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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心中的部分白发

2024-01-31闫文盛

大理文化 2024年1期
关键词:书写

闫文盛,男,1978年生。曾任《映像》《都市》等刊执行主编。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迄今在《人民文学》《当代》《花城》《钟山》《天涯》《作家》《大家》《山花》《芙蓉》《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400万字。主要著有长篇散文《主观书》(120万字)、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小说集《在危崖上》,长篇人物传记《罗贯中传》等十余部。获第四届茅盾新人奖、赵树理文学奖、《诗歌月刊》特等奖、安徽文学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山西省文艺评论奖一等奖等。

树犹如此

或许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需要电流。总之,只要不局限于那种既成的定例,你无论如何辗转都形如一团迷雾。那种浓黄的颓败和绚烂之感才是造成你痴迷于此的最大缘由。有很多颜色没有那么直接,但它们丰富了颜色本身。有很多物体也不方正,但它们才更近于物体本身。你不必拘泥于要表达一种衷心的意愿,你只要认清你所处的真实就可以了。山形和树木的队列都是复杂而迷人的,它们齐声撼动了那沉重的黄昏。如果你的感觉足够,树木会从密密麻麻的时间里生出日头。山那么逶迤,但它也不绝对性地保持它的身姿。有时你会意识到沧海桑田之变,“树犹如此”!但或许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需要雷霆见证万钧。总之,只要你立足于写点什么为妙,你便会找到这形形色色的海藻!去年十月时分,你还能记得吗?它只是你目前专注的一个词语罢了。相对于你的苍老奔赴,一切无所见和倏忽掠过的虎豹都是全新的。

“劳作”

如果没有意外,尽量每天都读一点,写一点。是谓“劳作”?但莫辞辛劳。如果每天都读一点、写一点,容易记录时间连绵的“曲线”。在读和写之中,未完成的部分会越来越多,直到它们形成亘古的“月色”。文字大体是沉默的,如果不去翻动纸页,它不会自动发声。但文字实有内在的绝大的喧嚣。每天都读一点,可以感受古人、今人之中往日之声,揣测他们的容貌,从而抵达从不可能抵达的时空。每天都写一点,可以留下自己的声音,让它变成光明的指纹。即便月下追逐,也自有微光流淌。每天都处于“劳作”之中,但其实并不会感到困倦,因为实在没有必要拼命地去写,要将写作融入日常,使它变得和人的呼吸吐纳一般自然。当然,写作时日长久,难以避免奇险之境,但也尽量不要妄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文字的累积最需重视,昙花闪现如非出于特异,实在没有必要。日日都写,会在文字的幽微中发现它创世一般的曲折。最不可复制的独特性一定是在不容懈怠的磨炼的闪电中呈现的。如果无法做到终极性的快乐思考,没有沉浸于这仍是启明、仍如新见、仍觉陌生的未来时日,则写作会苦如重役。但我很少见负载深重者奔跑起来。如一直蹒跚于、纠结于各种包裹和围困,不妨去书写这包裹和围困。文字会席卷你内心的警戒,在凛冽的风中,日日推着巨石,也可以将自己的臂力淬炼得更近于神勇战士。战士、农人、入世深者最懂劳作,因为是他们伴随着日光和夜色终日蹉跎。

孤月对空窗

孤月对空窗,此世略显沉闷。他闯过龙潭虎穴,但没有留下多少记忆。他只是为自己的经历付出了利息。身体每况愈下,似将不久于人世,但也仅仅是这样。他一直半死不活地活着,每天夜里可以看到星空。他喃喃自语:我不过就那样闯荡了几年,残余的却是大半辈子。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倒是希望始终可以平平淡淡。但是后悔药物常有,度过这一日去往生或死的大门也都敞开着,他却始终没有做出选择。古月胡雪,都知道这样一个典故。他大大小小都有那么一点意思,他有时会在梦里看到一个无头骑士。

