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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31幺京

大理文化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鹅球球脖子

幺京

当一片耀眼的白侵入视野,小宝就急吼吼地喊:“停车停车,我要下去。”

小宝已年过古稀,白头发,白胡子,如同一片雪花,向着前面白茫茫的雪山飘去。

小宝一步一顿,那是因为他的左膝盖一冷就痛,几十年的老毛病了,雪山的冷冽加剧了疼痛。走到一块大石头前面,小宝停下来,反复地触摸着石头。左看右看,这里应该有一个小孩,是的,他确定没有记错。像是为了印证,很快,他的眼前就出现那个小孩的身影。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满脸泪水,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大鹅,手上还拿着一把铁锹,正从山下一步一步走来。大鹅的脖子上缠着一块洁白的布,布上有血迹浸出来,应该是脖子上流出来的血,血色呈暗褐色,鹅已完全看不出生命迹象。走到大石头这里,少年累了,他靠在石头上休息了一小会。看着前面耀眼的雪山,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眼里出现一丝欣慰的亮光。他抱紧大鹅快步往前走,没想走得急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又打了两个滚,正好滚到大石头边上,左腿膝盖重重地磕在石头上,大鹅从他怀里摔到地上,头歪向一旁,雪白的羽毛搞得又脏又乱。少年顾不上自己,急忙爬起来把大鹅抱在怀里用衣袖擦掉它羽毛上的泥巴。捡起铁锹小心翼翼地往雪山走去,直到顺利到达雪山脚下。

一直走到积雪厚厚的地方,少年才放下大鹅,洁白的大鹅躺在雪地里,它的羽毛那么白,与白雪完美地融为一体。少年抚摸着大鹅的羽毛,喃喃自语,“球球,对不起,你被坏蛋杀死哥都不在你身边,哥不敢带你回家,哥怕他们把你吃掉。哥也不想把你埋到泥土里,泥巴会弄脏你的羽毛,你那么白,那么美,只有雪山上洁白的雪不会弄脏你的身体。哥早就想带你来雪山,带你来与洁白的雪花比一比,谁更白,谁更美。现在哥终于知道,你与雪花一样白,一样美。你一定是雪山的神灵变化出来的,哥没有能力保护你,那就把你送还给雪山,在雪山下,你的身体才不会被弄脏,才不会腐烂,希望神灵能再次给你生命……”

好半晌,少年站起来,拿起铁锹开始挖坑。积雪下面是长年不化的冰,非常坚硬,少年好不容易才挖了个两尺来宽的冰坑。将大鹅放进去,再将冰块盖在大鹅身上,一点点铺平,又挖了一堆冰垒在上面,用白雪补上,夯实成一只鹅的形状,他想弄出大鹅长长的脖子和嘴巴,可是那些冰不听他的话,总是弄到一半就散开。最后,他只能用双手一捧一捧把积雪堆在大鹅的身上,形成一个卷在身上的脖子,再用一块长条形的冰接在脖子上当嘴巴,最后用树枝在身上画几条痕迹,算是它的翅膀。

少年已经筋疲力尽,眼看天色已晚,他担心再不回家晚上会冻死在雪山上。

还好,少年给大鹅找到了最好的地方,也非常满意自己堆的大鹅,他休息一会儿后,就原路返回。下到半山腰时,少年的膝盖开始痛起来,越走越痛,那种疼痛像长了手,从膝盖处扯着他的筋脉通向全身,每动一下都钻心的痛。他不得不停下来,左脚提起,身体重心完全放在右脚上,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天马上就要黑了,家还很远。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像是朝山上来了。少年急忙躲起来,身体开始瑟瑟发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难道是那些杀死大鹅的坏蛋追来了?可他当时看到跑在前面的那个人并没有骑马,后面追他的两个人也没有骑马,天都快黑了,怎么会有人骑马来雪山?大鹅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在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惊恐万分,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身体隐藏在路边的草丛里,紧张地盯着上山的路。

