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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选择的全职儿女

2024-02-08聂阳欣梁孟哲

北方人 2024年1期
关键词:花匠全职儿女

聂阳欣 梁孟哲

人一生下来不用费力就能得到的社会身份就是“儿女”,随着人生进程的发展,我们会得到各种各样新的社会身份,包括职业、头衔、政治身份等等。当一个人被打断职业进程,偏离主流观念所预设的人生轨迹,从社会退回到家庭,他可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定义自己?

你的职能是什么

在豆瓣小组,大龄全职儿女的生活状态明显比年轻人的更加轻松且自洽,在一众焦虑和迷茫的标题之中,“37岁全职儿女每天都很快乐”显得格外醒目。青田回复了这个帖子,表示认同。不过,青田认为全职儿女一般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家庭经济条件好,父母有高额退休金;二是家庭关系融洽。发帖人花匠的情况并不完全与此相符,她不认为全职儿女是独属于殷实家庭的选择。

花匠是辽宁大连人。2022年年中,花匠的父母退休了,他们每月的退休金加起来7000多元。当年年底,他们又分别找了一份工作,另外有四五千元的收入。花匠说,钱虽然不多,好在一家三口物质欲望都不高。花匠对支出进行了统计,每个月家庭生活费1000元至1500元,父母的零花钱加起来1000元,她的零花钱是1500元,总共三四千元,收入足够覆盖日常支出。

每周的工作日,花匠负责买菜做饭。她会在前一天下午买好菜,上午九十点做饭,照例是每天两个素菜,一个荤菜。荤菜会在周一做好,比如做一份红烧肉,一顿吃几块,全部吃完了再做。母亲中午11:30回家装好饭菜带走,父亲中午在单位吃,晚上父母吃中午剩下的菜。下午,除了买菜,花匠还会动手做面包和点心,给父母做零食。

花匠对这份“工作”有认同感:“我在家做饭好处很多,会按照膳食指南进行科学的搭配,比如水果、青菜、主食、牛奶每天的摄入比例。如果不是我做饭,他们的健康状况可能没有现在这么好。”她认为自己和大多数全职儿女不同,她是真的在照顾父母。

“你得体现价值嘛,不能只有拿快递吧?像我,我管家里的财务,做一家人的未来规划,存钱、交房贷、买东西。我现在不工作了,会想尽一切办法花更少的钱过更好的生活。”买东西前,花匠会想,生活中有什么可以作为这些东西的替代品,例如,她用小苏打来代替洗洁精。如果确实要买,她会先去二手网站上找全新的商品,或者精打细算地利用电商平台的优惠券购买。“你赚钱的时候,计算这些是浪费时间,但是不赚钱的时候,计算就是在挣钱。”

即便在家,花匠的生活也很规律,每天早上6点起床,晚上9点睡觉,白天的时间大多在忙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懒惰的人,在当全职儿女之前,她换了十几份工作,每次辞职后,她都会努力再找一份工作。她之前的工作大多是文职,例如旅游咨询、酒店前台接待、办公室行政等,辞职的原因几乎都是“跟领导不合”。“我缺乏情商,讲话直接。刚毕业的时候,完全不懂社会上的人情世故。我爸爸是工人,妈妈自己做小买卖,他们也教不了我什么。后来我慢慢能看懂‘眼色’了,但在酒桌上这种需要圆滑应对的场合,我还是不明白。”

2019年年底,花匠最后一次辞去工作,打算自己开面包店。她在业余时间自学了烘焙,会做中西式点心,甚至能做生日蛋糕。2019年11月,她租下一间门店,花了两个月时间装修,2020年1月正式营业。但开店仅20多天就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封控,再次营业是在2020年5月。2022年6月起因疫情封控,生意惨淡。11月,花匠不再续租,“不干了,开业3年,赔了十几万”。

虽然对关店感到懊悔,但她还是很平静:“我知道我赚不了钱,我做不大,因为我不想雇人,从挑选原材料到制作,再到交给顾客,都必须自己亲自完成。”她关店也不只是因为疫情,而是觉得跟顾客打交道很烦,“在服务行业,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工作没做够,但我对于应付人有点受够了”。

虽然店关了,花匠的生意还在做,她会通过微店接一些老顾客的单子,赚取自己每个月的社保费用。

花匠的父母对她不工作而回家的决定相当支持,認为他们一家三口正好各司其职:母亲不会做饭,父亲做饭不好吃,且二人都在家待不住,喜欢在外工作,家里的事刚好交给花匠。有时候花匠跟母亲汇报她这个月花了多少零花钱,母亲安慰她:“行啊,若从外面找一个做饭的人,这些钱还不够呢。”在花匠看来,父亲比母亲更单纯,有一次她提议:“要不我们把房子都卖了,三个人一起全国旅居,看哪个地方好就在哪个地方住。”父亲说:“那你快点行动起来吧。”有时候花匠觉得,她是家里考虑最多的人,更像个家长。