悬  崖

我认识的人多年不见了,或者他已经死了。因为不见是双向的,所以我也可能在认识多年的友人那里变成了一个失踪者,一个亡灵。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为我们的相识一场进行道别,我记不得这样做的必要性。可是,倘若我们都离开得无声无息,甚至,连世界上仅存的一丝芳香都没有见识,连春天里照常开放的一抹花儿都没有见识——园林里寄存的,也只是一堆没有灵魂的身躯和骨肉——那么,我们便连自己的寄存都沒有见识。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友人,想不起来还可以对谁展开真正的道别。但是,假如忙忙碌碌,却也总是感到心头壅塞,太多的事物替代了我们原本植种的树木。涵洞下的水仍在流,但是,那些昔日爱情,却已经不见了。爱成为亡灵或者一段壅塞的旅途。我们的生命度过得有些沉重。血液汩汩涌流,像是时间突然爆发,而我们的寂静夜色却居住在一轮硕大的月下。我在深夜里走过这些街区,我似乎并不认识这个橱窗。我也不记得还有多少人读那些垂柳拂下的道别之诗。我只是觉得太多往事都不像密密麻麻的苦果一般,它们张开了一把黑色的巨伞。在悬崖下面,有人开凿了石头,我不知道还有哪些千古不化的骷髅。我认识的、经历的太多境界都不见了。每天如此,我总是盯着天宇下面。如果有一种时刻,我仍然能够借助在地面上的沉浮而写下一些句子,我知道,我的踪迹便会铺展成一个悬垂的平面。我们互为臂助的人间亮起一盏灯,我在楼上看那些天空中的虬枝。骂骂咧咧的世间骚客,熙熙攘攘的新年火车,一声不吭的乡下君子,都已经不见了。现在,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书册可以随我远行,多少日子里,我都为找不准一个可以承载我的空白执着的词语而挖掘那些漫漫无序的根茎。

我身心中的部分白发

逝者之书并未死亡,它们总是充满了“活生生的气息”。

我设想我的生命不是通过死亡获得拯救,而是通过书写。“无比真实的书写”。我罕见地用我的一生在抵达这种书写的深层。我会感觉到我的力量微弱吗?是的,我会感觉到生命日复一日地流逝,死亡像影子一般无处不在。

我的完整的生命在不断地获得补充,但作为它最原始的部分,已经日复一日地消逝,“苍老”浮上了我的额头。在我孤寂处世的每一个时刻,我总是像个逝者一般,将那些空洞的边缘充满。

我日复一日地书写,它似乎能够取代一切。不书写的时分,那种旷远无边的空洞会催生一种做人的麻木。“世俗的一切”毫无意义?但它们却拯救了我面对夜色深漆时分的思索。我在一种极为微小的处境中的思考毫无意义?但它却已经完整地构造了我的四十五年。

近于半百的年岁,近于活着的生命消逝,近于无限沉默的言说。近于无视和诚恳的体贴、拒绝,甚至暴虐的四十五年。

但这仍是我的日常。没有丝毫虚构。但这一切都是浮尘,都不降落?

很多时候,我并未首肯我的生活。相对于写作中的无限呻吟,“我的生活”,那些固定的居住地和临时的租所都是陌生的。

每一天似乎都不够凝练,因为我总会基于写作的恳求而对流行的大地之语有所愧疚和短缺。我总会离席去往那些人迹罕至的独语时分。很多亡灵的记录及时地保守了他们与后来者的对话。我很恰切地注视着,也怀疑着;赞誉着,也咒骂着;极喜爱,又极憎恶。

这便是书吗?有时未必尽然,我的头脑中似乎酝酿了太多迷雾。我阅读终日,但并无一词进入我的肺腑。我似乎是呆立如木鸡似的悬挂,我的身心总是不够坚定。我没有转圜,而是固执地逗留于那些茫然如偶人的卷册。它由于我不够专注地介入而度过了一个个阅读假日。