马蹄声越来越近,少年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死死地捂住胸口,大气都不敢喘。球球满是血迹的脖子不断闪现在他眼前。他们,他们会不会也这样砍我的脖子?少年感觉自己的脖子凉嗖嗖的,他赶紧低下头,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近了,近了,马蹄声来到少年附近,并没有停留,继续向山上跑去,少年这才敢抬起头来。暮色中,一个男子骑着马向山上狂奔,马儿显然有些累了,又是上坡,步子慢下来。“驾!驾!”男子双腿拼命夹马腹,想让马跑得更快,是爸爸的声音。少年心里的恐惧被震惊取代,他没想到爸爸会来找他。在他的记忆里最多的就是爸爸的拳头,从小爸爸就认为他没出息,对他非打即骂,他常常怀疑自己不是爸爸亲生的。这一次,又会被狠狠揍一顿吧?但这一刻,他又冷又饿,相对于挨揍,他更不想独自一人在这里。挨揍就是家常便饭,远远好过在这里面对死亡的恐惧,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家。眼看爸爸就要离开视线,他急忙站起來向爸爸冲过去,膝盖剧烈的疼痛让他摔倒在地。

听到响声,男子立刻调转马头,便看到一个浑身沾满泥巴和血迹的人趴在地上,只一眼,他就确认那是自己的宝贝儿子。他翻身下马,迅速把儿子抱上马背飞奔回家。

“爸爸。”少年的声音很弱。

这一声爸爸,让男子的眼睛湿润了,也许是小时候他常常揍儿子,儿子一直与他不亲,很少与他说话,可这两年他很少揍他了,他依然不爱与他说话,甚至很少喊他。

他是下午干完活回家才从村民那里知道大鹅死了,当听说儿子抱着死去的大鹅往雪山方向去,他就慌了,骑着马就往雪山飞奔。儿子把球球当亲兄弟一样,他害怕儿子想不开做傻事,一想到有可能失去儿子,他就心急如焚。但看到受伤的儿子,他又忍不住发火。

“你个臭小子!雪山这么远,要不是有人看到你,我去哪里找你?你就不怕摔死啊?真是不要命了!”

少年闭着眼睛没说话,不知道回到家会不会迎来一顿揍,他现在极度虚弱,容不得他多想。

一到家,爸爸赶紧给他脱掉衣服查看哪里受伤,破例没有揍他。虽然浑身是血迹,却只有左腿膝盖受伤,看起来不像刀伤,应该是摔伤的。爸爸抬了抬他的左腿,他痛得嗷嗷叫,看样子是摔到了骨头。爸爸不敢再动,急忙骑马去找村里的老医生给儿子看病,没多久就带着老医生来了,老医生给儿子检查后,确定是膝盖骨碎裂,原本用特制的骨科药之后两三个月就能复原,可老医生说少年膝盖受伤后又受寒,会留下后遗症,以后遇冷膝盖就会痛。

少年包扎好膝盖就单脚着地跳进房间,翻箱倒柜找他和大鹅的照片,几乎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把他两岁时骑在大鹅背上的照片都翻出来了。

爸爸说大鹅从壳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正好被医生从妈妈的肚子里抱出来,一秒不差。一个毛茸茸的像个雪球,一个肉嘟嘟的像莲藕娃娃。小时候他叫鹅球球,总把球球当成玩具,总喜欢把球球抓在手里玩,球球一天天长大,半岁时他就抓不住了,球球可以轻轻松松从他的手里逃掉,有时候球球会故意让他抓,然后飞快逃跑,再跑回来让他抓,再飞快逃跑,如此反复,惹得他哈哈大笑。

快一岁的时候他开始学走路,球球已经长成一只雪白的鹅,它常常张开翅膀,佯装在前面飞,他丫着双手在后面追,球球走得非常慢,四五步就会被追上,他便一下子扑到球球身上开心地笑,笑一会儿放开球球,撵它上前,又去追。不到一个月他就学会了自己走路。

“嘎哦……嘎哦……嘎哦……”球球每天高昂着头拖长声音与小宝对话。

“羞羞,喊哥哥都喊不明,哥哥,喊我哥哥。”小孩一遍遍耐心地教着。

“嘎哦……嘎哦……嘎哦……”一天球球伸长脖子,张开翅膀跑到小孩面前,小孩心领神会,迅速抓住球球的翅膀骑到它背上,球球立即张开翅膀向前飞奔。

“驾!驾!驾!飞马来了!飞马来了!”爸爸骑着马从对面过来。

“爸爸,你的马没有翅膀,不会飞,我的马有翅膀,是飞马。”

“是,是,是,我儿子的马有翅膀。”

