打打电话什么的。我说,好的,同学们都说想你呢。这话是我临时编排的,事实上那天大家说了不少趣事,开了不少玩笑,喝了不少酒,但谁也没有提到她。

我又在看手机,这次梁老师注意到了,她说,你是不是要走了?我心一动,侧身看了她一眼,说,是呢,我还有事。她说,都到中饭时候了,要不你在这里吃了再走。我陡地一阵失望,说,不麻烦了,我回父亲家吃。她说,在梁老师家,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冰箱里有条鱼,我给你做红烧鱼吃。我想了想,不再推辞,做饭要一阵,吃饭要一阵,慢慢地,说不定她就会想到还钱的事了。梁老师要下厨,我没让,做红烧鱼我最拿手了,父亲就最爱吃我的红烧鱼。可是,直到我们把那条鱼吃得干干净净,盘子里光剩下一副完整的鱼骨,梁老师也没把钱还给我,好像借钱的事压根儿就没发生。

几天后,我在龙洲路碰到了柯建良,当时他踩着三轮车,装着七八笼鸡,正急匆匆往前面赶。我叫了他一声,他扭头看到我,连忙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我说,给团洲市场那女人送鸡呀?他咧嘴傻笑,是呢,她忙不过来,让我帮帮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根,自己也叼上了一根。平時他从不主动给人递烟的。

柯建良是个光棍。在我们看来,他老找不上对象的原因是小气。有一次,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人,他带着女人在资江大堤上溜达了大半天,就是不去茶馆或电影院。他说茶馆打牌的太吵了,又说电影假得很。天黑下来,女人说,走了这么久,都饿了。他对女人说,我带你去吃米粉吧,考棚街的酸辣米粉最好吃了。女人没跟他去吃“最好吃”的酸辣米粉,她翻着白眼,跳上一辆公交车,绝尘而去。回头我们笑他,吃什么酸辣米粉呢,至少应该带人家去吃一碗牛肉米粉吧。他还嘴硬地说,本来酸辣米粉就好吃嘛。

一年前,又有人给他介绍了女人,是郊区千家洲的一个寡妇,有着一对大奶,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团洲市场卖鸡鸭。我跟他开起玩笑来,这次别吃酸辣米粉了,牛肉米粉也别吃,直接带人下馆子。他瞅我一眼,还好,她不讲究这个。我说,你行呀,一下子成了两个孩子的爸。他说,你别笑话我,这女人不错,蛮知道心疼人的。其实我并没有笑话他的意思,他都快五十岁了,还能找上黄花闺女?

聊了几句,我正准备走,他忽然说,不知道为什么,梁老师最近老折腾人,好像我有什么事得罪了她。我连忙问,怎么回事?他说,你说说看,我待梁老师好不好?我说,好呀,在我们这帮同学中,就数你待梁老师最好了。他家也住匝道以北的永清巷,离梁老师家近。这些年,同学们各奔东西,有的离开了这座城市,有的住到了别处,真正留在考棚街的,也只有他。柯建良读书不行,上完初中就辍学在家,但干活是把好手,干什么像什么:拿起万用表和试电笔,他是电工;拿起管子钳和热熔机,他是水管工;拿起抹子和砌刀,他是泥水匠。他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主要靠手艺和力气维持生计。所以,梁老师家有什么事,下水道堵了,水龙头关不牢了,灯泡坏了,都是他帮忙。他也给我父亲帮忙不少。

想起这些,我便安慰他,你是不是想多了?他摇着头说,真不是,这些天我手机都让她打爆了。我说,她找你干什么?他说,闹着玩似的,没事找事。我吃了一惊,哪会呢,梁老师不糊涂呀。担心我不相信,他气呼呼说开了:有一天,她说她电视机坏了,怎么也开不了。我赶紧过去一看,原来是电源插头没插上。又过了几天,她说菜刀找不到了,我让她别着急,好好想一想,肯定落什么地方了。她说哪里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我能怎么样,只得赶过去啊,一进她家门,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连卧室里的三门柜都翻过了,衣服散落一地,像是遭了贼。我帮她寻了一圈,乖乖,菜刀就在砧板上。我哭笑不得,她倒好,在一旁呵呵直笑。