忙碌和死亡同步发生。我似乎十分敬惜时间。否则,我应该奔行在大地上。我极为清晰地知道冬日落叶和枯干林地的温度。我从未袖手旁观。我的很多年迈的亲人们都故去了,在他们领我行路的幼年,我十分迷恋地亲近过他们的面容、各种回忆、果木和美丽图像。

我开启阅读的时间,是在整整三十年前。这里的宇宙足够腐朽,因此我知道我未及完成的隐喻已经侵蚀了我已经完成的部分。我是在一个浑浊的感官状态中步入未来旅程的,因此我所写下的,都不明晰。

它们只是一些抽象之物的定语,但毕竟是真实的模糊。我的各种幻觉就受启于这些书写的完成。我像是与那些逝者永恒地住在了一起。有时,我会感觉到亘古未有的宁静。

只是,我尚不知道那种逝者之间如何衔接他们的思想。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叙说一切。有以腐木之姿长成万古浮云的书籍吗?

我想定然是有的。因为各种泥污也曾经覆盖了那些孤零零存世的簿册。因为各种湮灭的思想也会在突兀嘶鸣的早晨造就狂暴风声。

世俗中的喧嚣真是活着的良药。我知道我的身心之中白发如鱼纹。

以世俗形态留下来的,毕竟是那些古老生命的见证。因为所视者寥寥,那些古老生命总是带着一种嘲弄的、薄情的意思来到了我们中间。

地脉之中熙熙攘攘,因此当我睡熟的时候,那些沉闷的生灵才娇俏如昨。她们带着凋零的归期写成了一种绝版的韵语。

“万千人言,如琢如磨,如泣如诉”。

万古名物都不再是节日的创造

我缓慢地旅行,直到那死去的苔藓记起人间胜景。那弯曲的地理中藏匿着逃跑的万物,它们在纸面中绘制新树、草色和山河。

我记得除夕将至,但我对节日已经无感。

万古名物都不再是节日的创造,它只是推动了一些记忆的诞生。

我们是活着的“奔跑之枢纽”。如果不是求助的人太多,我们还可以裸足下河。

它们在纸面中绘制!水流绝无冰封,因为这星球上的苦楚已经太多了。

幼时我所认识的光明,像层叠山峦。我总是持一把尺子丈量那过去的沟壑。

我在最低的草木中看到了死去人的梦境。我守卫在他的墓畔找一枚落地金针。星星之火太多了。它们照亮了那最高的星宿。

如果除夕依然带着旧的山水来,我想不出它是否仍徘徊于一颗古珠?

时间虽漫漶,但具体的一日却是凝练的。我不知道三十年前除夕的天色引擎?站在村庄的高顶上,我已将远行。那始终未能拴牢的牛马长势可好?

那时我苦无一本藏书。凡借阅的书册皆已归还主人。

那时我意识到了我会是一些书的主人?它们有的超越了我的年岁,像书中寿星。

三十年,足以使我变得垂老,领略过各种时间形状后,除夕又至。

我敲打过的哪些骨头会发出警戒之声?当夕阳加持了暮色,我站的原野会低于地平线。三十年会使一只鸟的羽毛衰老吗?它们盘踞的云头实时锤炼,鸟巢的挪移像武穆行军。

三十年写不完一个句子,但它的蕴意丰富,像万家烟火齐刷刷地亮出了引燃之柱。

我远在一个平淡日子的深处。除夕鲜有人至!我会写一些祭岁的诗吧?