一天早上,就在小孩在梦中骑着他的“飞马”向爸爸炫耀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的“飞马”正被爸爸计划用来招待客人。那几个客人是爸爸的战友,战友难得来家里,当然要用好酒好肉招待,酒虽然是自己酿的土酒,却也是家里唯一的酒,至于肉,当然就是新鲜的鹅肉了。

小孩的美梦是被一阵“嘎嘎嘎”短骤的叫声打断的,他迷迷糊糊醒过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球球在喊“哥哥哥”。他一骨碌爬下床,赤着脚往外跑,就看到爸爸正在追他的“飞马”。

“爸爸,你干嘛?”他急得大喊。

“今天来客人了,咱们杀鹅吃,你不是早就想吃肉了吗?”爸爸笑呵呵的回答他。

一听要杀鹅,他吓得大叫:“这是我的飞马,不准你杀它。”小孩原本站门口,立刻翻出门外,一个侧翻滚到地上,顾不上自己,急忙叫球球快跑。球球不知道死亡就在眼前,看到小主人非常高兴,飞快地向他跑过去。

“球球跑,快跑!”小孩还趴在地上没爬起来,拼命向球球摆手。

鹅有点懵,小主人不是最喜欢骑在它背上玩的吗?怎么突然又不玩了?

小孩终于爬起来,一边向球球跑去,一边叫球球快跑。

看到小主人边喊边向它跑来,球球似乎明白了,难道主人又想来追我了?哈哈,休想追上我。球球从小主人开始学走路,就一直跟他玩追逐的游戏,每次都是小主人输,它最喜欢玩这个。球球张开翅膀撒着欢向前飞奔,跑着跑着感觉不对劲,不是小主人的脚步声,小主人也没这么跑得快。它回过头一看,果然不是小主人,男主人怎么追上来了?男主人从来不跟它玩的。小主人被远远的甩在后面。球球伸长脖子“嘎哦……嘎哦……嘎哦……”不停呼唤小主人。

“别喊了,快跑,快跑。”小孩看到球球停下来了,急得直哭。

球球越发糊涂,今天小主人怎么了?怪得很。就在它愣神的时候,男主人已经到了它面前,一把抓住它的脖子,球球的叫声硬生生被掐回脖子里去。

“笨球球,叫你快跑,快跑,怎么被抓住了。”看到爸爸把球球抓回来,小孩扑过去,死死地抱住球球。

“不准杀我的球球,不准杀我的球球。”

“乖,放手,放手,鹅本来就是养来吃的,你不是最爱吃肉吗?等会你就可以吃到香香的鹅肉了。”爸爸蹲下来轻声细语哄他。

“不,我不吃鹅肉,不准杀它,它是我的飞马。”小孩抱着大鹅不肯松手,说什么都不依。

爸爸有些不耐烦了,对他而言,战友的到来是天大的喜事,必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今天这只鹅是必须杀的。现在战友们在屋里等着,他们大老远来一定饿了,家里正好有松茸,得早点让他们吃上香喷喷的鹅肉炖松茸。

“放手!”他大吼一声,举起巴掌吓唬儿子。

原本以为吓一吓儿子就会放开,可这儿子不论他怎么吼都不松手。

“啪”,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儿子手上。

“哇!”儿子吃痛,大哭起来,却没有松手。

“老七!”他舉起手还要打,就听到战友的声音,他在几个战友中排行第七,在部队里他们都喊他老七,他急忙收回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儿子不懂事,让你们见笑了。”

“儿子不让杀鹅,就不要杀了,我们来你这里又不是为了贪这口吃的。这是你唯一的儿子,要是因为一顿饭把鹅杀了,你儿子不知道会怎么伤心,说不定会怨恨你这个当爹的一辈子,你将来还要靠儿子养老送终呢。”他们已经听到老七和儿子说的话,当然不能让老七杀了儿子的宝贝“飞马”。

“一边去”,一个战友把他拉开,走到小孩面前,笑着对他说:“好,好,好,它是你的飞马,咱们绝不让爸爸杀它,让它一直陪着你。”说完他就蹲下身子去准备抱小孩。

机智的小孩看到爸爸被拉开,赶紧带着鹅跑出去。

“这孩子,有情有义,是个好男儿!”有这样的好儿子你还舍得打他,真的是个草包。一直没说话的大哥走过来,砸了老四膀子一拳。

“不过就是一只鹅嘛,本来就是养来吃的,小屁孩就是图个玩伴,哪懂什么情义。”儿子带着鹅跑了,他只得杀了一只鸡来代替,可鸡那么小个,哪能跟鹅比啊,他总觉得亏待了战友。