我说,也许梁老师记性不好了,你也别生气。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消停了没几天,她说冬天快到了,让我去给她包一包屋外的水管。我说,那就给你包呗,去年冬天我父亲家的水管就冻爆了,这事很糟心的。他说,这次我没去,最近生意好,我让我小徒弟去了。我说,那也行,谁去都一样。他忽然一阵苦笑,哪知道我小徒弟刚走,梁老师又打电话来了,大呼小叫,包错了,包错了,你那小徒弟包了隔壁王大爷家的水管。你说,哪有认错自家水管的?我“噗”地喷出一口烟,这事确实很搞笑。我说,院子里房子那么多,水管绞在一起,哪是哪家的,还真不好说。他说,没办法呀,我只得隔天再去,重新给她包了。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他说,包过水管,我还惦记着生意,水也没有喝,拎着工具就走。可刚走出院子,她就跌跌撞撞追了出来,跟在我屁股后头嚷嚷,下次别让你那小徒弟来了,年轻人做事太毛糙!

他话没说完,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我说,你不在考棚街住了?他挠挠头,嘿嘿一笑,是呢,我搬到那女人家去了。柯建良父母死得早,他一直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宅里。他也买不起新房子。我说,原来是这样。他说,修了那匝道,回考棚街麻烦得很。那女人也不愿意住过来,路远不说,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我想了想说,也许,你忽然这么搬走了,梁老师一下子不适应,平时都是你关照她。他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女人,我也得有我的生活,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那破房子里吧。我在一旁点头附和。他说,我已经打算好了,给人修修补补的活我不干了,那也赚不到几个钱,对付自己一张嘴都难。我准备跟她一起干,将来把旁边的摊位也盘下来,等到有了钱,我们在资江边买房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很替他高兴,这样的生活才有盼头。

马路上散着几块白菜帮子,他敏捷地跑过去,在车流中捡了回来,扔到鸡笼里。鸡们一片欢腾。他要继续给我递烟,我拦住了,掏出我的递给他一根。他没客气,赶紧点上,又说,问题是,梁老师明明知道我手头紧,可她还老找我借钱。我一下愣住了,她找你借钱了?他说,借了好几次,每次一千块。第一次过了三个月才还,第二次快一点,也有两个月,最近一次,都拖了大半年了,到现在还没还给我。我哪有钱,每一次都是在那女人手上拿的呢。我想了一阵心事,告诉他梁老师也找我借钱了,也是一千块。他呆呆望着我,还给你没有?我说,没有,我开不了口。他摇了摇头,很沮丧地说,是啊,我去过她家好多次,也开不了口呀。我笑了,我知道他开不了口,柯建良家穷,父母都是患癌症死的,一个拖了一年,一个拖得更久,当年梁老师没少给他们家帮衬。

父亲真感冒了,这次不是装,他连酒都不喝了。平时他天天离不了酒。我赶紧买了药回考棚街看他,他把我手上的药一推,眼皮也不抬。我说,病了就得吃药,你别不讲道理。他说,哪个不讲道理了?我早说了不洗澡不洗澡,你们非得让我洗。他还在怪我给他洗澡的事,意思是这次患感冒,与那天我给他洗澡脱不了干系。我说,你说怎么办?他说,我要去住医院。我不吭声,瞪着他。姐姐在一旁说,依着他吧,快过年了,别到时家里有个病人,年都过不好。