戏剧中有一些许诺被分成颗粒供我们饮用,我无法辨别形味,但这只是最小的除夕颗粒。

忘却一些事物会使时间变得缓慢。但我无法挽留太多奢望返回九天外的来客。

他们的翅膀柔软而硬朗,即便我只是轻击泥土,也会弹动那条带他们离去的缰绳。

降雪之日

有些思绪总是能够贯穿下来,哪怕经过千年百年,总是会在后来读到它的人那里用力地扎根。或者,这些思绪本就是活着的,它们只是在身体的复苏中无意地触碰了那若有若无的灵魂。

事物毫无表象,它几乎是以纯白之色裸露在空气中。我注视到那些漫步的人露出已经老去的鼻孔。树上的枝条没有果子,此后它们都是空荡荡和孤零零的無情旧日——因此会有相似的情绪贯穿下来,你穿起吉利之衣,像一个兵勇般站在让自己老去的山上。

为什么要书写这些相似?因为除了陌生的魔鬼之声,仅仅是这些旧日,才能够接近你心中创造的面目。它们以同样晦暗的色泽破除了你徘徊不定的梦中拮据。我许你一些紫晶之衣吧。

垂落的袈裟正渐渐回过神来。我知道你无法真正地重复。“如果谈起思绪的结构,它本来有着澎湃的、泥浆般的设计,只是你择取一种样态将其写了下来。它像被拘束在自己形体内部的小鸟。”

或许,只有不凝聚为星空中细小的一点,你才能赋予梦想一个宁静未来。我们向内挖掘得越深,越不可从泥古的灰尘中捕获和感受。每一日都有新事?但它们不是你主动看到的,而是生灵造化之际天才的呈现。

“其实,我本来不喜欢给你披上袈裟——因此,不要自居广大之心照耀万物。你只要以虔诚无比的姿态写一个字条留下来,我便会记得你的。我们之间的血脉是从这个通道获得和开启,我以同样虔诚的字条筑成一座亡灵起居的城堡。”

如果生生不息,便会有不死之心。如果敬信无外,便不会有内心冲突。我知道你制作了一些庞大的架构,只是我先前没有看到白雪的晶体时,先注意到一座枯萎的深井。那里埋葬着一盏有擎天意志的油灯?

我的想象没有到了那里。但有些思绪会层层叠叠地冒出来。它们不是一粒种子,而是一座库房。只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那些庞大的架构时,先注意到了它们的绝望和偏颇。因此,后来,我才信任只据本来的描绘。

我去除了想象之外的想象,完全依据那种空荡荡的思绪来写作句子。这真是无与伦比的暴雪!它有时重得使我抬不起脚步。

我去除了各种猜测和虚构,完全依据那种空荡荡的思绪来写作句子。这是万一的,也是收拢的。我其实得用一种鹅毛大笔!直到一个黄昏,我来到了山风跳荡的空中。我再度发现了那些虚无之神私语不休的面孔。

是的,总有一些思绪能够贯穿下来。我曾经活得像后来人?那另外的、交错的时空中才能够真正地诞生普通人!泥泞的道路上落着蝴蝶,如果你好好记着,或许久后便有一个僧人经过你的窗口。

“记得叫他叔叔。他是你的亡父。他用右手抚琴。他的骨骼会发出各种声音。记得叫他影人。他飘飘荡荡瑟缩在风中。他宽袍大袖,正对照着地图找一座庙宇。他将他的尸身藏在某个闺阁。你知道他只是一种声音。”

但那些寂寞的经卷最是沉醉。是它们容纳了尘灰之中我们的相思、绝望、爱恨无穷尽。是那些人在动手脚使这里的参天巨树落下了一些划痕。好在他们后来转身离去,从去年此刻以来,再无任何人行动时的背影。

无  题

时间不是一个后生,时间不是一个最后的后生。时间不仅仅是一份忧愁,时间是你需要挽回的急难。

你肯定是对的,因为在时间的上游,你即有自身最后的见证。

你左冲右突的样子被我记住了,我记得那便是我们的见证。

我努力地做出选择。或许这是另外一重真实意义。在此之前,我只从夜里的白光翻墙而出,行路之中,频频回首。

在此之前,我还热衷于很多人生练习。

我似乎没有真正地绝望过。因为春天会来,万物的降生都经过了你的家门。

我建议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我必须告诉你的实情。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改变你的走向,你沿着最清澈的河流集藏眼泪。

我知道你完成了一段深刻时期。在故事之中,鱼腥浓重得像墨痕。

你完成了你最终的启动。你用力了,你喷泻而出。

时间是不是你的身体最初萌发的嫩叶?你骑骏马驰过北原。时间注视着你,也顺着河的方向埋葬了那些庙堂之上的大人。

你知道这是谁的住所?你知道是谁享有永寿?