花匠和父母在同一个小区买了两套小房子,她先买,后来看到父亲的公积金足够凑一套房子的首付,又建议父母在隔壁的楼栋买了一套。

父母的健康管理也由花匠操心,她每年体检,也会安排父母一起体检。母亲就在体检的时候筛查出早期宫颈癌,做手术住院期间,花匠一个人全程陪同照顾。后来她还在个人公众号上写了一篇照顾住院病人的指南,“从头到尾非常详细,我是处女座,做事很细心,就算病人瘫痪在床,我都不会让他长褥疮”。

“上哪儿找第二个像我一样的孩子,把父母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又不结婚生孩子,不会让父母60多岁还为儿女操心,帮忙带孩子。”花匠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所以在生活上一直都与父母紧密相连。

从“随大流”中抽离,摆脱了外界的声音和主流观念的束缚,她能更清醒地认识自己:“原来我是一个不适合社交的人,我对朋友特别好、特别真诚,但我也想活得自我一点。”

候鸟归巢

对全职儿女中的“全职”的另一重理解与“兼职”相对,重点是在承担“子女”这一角色上付出的时间,而非强调职业和经济属性。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数据,我国90%左右的老年人选择居家养老,仅有7%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区支持养老,3%的老年人入住机构养老。当老年人居家养老有照料需求却无法被养老市场满足的时候,子女就要做出选择。

减减今年42岁,北京人,在外地工作多年。5年前在深圳,减减有一天上班时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那会儿在公园散步,走累了坐在路边,想儿子了。减减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想你了”,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自打毕业起,他就没有再和父母住在一起,即使在北京工作,和父母的联系也不多。后来他去天津、上海工作,又追着前妻来到深圳,婚姻没有挽回,离父母却更远了。“我发现自己追求事业,追求爱情,却一直忽略了父母,我开始想回北京了。”

还没等减减完全下定决心,他就得知了父亲突发心肌梗死住进CCU(心脏重症监护室)的消息,“我脑子‘嗡’的一下,心乱如麻,缓了好一阵”。减减当即辞职,买了机票回北京。在病房见到父亲时,父亲心肌梗死已导致血管堵塞90%,且伴有严重的心衰,命悬一线,又因肺部有炎症不能立即做手术,整个人瘦到脱相。“他看见我说:‘这回我是不是得把银行卡密码都告诉你了?’我差点哭出来。”

那段时间,减减每天变着花样做饭,还熬了鸡汤,给父亲送去医院。他明显感到父亲心情好多了,还发短信说病友们都羡慕他,其他人想吃饺子,跟儿女说了好几天才等来一顿外卖。一个月后,父亲做完手术出院,减减也想明白对他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了,“不是在事业上取得多大的成绩,因为事业总会有高峰低谷。只有父母才是真正一辈子对你好的人”。

减减毕业于北京大学广告学系。2014年,他尝试写剧本,但碰上资本寒冬,剧本写完拍不了,又进了企业工作。现在回家,他重新拾起写剧本的活儿。“虽然收入比起以前差很多,也极不稳定,但是我总算有时间陪伴家人了。”

减减跟父亲一起生活,父亲每月领5000多元退休金,家里日常开销都由父亲负责。他写剧本,平均月收入5000元,负责缴纳社保、汽车保险,支付汽油费、物业费和取暖费等,一年大约3万元。他认为自己和父亲在家庭支出上是互相帮助,自己并非啃老,而是做全职儿女。

以前工作时,他赚得多,但消费也高,离婚后基本没有剩下多少积蓄;现在,不稳定的收入降低了他的消费欲望,他不旅游、不逛街、不在外吃饭,省去不必要的社交,还学会了理发,很多原本需要花钱才能得到的服务现在全由自己做,反而存下了一些錢。

“选择做全职儿女放弃了很多东西,但我觉得值。”减减回想过去的生活,发现从上幼儿园开始,他就没有好好陪伴过父母,“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回家后也就是一起吃顿饭,然后又各干各的了,等工作、结婚了就更不用说”。现在,他陪父亲一起散步、研究菜谱、看热播的电视剧、聊天南海北的新闻,最喜欢做的事是给父亲理发、修脚。他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我在拉萨待过半年,心情远比现在浮躁”。

他把这些感想化成剧本中的一段台词:

“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这些‘北漂’挺可怕的。”

“怎么可怕了?”

“哪个‘北漂’不是为了自己的事业把年迈的父母丢在老家?春去秋来,回家看望父母的次数比候鸟迁徙的次数还少。有媒体统计过,一个25岁的‘北漂’,按照一年回一次家的频率来计算,他这辈子还能陪伴父母的时间就剩下一个月。现在想想,咱们的心还真是够狠的!”

(摘自2023年第29期《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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