出门前,父亲特意找出一根拐杖,那拐杖是母亲在世时用过的。他拄着拐杖,“叩叩叩”从考棚街走过,路上遇到街坊,问他,温爹你怎么用上拐杖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感冒了,腿使不上劲,我去住医院。街坊说,温爹你身子骨金贵呀,感冒还去住医院。他说,没办法呀,老人最怕感冒了,搞不好,它就会要了你的命。父亲勾背塌腰,边走边咳,似乎在告诉人们他的身体有多么羸弱。

父亲住院期间,白天是姐姐,晚上是我,父親身边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也不知是因为吊了水,还是有人这么陪着他,父亲一下子精神好了,容光焕发,常常大声地跟病房里的人聊天,说他在西藏的事,说那场边境战争。父亲一辈子平庸,那次参战是他最值得骄傲的事。护士来过几次,让他说话小声点,别影响其他病人休息,父亲“嘿嘿”笑着,护士一走,嗓门又高了。更过分的是,姐姐告诉我,他还偷偷喝酒了,就在病房里。我气得够呛,问他还要不要命,他一副无赖的样子,说,我哪喝了,哪喝了,你找找我的酒在哪里?我把病房翻了个底朝天,还真没找到他的酒。

因为晚上没睡好,白天值班我打不起精神。车子进进出出,我却眼皮打架,瞌睡不止,直到喇叭一声紧一声,我才手忙脚乱地按下电动门开关。还有卖菜的老头老太,趁我不注意,从栏杆下钻了进去,公然在小区里大声吆喝。有人向头儿投诉,头儿小跑着过来,气急败坏地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想干了?我只得给他递烟,又将父亲住院,晚上起夜数十次,我整宿没合眼的事给他说了。念我一片孝心,头儿临时决定给我调岗位,让我在小区巡逻。

巡逻相对自由,可以到处溜达,不担心打瞌睡无法履行职责,但麻烦事多。刚拎着警棍走几步,一个女人就跑过来找我反映,有人占了她的车位。我跟过去一看,她的车位果然被占了,是一辆奔驰。她开的是甲壳虫,这时正翘着浑圆的屁股,性感地横在马路中央。我说,你先把路让出来,不然车来了过不去。女人说,凭什么呀,我就在这里待着。我没跟她计较,楼前楼后找开了。老半天地,车主挺着大肚子露面了,居然是俞明亮。我说,你住在这里?他说,没有,跟朋友在这里打牌。我说,难怪没见过你。他看了我灰不拉叽的制服一眼,说,你在这里当保安?我说,没本事,只能干这个。女人见我们只顾聊天,没理会她,在一旁急吼吼地催,你们还有完没完,打不打算挪车?俞明亮忽然垮下脸,你他妈吼什么吼,老子就不挪了,怎么着?女人见他一副凶相,欺软怕硬地将矛头转向我,你们保安干什么的,这事你们还管不管?我不想这时出现意外,连忙息事宁人地对俞明亮说,老同学,帮个忙吧,要不她会投诉我。

移好车,俞明亮对我说,看在你的份上,不然我早揍她了。我想起他小时候红着脸、低头沿着墙根走路的样子,忽然笑了笑。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没有接,他说他习惯抽外烟。我们各抽各的烟,站着说了一会儿话。他说,任小娟过些日子会回来,我们再聚一聚。俞明亮读书时就喜欢任小娟,之所以每次任小娟回来,他就屁颠屁颠张罗同学聚会,原因在这里。我说,你小子,旧情难忘啊。他哈哈一笑,擂了我一拳。