时间不是一根指针。它弯曲的部分太多了。时间也不是一片园田。它美麗的形容也值得上帝为此刻苦。

时间不仅仅是一份庄重的成长,时间也是一座环形堡垒。它有细铁般的鼻毛吗?它有裂谷般洼陷的骨干。它有一双奔赴星月的赤足。我记得它孤独而廓大地躺在路口。

我刚刚成人。在时间的泡沫和露珠里,我记得花朵已经善恶莫测地降临。

我嗅着那些可触摸的芬芳,我想同你交谈这些时间中的句子。或许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就在这个节点上,我们的围城早已形成。把那些已经解剖的部分拿到我们的视线之内,你应该以你的光芒覆盖那些忧伤。

时间不是虎背熊腰的后生。它只是一面站立着无限事的山坡。

在你准备增补点什么的夜晚,时间跳了起来。它背着降落伞倒垂而上升入空中。

紫色白云

脑子里先有一堆拘束和可能受到的反对写不成文章。心里不要有拘束,不要怕反对,使心思畅达,直抵肺腑,文字才能自然溢出。即使写得未必十足的好,但也绝不会差——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至少是自己的,凡是自己的,就离个性不远,甚至风格独具。风格独具,自然不是人云亦云。我最怕的就是人云亦云。

写作会随着时间流逝。尽管碎屑太多,但一个朝夕,一个昼夜却不会有多与少的层次。若有层次,也只是来自你的感受,而非这时间长短缺漏之本身。一天是完整的,不够完整而日趋散乱的,是你的心。只要你能将你的心静下来,你的每一天就完整,自足,充满了与时间流逝同频共振的丰盈。

是的,写作中思绪会与文字同生共长,写作是命运和洞察的回声。命运积累太多,但总有一条金线,在你的诸多命运里闪闪发光。你最需要做的,就是发现并将这条金线呈示和镶嵌在你的身心之中。你用微力也能写出思考的负重。

你双鬓的白发记录了你自我完成和留有缺憾的名字构造。你双肩感受的困顿也是你所体会的坚定自我的一部分。时日呼啸,从春到冬,这一日日似乎都不变。你的底下坐着倏忽而过的椅子,细思纸质精巧,细观静如凝脂。整个天地都不苍白,你只要闭眼仰观宇宙,它便笑出五颜六色。你就坐在椅子上写下这些字的无意义。思考随风起。天地紫云英。

将完整的地亩教给自己。你酣畅的梦境中能容物。白雪漫坡,枝条挂柳,雪后新画,幼犬嘶吼。长长的记忆都起来了,你集思广益,洞察秋毫——这一切比你刻意的设计都要好。这一切都不在具体的计划之内,但它有须臾中闪电划过星空的背景。漫步过碑林,驰骋渡江河,这都是你视若等闲的日常。你什么都未离弃。你必用心地做好了自己。

给你一个磁盘,你用心地围观笼罩在空气中的紫色白云并将之命名为旋转。给你一个空白长卷,你用心感受它空白待你的良苦。这些日子本都可以用心长诉,但你没有时间。时间都留到了垄亩之中肥沃了那些泥土。你这是被注视和洗涤的一辈子,末了葬在高处,你能看到浮云流过你的身体。那苍鹰的羽毛也散乱了,但它能稳住阵脚,因此会将未尽的生命葬在紫色白云的府邸。