吃饭的时候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儿子,还是战友想到他与鹅一起跑的,叫他唤鹅试试。

“嘎哦……嘎哦……嘎哦……”爸爸试着叫了几声。

“嘎哦……嘎哦……嘎哦……”果然就听到球球回应,这才循声找到他们,小屁孩都趴在鹅身上睡着了,两只小手还抱着球球。

“你看你看,谁说他不懂情义?睡着了都在保护鹅,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大哥轻轻把小孩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几个战友都被老七的儿子感动了,专门给他们两个拍了照片,少年手上拿着的,就是那时拍的照片。

随着小孩子一天天长大,球球也长得更加强壮,但它到底是一只鹅,不是马,它再也不能驮着小孩子飞跑,可他们依然玩着“飞马”的游戏,只是小孩子不再坐到他背上,而是站到它身侧,球球照例张开翅膀,小孩双手扶在它的翅膀上,与它一起奔跑。一人一鹅并肩奔跑,这样比两个人一起难得多,必须要步调一致,速度一致。可一只鹅的腿如何与一个人相比?腿的长短决定步幅的大小,不一样长的腿必然导致速度与步子的频率不一致,想要一起奔跑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这一只鹅一个小孩就是做到了,他们像两个孪生兄弟,心意相通,根本不需要练习,就这样完美地组合在一起向前飞奔着。有时候他们也会来一场赛跑,开始的时候小孩跑不赢,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就能赶上鹅的速度,再后来就能偶尔把鹅甩在后面,可他还是喜欢跑在鹅的后面,他喜欢看着鹅张开洁白的翅膀在前面飞奔的样子,每一片羽毛都那么白,没有一根杂色,他看着远处的圣洁的雪山,觉得他的鹅就是雪山的白雪变出来的精灵。他在心里有一个愿望,等他长大了,就带着他的鹅去雪山上比一比,看看到底是雪山上的雪洁白一些,还是他的鹅更洁白一些。

转眼几年过去,小孩该上学了,不能再与他的鹅时刻在一起,一想到要与鹅分开,小孩就不愿去上学。报名那天,村里的小孩都开开心心去学校,只有他赖在家里不肯去。爸爸非常生气,自从大哥说儿子将来会有大出息,他就对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读书,将来光宗耀祖。早早就开始教他读书认字,可儿子不喜欢读书认字,天天跟鹅黏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想到这里,他猛地一脚踹向鹅,恨声说:

“今天不去报名读书,老子就把你的鹅宰了下锅!”

“我去,我去。”小孩含泪扑到球球身上,用衣袖一点一点把它雪白的羽毛上的脚印擦干净,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想宰他的鹅。

上学后,每天他都把鹅带上,就怕自己不在家爸爸把球球宰了。虽然学校就在村子里,离家很近,可爸爸觉得这样的儿子太没出息,狠狠地揍了他几次,也常常放狠話要把鹅宰了。可这样一点作用都不起,父子俩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僵。

小学几年,他坚持带着球球去学校,上课时间球球就在学校外面,也不乱跑,等到放学就一起回家。几年过去,球球已经长成一只威武的大鹅,每天像护卫一样伸长脖子雄赳赳地走在小孩身边,迎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进入初中后,小孩必须去乡里上学,再也不能带着球球去学校,只能每周回家一次。临行前,他站在爸爸面前很久很久,一句话也不说。

爸爸看着沉默的儿子,心里一阵气血翻涌,他真想狠狠揍他一顿,可这些年来,自己的亲生儿子与自己不亲,反倒与一只鹅如此亲近。如今儿子已经成为一个小少年,他怕再揍真把这血脉亲情揍没了。