聊着聊着,我忽然问,最近你见过梁老师没有?俞明亮皱了皱眉头,哪个梁老师?我说,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呀,永清巷的,以前你们是邻居。俞明亮有钱后,很早就离开了考棚街,父母也搬走了,住上了电梯房。他“噢”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几个月前吧,那天我刚走出公司大门,不想在马路上遇到了她。我们都快二十年没见面了。我说,她还认得你吧,你胖成这样了。他笑笑说,怎么不认得,她一下叫出了我名字。我说,她是不是找你借钱了?俞明亮吃惊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借了一千块?他更加吃惊了,这个你也知道?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后来呢,她还给你没有?没想到听我这么一说,俞明亮一下气恼起来,也许不是气恼,是用气恼来显示自己的大方和阔气,他说,别提这事了,一提我就烦。才一千块,还不够我抽一条烟的,还不够我喝一瓶酒的,我打麻将放一炮都不止这个数。可过了没多久,她就不停给我打电话,一个接一个的,让我去考棚街拿钱。梁老师找我借钱,我还巴望着她还,这不让人笑话?

他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临走时,他一再对我说,温一凡,下次回考棚街,你跟梁老师说一声,别老打电话了,我真的很忙。

父亲出院的第二天,我接到柯建良的电话,问梁老师还钱给我没有。我说,没有,我哪有时间去,这些天我在医院陪我爸。你也别着急,也许她只是一时忘了。他说,可那女人不高兴了,昨晚我去她家,敲了半天门,她就是不让进。我说,要不你再去找找梁老师,别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说。他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我嘴笨,你跟我一块去吧,你的钱不是也没还上吗?

第二天,我和他约了个见面的地方,结伴去了梁老师家。我们是走路去的,公交车不去匝道以北的考棚街;出租车也不肯去,因为回头载不上客。像上次一样,梁老师蜷缩在沙发上,一个人在烤火。我们推门进去时,她像做梦一样抬起头来,望了我们一阵,皱巴巴的脸上立即荡开了笑。她说,来了!柯建良裹足不前,躲在我后面。我说,来了。她说,修了那匝道,怪不方便的,不像从前,街坊天天可以串门。我说,我们年轻,走走没关系。她说,快过来烤烤火吧,天气真冷。我准备脱鞋,可柯建良没有动,他说他要到外面转一转。说着扭头出了门。我跟了过去,担心这家伙倔,还在生梁老师的气。他是一个遇事不会动脑子的人。

但柯建良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自顾自忙开了。下到天井时,他发现地上几块砖有些松动,便找来了沙子和土,垫在下面,还用脚跺了跺,直至砖块稳当了才离开。然后绕到屋子后面,检查墙上的那些水管。上次他已经采取了防冻措施,水管用隔热棉包得扎扎实实,然后拿胶带缠紧,没有露出半点缝隙。最后,他晃了晃水管,确定那根水管在拐過几个弯之后,最终通往了梁老师家的厨房,这才放下心来。我望着他笑了,这家伙做事,挺靠谱的。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没抽,夹在耳朵上。他说,你进去吧,我上屋顶去,北面风大,瓦搭得不牢,我去捡一捡。我说,要不要我给你打打下手?他说,不用了,你去陪梁老师,看看她怎么说。我知道他心里一直装着钱的事,便打趣道,你就那么怕那女人?

回到屋里,我在梁老师身边坐下来。她说,柯建良呢,怎么不进来烤烤火?我说,他上屋顶捡瓦去了。她说,这孩子,每次都这样,进门就帮我检查门锁、插电板、煤气开关、水龙头,怕我上厕所摔着,还给我铺上了防滑垫。我说,他是热心人,街坊有什么事,都是他帮忙。她点了点头,笑了。我说,你知道吗,柯建良找了个女人。她说,好呀,有个女人做伴,总比一个人过强。我说,现在他搬到那女人家去了。她说,我知道,有日子没见到他了。我说,如果柯建良不搬走,也许可以多照应照应你。她忽然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能让他天天守着。我怔怔地,一时接不上话。