我为我开始时没有想到的结尾而欣悦。它点滴沧桑,事实上都是我们的白衣服。玄幻小说,镜中空城,都已经成功终结了我们的故事。白日梦在做,但浮皮潦草可,静细辨析则大为不必。我没有太在意地走过了这些岁月,只有这一刻的轻松欢乐才接近了那必然闪烁的岁末日出。东方长空云云,轰然如一座古木盎然森林。

人走了之后

人走了之后,有些声音会留下来。对照这些声音,一个人的命运会部分地甚至完整地复原。

书写本就是对死亡的拒绝和纪念。对生生不息的挽留。但是,力透纸背的书写不一定能够触及生死的本质,一种蛮荒而武断的强力会戳破纸张,消除日常。

或许只有默然而碎小的石子构造的大厦才能见出每一个书写的时刻。所有的凝结都能被听闻,书写时作者内在的吟诵之声会永远活着。

只要书籍不被完全隐没,那作者内心的宏阔和宁静便会弥漫成久远的邂逅。我只是从死亡开始识别,由此见证无穷,直到我的軀壳也融入这样不可避免的命运。

能够以书写之法长久地活下来,或许便谈不上是多么悲惨的命运。我无法彻底地掌握以世俗荣耀之姿活着和以被吟诵的音容活着这二者间的平衡。我也很少兼得笑与哭、爱与恨的重叠与交糅。

但在一个很长的源流中与逝者对话,去除具体的、亲好一般的悲喜——这些日子本身即是一种溯源和刻录。每一个字都有效地拉近了我们彼此间的距离。

这些年里,正是这样不懈的注视使我获得了另外的生活。它完全抵消了我人生中的错谬和失败。我把很多材料都混同于一种材料,由此目近野外,心神都留出一些缝隙,抵达惯性之中幻影般的天地。

他们在被阅读时刻的短暂驻留跨过了江河,事实上已经繁衍出植物根系般的盘杂。我经常进入这样的时刻,以遮风避雨的初衷触及更多的、更丰富的风雨。我觉得他们在所有的命运里活着,人物的形相分合,早已与今天的时世相融。

但他们却真的逝去了,因此当我自以为消弭了我们的距离时,我的真正的感觉集中却没有太多依托。对于我热爱的创作者来说,他的存在无论多么久远仍显局促和不足,他的书写无论多繁复仍显简洁。我希望他们能够深入彼此的部分更多一些。

是的,我常常是矛盾的。他们的生与死都既向我提供了养分,又孕育无限的遗憾。他们以自己天地一沙鸥的样子溢出天地,那些虚无缥缈的文字将新旧间的孔隙充实。我反复地确认过他们在我这里的活着。

当我被日甚一日的无聊之感笼罩,我以自己看到过他们终结的姿态去修饰我的当下。那些书籍都仅仅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相对于他们活着时的寥廓,如今的一切显示都不够真实,它们只是一种替代性的活着。

“我们在葱茏之中整体移动,到冰河和山水的万象。正是因为集体迈过了欣慰和悲苦的大限,所以我们才这样不足为己观、不足以喜忧地活着。这样以文字筑成的一生,便是我们无意达成的持重。”

伴  随

有很多物件伴随我们的时间过久,以至于我们会将其视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早已接纳了它,似乎将水和树木、云影融入大气之中。但是,这些物件不是一劳永逸的,它们会有寿终正寝之日,只不过,由于伴随我们的时间过久,当这样突兀的一日到来,我们便会感到猝不及防。总之,离别是常在的,这不只是应用于我们的命运和信仰,它还应用于一些伴随我们很久的物件。

无一物,无一尘

有时我感到我已在创作一部卷帙浩繁的小说,置身于庞大的幻想里,仅仅凭借对流水和浮云的洞察就能写下无限循环的文字。但也有另外一些时候,我则是拘谨地局限在写作的一隅,似乎除了生活,写作才是最庞大的。

