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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日记

2024-02-08吴雪

北方人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潘陈思电瓶车

吴雪

南京长江大桥上,冷风呼啸而过。陈思总是穿着黄色马甲,眼睛机敏地观察桥的两侧,电瓶车车身上“善待生命每一天”7个字,似乎在告诉轻生者:“转念接纳,方可重生”。20年间,陈思骑坏了9辆电瓶车,帮助开导了11080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救回463名轻生者。“年纪大了,我一使劲手就抖,怕一下拽不住,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陈思思量再三,决定在2023年9月19日这个日子正式退休,不再上桥,但依然在驿站救人,希望将自己救人的经验传下去。

生死

夏日清晨,天亮得早,6点,陈思准时出现在桥北路或四平路的大桥入口处,开始一天的巡逻。他个子不高、微胖、皮肤黝黑,戴着十分显眼的蓝色头盔,骑着一辆有些破旧的电瓶车。南京长江大桥的南堡,有一处可停歇纳凉的建筑,那是陈思常年的据点。

陈思停下电瓶车。不远处,一双白色的杂牌运动鞋,在南京长江大桥的红色方格地砖上形成一个不标准的“丁”字。鞋子,在陈思眼中往往意味着死亡,不出意外,有时鞋子里还会滑出一部手机和一封遗书。

警察很快赶来,报警的是路人或目击者,不是陈思。20分钟前,陈思来这儿巡逻时,并没有看见要跳桥的人。水上公安船也驶过来打捞尸体,没有任何发现。

陈思有些懊恼,但也清楚,决心赴死的人被救上岸的概率并不大,他唯一能抓住的是在生死之间徘徊的人。

有一天,陈思在桥上巡逻,看到一个黑衣女子坐在大桥上,用手捂着右脸。陈思立刻停下,“这人不对劲,她用手擦鼻子,有鼻涕就可能有眼泪”。陈思聊起江里的鱼,试图和女人拉近距离。

女人抬头看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她并不排斥与陈思对话,用手擦掉鼻涕眼泪,抹在裤腿和运动鞋上,开口说话了。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与丈夫每天砸墙刷漆供儿子上了大学,还买了江景房。现在丈夫打工还房贷,她带孙子,儿子却因同事换车,也想要父母帮自己把那辆10万元的车换掉。

陈思确认这是一个想要自杀的人,转而开启了“劝人模式”:“生气死了是仇人高兴,亲人倒霉。好好活着,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过不去的坎儿。”女人抽泣着,掏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用陈思听不懂的方言倾诉着。半小时后,她挂断电话,起身,说自己要回家了。目送黑衣女子离去,陈思笃定她不会再回来自杀,那几句话够她用了。

2013年9月19日,陈思开始在日记上记下与轻生者有关的故事,其中不乏他的主观感受。这本被他命名为《大桥日记》的日记,最初是一本又一本的手写日记,后来被志愿者摘录成博客发在网上。

一家出版社找到陈思,希望以30万元的版税将《大桥日记》出版成书,遭到他的严词拒绝。“我怎么能拿别人的伤痛卖钱。”陈思心里的这根“警戒线”,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噩梦

开始救人的前几年,陈思每晚一躺下就做噩梦。梦里,被欺骗的女人,无法给妻儿提供更好生活的沮丧男人,追求完美的知识分子,得抑郁症的高中生……通通在他的注视下坠入江底,随滚滚波涛而去。每次惊醒,他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手脚冰凉。

陈思最害怕的是,有人在自己眼前自杀死去。2003年的某一天,陈思曾在大桥上救下一名因丈夫出轨而想不开的年轻女子,当天下午,女子又返回大桥,跳入江中。当时,陈思距离她300米。

那天晚上,陈思一口饭没吃。自此,他养成了抽烟喝酒的习惯,仿佛烟草和酒精,能祛除他内心深处的阴霾。但未能救人的恐惧常年伴随着陈思。

当一个红头发的女孩骑上桥栏杆时,陈思曾试图救助。他发动电瓶车,但由于油门加得太猛,电瓶车没有启动,他只好跑过去。在离女孩200米的时候,她跳下江去。被江水冲过50米,还能听见女孩喊救命的声音。一个浪打下来,水面又归于平静。

陈思说,那天晚上他梦到江水形成巨大的漩涡,女孩就在眼前坠落。自己在桥上边跑边喊,差一点儿就到了。陈思被老婆推醒,问他怎么脚踢手刨像跑步一样?后来他还梦见这个女孩许多次,“但不再是红头发,变成了黑头发、绿头发”。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陈思总是本能地拒绝采访,因为采访意味着袒露,将记忆一点点地剥落,这很残忍。“这些记忆又不是什么功劳,是人家的疮疤,我心里一直记着。”

撑伞

1990年,陈思是一个从宿迁农村来到南京打拼的农民工。他去建筑工地上挖土方,约定月薪300元。他每天挥汗如雨,身上穿的衬衫脱下来,抖下来都是盐。建筑工地的老板是容易突然消失的一类人,陈思用亲身经历体会到了这一点。