梁老师剥了一个橘子递给我,又问我父亲的情况。我回过神来,告诉她,出院了,其实没多少毛病,他是喜欢闹。我还把父亲在医院偷着喝酒的事给她说了。梁老师说,老小老小,你别跟他计较。我说,我哪会跟他计较呢,什么都顺着他。她说,人老了,害怕的事情就多。这些天,我夜夜做噩梦,梦见自己死在家里,谁也不知道,老鼠咬我,蚂蚁啃我,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我心一揪,赶紧拉着她的手说,哪会呢,你不是好好的吗?她的手青筋毕露,满是老年斑,摸上去咯吱作响,像一片从树上掉下来的枯叶。

这时,梁老师望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去上趟厕所。她的鞋在火箱下面,我弯腰拣出来,帮她穿上了。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她的身子忽然一阵摇晃,我赶紧扶着她问,你没事吧?她捂着心口说,老毛病,总是喘不过气来,缓缓就好了。梁老师离开后,我忽然难过起来,以前回到考棚街,在马路上遇到梁老师,因为自己生活不顺,我顶多朝她点点头,或笑一笑,连寒暄几句的闲心也没有。修了那匝道,更是连面都见不上了。人总是这样,当自己身处困境时,不会想到比自己更加窘迫的人。得意的人呢,或许更不会想到。

那个笔记本就放在茶几上,我记得上次我给她留了不少同學的电话。我随手翻了翻,这时,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掉了下来。我捡起一看,是我们的毕业照,上面写着“考棚街中学初二十三班师生留影1988年7月”。我呆呆地瞅着这张泛黄的照片,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青涩,懵懂,迷茫,傻笑,都那么年轻。还有梁老师,亮着大眼睛,精精神神坐在最中间,那时她长得真像王馥荔。我仿佛回到了毕业合影的那个午后,天很蓝,云很白,微风吹拂,夏蝉在枝头鸣叫。一切都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我也有这张照片,但我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记事本上密密麻麻,是梁老师的笔迹。梁老师的字以前十分遒劲,都说像男老师的字,但如今因为握不住笔,写得歪歪扭扭。我一下子看到了那些名字,我们班同学的名字,他们是:柯建良、贺海洋、潘文盛、温一凡、孙春燕、俞明亮、张庆东、王琴、崔方方、杨俊杰。每个名字的后面,除了电话号码,还写着“一千元”的字样,然后是认真注明的日期。这是一个借账本啊。我蒙在那里,原来梁老师找这么多同学借过钱!

这次我和柯建良又空手而归。回去的路上,柯建良老大不高兴,埋着头走得飞快,我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我说,你别生气。他说,我能不生气吗?我都跑了好几趟了。我笑了起来,宽慰他道,梁老师只是老了,老了就容易忘事,我们多跑几趟,总有一次她会记起来的,你说是不是?

果然,任小娟从深圳回来的当天晚上,俞明亮就邀上一大帮同学,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从家里出来,我让出租车绕道去了团洲市场,顺便捎上了柯建良。路上,柯建良忽然“扑哧”一笑。我说,你笑什么?他说,我想起了俞明亮请任小娟看电影的事。我也跟着笑了。读书那会,谁也没想到俞明亮会喜欢上任小娟。任小娟漂亮,她是我们班女生中第一个穿高跟鞋的,第一个穿吊带装的,第一个将校服改成窄裤腿的,按现在的说法是“潮女”。而俞明亮木讷,半天打不出一个屁,还爱红脸,跟谁说话都红,让人无端生出怜惜。有一天,俞明亮偷偷在任小娟的课本里塞了一张电影票。但任小娟没有去,去的是她爸。俞明亮如坐针毡,电影还没开始,便一脸通红地从任小娟她爸身边悄悄溜走了。第二天上学,任小娟嘻嘻哈哈走到俞明亮面前,当着一教室的同学对他说,俞明亮,我爸让我谢谢你呢,昨晚的电影真好看。恰巧那天放的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于是,这件事一下子成了个寓意深刻的笑话。