“没出息!去学校给老子好好读书,没人想吃你的鹅!”最终他骂了一句就进屋了。

可是这个少年不知道,他去学校不久,爸爸就开门出来在后面跟着他,直到他进了学校才返回家,回家后就开始喂鹅。

少年每周末回家,最享受的就是鹅在村口接他的瞬间。鹅对声音特别敏感,百米以内它都能听到脚步声,便会张开翅膀飞奔着去迎接。接到人后,还会张开翅膀绕着他转一圈,再高昂着头走在前面,领着他往家走。小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帅帅的小伙子,这个少年从来没有把它当成一只鹅,在他的心里,这就是他的兄弟。听爸爸说,他们两个几乎分秒不差地来到世间,当时爸爸等得焦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刚刚看到毛茸茸的小鹅从壳里钻出来,就听到他响亮的哭声。少年便觉得,这是雪山上的神灵给他送来的兄弟。

去年腊月,即将放寒假的那个周末,少年如同往常一样放学后就往家里赶。冬天本就黑得早,天空乌沉沉的,似要下雨的样子,他越发着急,这天气本就寒冷,再淋了雨,那不冻成冰坨子才怪。天公似在哪里受了气,要把气撒在他身上,还没到村口,大雨倾盆而下,他头顶着书包拼命往一棵大树下跑。没注意树前面有条排水的小沟,一只脚踩进沟里,整条脚落下去,原本沟不深,但他落下去的瞬间本能的一个自我保护,却让大腿和屁股卡在沟里动弹不得。

雨毫无保留地把他全身浇了个透,寒冷从皮肤一点一点往里钻,浸入血肉,深入骨髓。他半个身体卡在沟里,一只脚和上半身露在外面,虽然双手和一只脚能动,却半分力都使不上,只得任由冰冷的雨水接连不断地往身体里灌。路上没有半个人影,这一刻他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感觉自己要被冻死了,他冻得全身麻木,刚开始还能感觉到卡在沟里的腿很痛,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半点痛了,只觉得自己的知觉正在一点点消失。“真的要死了吗?”他在心里问,回答他的是滴滴哒哒的雨。就在他绝望地等待死亡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戳他的手,他扭过僵硬的头,球球雪白的身体撞入他的眼帘。

“球球,快,拉我上来。”他的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这一刻,他觉得白色是那么美好,那就是神灵的颜色。此刻球球就是他全部的希望,他的身体里瞬间涌动着一股力量。

球球不知道怎么拉,围着小主人转了两圈之后,它伏在地上,张开翅膀,这样小主人就可以抓到它的翅膀,把小主人驮起来。

他立即就明白了它的意思,双手抓住球球的翅膀,借着球球的力量往上使劲。无奈他的腿卡在沟里根本动不了,必须得先把腿移动一下才能起来。只能让球球去搬救兵。可是,球球能搬来救兵吗?他心里没底,却也只能让球球回家去。

“球球,回去,叫爸爸,叫爸爸来救我。”他抱住球球的脖子,轻轻对它说,然后把球球往家的方向推。

“嘎哦……嘎哦……”,球球叫了两声,没动。

“快去,回家去,叫爸爸,一定要把爸爸带到这里来救我。”他把球球的头往家的方向扭过去,推了推它的身体。

球球听懂了他的话,张开翅膀抖落一身雨水,又“嘎哦……嘎哦……”叫了两声,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他把双手放在胸前,祈祷球球能把爸爸带来,可他又有些没信心,它毕竟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鹅,怎么能让爸爸知道自己有危险呢?

球球跑回家时爸爸刚回家没多久,他看到球球独自回家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儿子已经与鹅一起回家了,难道马上放寒假了,儿子这个周末不回家?

“嘎嘎嘎”,球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跑到爸爸面前大声叫,声音短骤、高亢,不似平常那般低沉悠闲。