但写作却无可置疑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它已经用了三十年的长度。

它重新塑造了我。

我不写作的日子极少,因此像是游离于整个世界的某个真空中……所有柔韧和刚强的事物都是皮毛。我不完整地书写了我所感受到的。

但是假如我没有介入这样的生活,我秘密地通过了另一条通道,成了另一个人,我或许会感受到另一种规则不一的呼吸。我会记得许多事,但叙述却是不可能的。

我不写作的日子极少,因为如果没有记录,我或许无法体会我完整地度过了这一日。似乎已经有许多人和许多事来自我们肺腑中的吟咏之痛,但无论如何,活着便好。我似乎已经超越了烈火和热血交织的岁月。

但我仍然写下了许多我原以为不会写下的,我珍藏起来。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角落都有这样卷帙浩繁、充满肉欲的青春和虚构(那些密密麻麻的种子啊)。

其实我已经极少书写叹息。因为它的长度不够,所以我不能断行。

我也极少书写我计划之外的东西。这三十年里,我强迫性地,逼近了那些永存于世的昆虫。在雨水的瓢泼中,我看到你了,当你通过一管洞箫深情叙说的时候。

我其实极少聆听。但我不愿意逗留下去了,因为整个街道都壅塞,充满了我看不真切的理想和寓言。

有时我感到我的书写便是一个庞大的理想。但我根深蒂固地生活在这里的水火不容之中。每一日,都有无限冲突被收束在甜糯米一般的空气里。我知道你缩小身子,挤进了那些如若离散的针孔。

我看到的你,无比卑微和缩小。

其实连死亡也是无意义的,因为这种事情太多了。我们从峻急的奔马般的江河里挪了过来。你用了很多力。你的身心因为过度用力而迅速膨胀。你在积雪中造出了穹隆一般的屋子。

是的,如果你还能回到三十年前,那敞开的未来依然香芬扑面。我记得当时我们的乡村还在种植麦子,我最后一次骑车穿越了那个春天的乡野。但我再也不会像那些年一样逗留下去,只要恐龙没有复生,我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

天空没有什么变化。它经历的时空太短暂了。但我们已经度过了半生。那恍惚如巨灵一般的乖巧兽再也不会出现。因为你的衰老已经写在了每一寸土地上。

我始终如一地遥想那些石头?是那些空荡荡的时间盒子啊……

我始终如一地完成着这些年的生活。我没有顾头不顾腚地滑向其他。我制作了那最大的布景图。是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从那条路的尽头走到此处,我所比拟的行走其实是一个构不成任何幻觉的由头。

你寄我的书册我会去读。我极少郑重地向那些水鸟说出什么了,但是在很远的天涯,我知道你用泥巴捏造的水鸟也深入到了海藻里。

时间中的旧物如此浑浊,却仍然生机勃勃。

你应该同我齐步用力体现这光明的眼界,渐渐觉得不可靠的美色?那屋脊上确实驻扎了万千种时间中浮海的影子。它最是疼惜这敬重不得和强抢不来的造作。

我知道,你也不过只是将自己视作一个玩偶。你没有根骨,也不忌讳成为浮云中最微不足道的星辰。

我不再书写叹息。因为除了你,再没有人可以看到这里本无一物生。

人世岂得精确和圆满?