没有拿到工资,从家里带来的100多斤大米吃完后,陈思和3个老乡开始流浪,睡在大桥底下,偷田里的茄子吃。直到遇见同乡,陈思留在菜市场捡破烂,后来又卖了两年的蔬菜和水果,在1995年5月1日他开了一家小商店,自此在城里站住了脚。现在,已经55岁的陈思在一家物流公司做副调度,他太清楚普通人在大城市的生存现状。20年救了463人,他们以剧烈的方式推动着陈思命运的齿轮。

陈思原名陈后军,出生于1968年,与南京长江大桥同岁。他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年幼丧母,父亲身有残疾,打小就与年迈的奶奶在乡下相依为命。

每到农闲,奶奶便会带着年幼的陈思去帮助邻里乡亲调解纠纷,他打小就看着奶奶劝好一对对闹起矛盾来就要死要活的小两口。陈思11岁那年,村东头的老李家庄稼颗粒无收,老李自觉家中困难活不下去,准备喝农药自杀,被奶奶一把救下。奶奶劝人的工夫,老李的媳妇感激地将家中仅剩的几个馒头片丢进锅里炸了,撒上白糖,端给陈思当零食。奶奶一直是陈思心中的“超级英雄”。

每次,曾被救起的輕生者打来电话,陈思总会告诉对方:“不要再打电话,我明天就换电话号码。”事实上,20年了,他的电话号码从未换过。在陈思心里,人都不该死。别人也不需要感激他,只要在自己有能力后,看到身边的人需要帮助时能够伸出援手,就算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2014年,陈思救下一个轻生者,随后他又坐着火车跑到千里之外的郑州善后。当晚,他在一家餐馆吃饭,结账时,老板告诉他,单已经买过了,柜台里还有留给他的4箱土特产。聊过之后,陈思才知道,偷偷结账的顾客,是他救过的一名轻生者,对方不敢见他,以这样的方式表示感谢。

餐馆老板描述“匿名者”的样貌、穿着打扮,但陈思想不起是谁,他救过的人实在太多了。老板转告说:“就告诉陈大哥,他一切都好。”陈思笑着摇了摇头,嘴上埋怨著,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救心

陈思每一次伸出援手,总能触碰到一些戾气与无奈。10年前,陈思救的人中被家暴者最多;10年后,抑郁症成了那道难以逾越的坎儿。陈思只能厘清“千丝万缕”,拽出一根线,一点点解开,给他们走下去的力量。

2006年,陈思突然意识到救人不是终点,善后救心才是。陈思决定包揽这一切。

陈思拿走家里的存折,用原本打算买房的8万元,在距离大桥20公里的大厂区租下一间平房,取名“心灵驿站”。他把从桥上发现的轻生者带进来,“吃饭,喝酒,让他发泄,控制手机,请家人来接”。

葛关路132号,是陈思搬迁的第六处心灵驿站,3年一换,就像一个魔咒,仿佛轻生者将阴霾留在了驿站,满载负荷后,就得换一处再重新装载。驿站所在的位置是一处老式家属院,水泥砌起的门头十分破旧,铁门也有些生锈,院子里碎石子散落,像是很久没打扫过,略显破败。

在驿站,轻生者短则待上三五天,长则待一两年,也因此,陈思周围聚集了几百名志愿者。包括距离大桥6公里大排档的夫妇,驿站对面的酒店老板……陈思一步步承担起救助者的角色,也看到了被救者背后生活的阴影。

尹岩在自己的早饭摊被没收的那个上午走上大桥时,还围着围裙戴着套袖。陈思将他救下后带到南堡公园吃饭,交谈中得知,尹岩4岁的女儿还被锁在大桥南路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床边放了一桶水和几个馒头,哭着等爸爸回家。

在驿站的老旧桌旁,有一沓便笺纸,上面是陈思的字迹“做事知止,修法无限”。陈思能够挽救他们的生命,但很难改变对方的命运。长期为电视台拍摄纪录片的导演何祖杰曾问陈思,最想回访的人是谁?陈思回答,他想去找小潘。

2010年,陈思救下23岁的同乡小潘,小潘说自己是一名电焊工,把双手弄伤了。陈思把小潘带回驿站,并介绍他去一家公司做电焊工,月薪2000元,包吃包住。两年后陈思再去那家公司,发现小潘早已辞职,失去了联系。

陈思回宿迁老家寻找小潘,小潘的父亲说,儿子已经3年没回家了,也从未给家里打过一通电话。陈思叹息:“没办法,他的生死跟我没多大关系了,我决定不了。”旁人都听出这是一句反话,陈思只是说出了他的无力感。

在《大桥日记》里,陈思曾写下这样的字句:“有的故事随江水流逝,有的故事得以挽留,我便记在这本日记里。我希望自己是个编剧,续写这些故事,但故事的走向终将由剧中人自己把握。希望结局是美好的。”

(摘自2023年第33期《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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