“饿了?来,给你吃的。”爸爸因为儿子喜欢球球,对它也格外细心,每天都亲自喂它东西。很快爸爸就抓了一把粮食出来喂给球球吃。

“嘎嘎嘎”,每天爸爸给它喂食的时候它都非常开心,很快就会把粮食吃完,可这次球球看都没看一眼,又连连叫了几声,见爸爸站着没动,便伸长脖子用嘴去戳爸爸的衣袖。

“怎么?不想吃?臭小子不回家你粮食都不吃了?感情还真深。”爸爸笑呵呵地拍了拍球球的头。

这时,球球跑进雨里,又回过头朝着爸爸“嘎嘎嘎”叫。

“咦,真是怪了,儿子不回来你发疯是不是?”爸爸搞不明白球球这是干嘛。

球球回头叫了几声后,又往外跑几步,停下,又回头叫几声,又往外跑几步,又停下,再叫几声。

“你叫我出去?下这么大的雨出去干嘛?”这下爸爸总算明白了。“难道是儿子出什么事了?”爸爸心里一惊,急急忙忙跟着球球往外跑。

很快就到了沟边,儿子的嘴唇发紫,人已经晕过去了。

爸爸急忙把儿子救起来,还好腿上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被冻着了,发了三天烧。这三天,球球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看着守在儿子身边的鹅,爸爸庆幸当初没有杀掉它。要是鹅那时被他用来招待战友了,现在是不是就再也没有儿子了?难道这大鹅真的是神灵送来保护儿子的?他从来都不相信儿子的话,认为那不过是小孩子对童话世界的向往。这一刻,他却有了孩子般的想法:说不准这是真的,大鹅就是神灵送来保护儿子的。

少年很快就好起来了,他与他的“兄弟”感情又深了一层,他们是过命的兄弟。周末,他归心似箭,正是采摘松茸的季节,他开开心心带着球球上山找松茸,谁知道,竟然让他的“兄弟”丢了性命。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球球已经离他而去了。他明明记得,他还在小树林里找松茸,球球就在身后跟着,时不时高昂着头“嘎哦……嘎哦……嘎哦……”的喊他几声。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采了半篮子松茸时,球球发现前面小树林里有声响,它“嘎……嘎……”喊了两声,想提醒找松茸的小主人。可他正埋头盯着地面,根本没注意球球的声音有什么不对。球球见他没反应,就自己往前面跑去。百来米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用一把匕首拼命挖土,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的包,挖了一尺来深的小坑后,他就把那个包埋进去,再用土盖上,踩实,还把周围的枯叶归拢铺在上面,掩盖住新土的痕迹。做好这一切,他一抬头,就看到一只雪白的大鹅站在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心里一惊,赶紧站直身体四下打量,周围并没有人,“哪来的鹅?”此时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看来是天在助我。原來这人是一个毒贩,刚刚他埋的正是毒品。前几天警察发现了他的踪迹,他一路逃到这小树林里,想着先把毒品埋起来,以后有机会再来挖走。他已经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又累又饿。看到眼前雪白的大鹅,他的脑海里闪现的是香喷喷的鹅肉。他抓起地上的匕首,目露凶光,一步步向大鹅靠近。

球球感知到危险,“嘎嘎”叫着转身就跑。饥饿的毒贩怎么可能让到嘴的美味逃跑,他飞身而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划过球球雪白的脖子,鲜血立即喷射而出。“嘎……”它的叫声戛然而止。毒贩的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芒,将匕首在草上擦了擦,正要捡起被他杀死的鹅,就听到身后传来喊声:

“在那里,在那里,快!”

他回过头,就看到两个人正在快速向他跑来,一定是警察。他顾不得地上的鹅,急忙逃命。

“站住!你逃不掉了!”确实是两个便衣警察,他们一边追一边喊。

警察的叫喊声终于惊动了专心找松茸的少年,他站起身循声望去,看到两个人正在追着远处的一个人,很快就没了踪影。

他这才发现球球不见了。

“球球,球球……”他一边喊一边找,平时听到他的喊声,球球一定会“嘎哦……嘎哦……”高声回应他,可他喊了好半天都没有听到球球的声音。终于,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球球,脑袋歪在一边,它洁白的毛已经沾满鲜血,地上的枯草都被染红了。

他将洁白的里衣扯下一块布条,小心翼翼地帮球球的伤口包扎好。这件里衣是前几天生日的时候奶奶给他做的,他今天是第一次穿。

“球球,球球,球球……”他一声声唤着,可是,他的兄弟再也不会答应了。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不久,远处的雪山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看着怀里的球球悲痛失声。

“你这个浑球,我都还没有带你去雪山,你怎么就死了,浑球!浑球!浑球!”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嘴唇不停开合,却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走,我这就带你去,这就带你去雪山,带你去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少年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手里的照片上,他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晚上,少年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拿着一把长长的弯刀追着他和球球砍,他左躲右闪,那闪着冷光的弯刀一刀一刀在他眼前划过,他能感觉到刀锋即将割破皮肉的恐惧。最后,球球飞扑上前,弯刀“唰”的一声割断球球的脖子,没了头的球球就这样张着翅膀跟在他身后飞奔,被割掉的头在地上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声音“嘎哦……嘎哦……”