我们走进酒楼包厢时,同学们正围着任小娟在说说笑笑,其中几位女同学,一会儿摸摸她的皮肤,一会儿撩撩她的头发,一会儿看看她的身段,都啧啧咂舌,说不知她怎么保养得这么好,还这么年轻,还这么美丽,还这么漂亮。大家夸她一句,她就欠欠身子说一声谢谢,好像她已经习惯了人家一夸她,她就说谢谢。

我忽然想到了隔壁班的一个女老师,每次看到任小娟都怒目而视,还经常跑到校长面前投诉,瞧瞧梁老师班那个小妖精,整天奇装异服,哪像个学生,我就担心我们班女生也跟着学坏了。校长找梁老师,梁老师呵呵一笑,都什么年代了,打扮漂亮点有什么错?再说,校服那裤腿,确实有点大,改改好看。当年梁老师也很时尚,涂口红,烫头发,喜欢穿碎花裙子。我还知道,退休后她加入了老年旗袍队,表演时走在最前面,获过市里的奖;也跳广场舞,经常担任领舞。可是现在她垂垂老矣,连出门都困难了。哪有永远的年轻呢,连我们——她的学生们也是正在老去的人啊。

俞明亮拍了拍巴掌,大家的目光一下转到他身上来了。他说,你们别夸她了,夸她她就嘚瑟。来来来,同学们请上座。大家便笑了,纷纷找位子坐下。俞明亮说,同学一场,这是老天注定的缘分。今天任小娟回来,我们为她接风,请大家放开喝,谁也不许装孙子!

一阵推杯换盏过后,俞明亮开始滔滔不绝,说他的发家史,说他的朋友圈,说他的那条大狼狗——你们不知道它有多忠诚,我儿子去资江里游泳,它以为他落水了,猛的一下子扑到河里,拼命往我儿子身边游去。说着哈哈大笑。坐在我旁边的崔方方,用手肘捅了捅我说,没想到这个见人就脸红的家伙,如今口若悬河了。我说,人家现在有钱了,底气当然足,不然任小娟会跟他热乎起来?有人旧事重提,说到那张电影票,我们以为俞明亮会尴尬,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恼,更没脸红,只是瞅着任小娟嘻嘻地笑。任小娟赶紧将头伏在他肩上,娇滴滴地说,对不起,人家当初年幼无知嘛。有人接着起哄,那不行,必须喝个交杯酒。两人也没扭捏,手臂挽手臂地把酒给喝了。

大家继续喝。喝到高潮处,有人开始放声歌唱:“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唱的都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有人敲桌子,有人起身伴舞,其他人则笑成一团。崔方方也在笑,笑着笑着忽然感叹了一句,可惜梁老师没在这里。我愣住了。下午接到俞明亮电话时,我也曾问过他,要不要请上梁老师?他没同意,理由是担心她又说还钱的事,他很烦这个。我没跟崔方方说这些,只是说,是啊,如果梁老师来了,她一定会挺开心的。崔方方接着说,梁老师老夸你呢,说你和柯建良经常去看她。我尴尬地笑着,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那个记事本上也有他的名字,便说,你也经常去她家吧?他说,是的,去过几次。离开考棚街后,我好多年没去那地方了,我还以为那些破街旧巷早拆了呢。如果不是梁老师让我去她家,我都不知道罗老师早死了,不知道她女儿这么多年没回来,不知道她身上装着支架搭着桥还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叹了一口气,他又说,有时间我还得去看看她。我冲他点了点头。

邻座有人听到了我和崔方方的交谈,有的打耳语,有的则无所顾忌,话题一下转到梁老师身上了。俞明亮拿起酒杯,敲了敲桌子,嚷嚷道,多大的事呢,不就是找你们借了点钱吗,她是我们喊老师的人啊。我告诉你们,丑话讲在前面,如果再有人往考棚街跑,再去找梁老师拿钱,我他妈跟他急!

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了,继而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

我仰头喝下一杯酒,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包厢里所有人吼道,别闹了,你们听我说!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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