“不要杀我的球球,不要杀我的球球,我砍死你,砍死你。”少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抢过那人手里的弯刀,一刀一刀向那人砍去,血水四溅,那个人全身都是伤痕,血流如注,偏偏不死,就带着满身的伤,满身血迹看着他。少年害怕极了,胡乱地挥动着手里的弯刀,筋疲力尽,却又不敢把刀放下。

最后是爸爸听到声音跑进他的房间,看到他满头大汗,双手狂乱的挥舞,知道他做恶梦了,强行把他喊醒,才把他从梦魇中拯救过来。

一连几个晚上,少年都陷入梦魇中不能自拔,整天都惊恐万分,完全不敢闭眼。最后,爸爸背着他去寺庙,让他跟着一起诵经。

诵经结束后,爸爸又背着少年回家。一连七天,天天如此。

到第七天,少年的腿好多了,慢慢行走没什么大问题,可爸爸二话不说又把他背到背上,少年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任由爸爸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家走。半路上,少年趴在爸爸背上,他突然发现爸爸的头发白了很多。一直以来爸爸都像山一样冷冰冰的,给他一种窒息的威压。他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长白头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男人也会老去。这会儿,汗水从爸爸的白发下面不断流出来,他能感受到这温热的液体,这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一丝丝流进心里,涩涩的,暖洋洋的,就像他抱着球球一样,再冷的天,球球的身体都是柔软又温暖的,让他无比安心。这一刻,他觉得爸爸不再冰冷,甚至发现爸爸的身上发出柔和的光,变幻出一对洁白的翅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完全就是跟球球的翅膀一模一样啊。很快,这对翅膀飞了起来,他仰起头,看到翅膀下面长出了一个洁白的身体,很快,又看到了长长的脖子,还有一个漂亮的头,是球球。球球飞舞着翅膀,“嘎哦嘎哦”叫着,声音欢快,向着雪山飞去……

“爷爷,快起来,地上那么凉,已经这么久了,会着凉的,您的腿不能受凉,受凉会更痛的。”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断了这美好的画面。

还是那个花白胡子的老人,那个靠在石头边上的小宝,时间只是过去十几分钟,他嘴里不停念诵着什么。

“嘘!”思绪被打乱,小宝站起来,左腿闪了一下,差点跌倒,青年急忙扶住他。

小宝没有说话,他一步步向著雪山走去,准确地走到一只粗糙的雪雕大鹅面前,从头开始,轻轻地抚摸,生怕把它弄疼了一样。

许久许久,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冰刀,开始在粗糙的大鹅身上一刀一刀细细地刻画,他的眼中满是爱意,像面对一个初生的婴儿。

先是头慢慢刻出来,再是脖子,再是翅膀,刨去多余的冰,一对翅膀离开身体,展现出飞翔的姿态。两个小时过去,青年感觉手脚都僵硬了,他不停地搓手、跺脚,却没有催促爷爷,他被眼前一点一点展现出来的白鹅惊呆了。

当一只昂着头,张开翅膀的大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青年以为爷爷会结束。没想到他又蹲下来继续开始一刀一刀雕大鹅旁边的冰。

“爷爷……”青年想问什么,看到爷爷专注的神情,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退到一边默默地等。

一个小孩子的头一点一点在冰刀下露出来,然后是身子,还有向着大鹅张开的双手,短短的腿向着大鹅奔跑。又是两个小时过去,太阳都往西边去了,一幅大鹅与小孩追逐嬉戏的冰雕出现在青年眼前。

“太美了!爷爷,您之前从来没有雕过,您怎么不雕这个去参赛?肯定拿大奖!”青年激动地叫着。

此时他的爷爷已经累得倒在雪地上,怀里一张陈旧发黄的照片掉了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骑在大鹅背上的照片。

小宝闭着眼睛,感觉一身轻松,夕阳照在他身上,柔和而温暖,一种熟悉的暖洋洋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是依在球球身上的感觉,他的脸色舒展开来,温暖的感觉越来越浓,身体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儿,面前出来一对洁白的翅膀,是一只洁白的大鹅,大鹅伏在他面前,他立即爬上去,双手扶着翅膀,向着雪山之巅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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