人世岂得精确和圆满?残缺和困顿方为命运的常态。许多理想追逐经年,甚至终生而不可得,知音漫客也尽为区区草木。近年常思生死大要,未知存亡之机,但总要挣扎用世(其实也仅仅为小我,实有无穷的局限),总要诚实地记录和面对,总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唯观察和体味都难以圆融,因此常常厌憎自己。文学确为“无用”,但如果这种意念深入四肢百骸,为文学的生命中没有琴瑟和谐,也没有惺惺惜重,没有真正的值得和遇合,则它便该消失了吧。有时觉得似乎不会如此悲观,因为看得见的光明和正大世界,有时却觉得定当如此,因为夜色森冷,落叶常常盈满行路。文学不必是一个角落和局部,它面对的是个体视野所见的浩瀚长空,它尽管追求宏阔,但也常常需要通过仅容一身、逼仄和令人惊惧的悬空栈道。文学不免是心中微颤,但天际十万里大风,牵动你不可描述的空洞金身。你不该记得无限循环中的温情委婉,你该始终记得天际十万里大风。灵魂的精要,都是风中的寂寥和历练。你不是一个凡人中的英雄,你只是一个怒不可遏的爆笑婴童。

我喜爱线索繁多的事物

我喜爱线索繁多的事物。因为这才可能是事物的本相。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种单純得没有字句形容的事物。因为它们的面目深入,我已经忘却了如何使用最初的语言去写下它们。我相信我路过的道路不会是笔直的,它只是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如果我倾心于从我日日所在的窗口去领略蓝天,我的心也会变成一个四方格子。我所居住的领地也不再具有广阔性,它只是看起来像一座悠远的城堡罢了。如今,在很多古人都不做声的情境中,我所能管辖和思考的范围极小。但我对生命无穷尽的喜爱便来自这种细微的烟火,总是起伏和涌动的光阴,渐进地逼近我的审视的四季。我记得去年比现在这个节令晚一个多月的时候,整个世界便变得绿油油的。但那些时间,却实在算不得是唯一的。因为兔子蹦了过去,携带着它很早时候就长满了身体的羽毛。山羊在慢悠悠地吃草,或者疾如星火地奔驰,因为猎食者到来,它已经顾不得转身道别。我注视的原野之上呈现出令我们说不出的迷茫表情。那些纷纷扬扬的事物,它们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很多年里,或许我再未回到纯白地面,因为各种空中灰尘笼罩了我们。我喜爱那些令我生出惆怅的事物,因为它们是由于血脉上的相似才进入了我的心中。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种硬得像空白岩石的事物,它们总是薄如脆纸?是的,假如我没有辨识,或许便没有同你相见的未来。我知道那些繁复的空明中就有一盏灯烛,它们才是令我们梦中喊山的火舌。这里的时间总是悠远漫漶,但我喜爱那些面目复杂的事物。我从开始写作的时候就记事了,但我从未完整地拨开过那些迷雾。只是,假如我在夜里无眠,我还会在黑暗中绘制一条去或来的曲线。它们应该是我最高虚幻和寂寞的顶点。

岂能洞察秋毫?

岂能洞察秋毫?你所追踪和表达的,可能永远只是片面和局部。但竭尽所能的表达,从各个端点出发,旨在致远的辩驳,可能会无限地趋向于事物的完整性。我们建基于热血和理想的构建不是完全无意义的,这无数的秋毫,便传袭了无尽的旷远。新鲜如处子的感觉,到了人生的中年或者绝无仅有,或者澎湃如初,但你要懂得抓住这样空洞和所思强烈的好时候。你使用的每一分力都充满了局限和实在,但无穷的实在,会使你异常妥帖地落点在此,你身心中的困顿会去复来。即是生死无穷已,也已印证了你的见识,因为生死勾连,它并非完全地绝缘,你会在懵懂和失去记忆的瞬间去去复来,大步快走,“悲欣交集”地踏入人生的另一条河流。

“笔直的曲线”

离乡时,我通常经过的这段路途是一条“笔直的曲线”。它的局部,笔直地立于我们命运的一侧,但其整体,却蜿蜒不可见。这条路沟通了东西和南北,也沟通了我的年少、年迈和垂暮。日光奇幻,但也从来没有完整地将路面的跌宕起伏从容地记录下来。日光如流,暴雨般注入了河道内外。每一次经过这个路口时,我都会感叹着华荫如盖。它们森严地笼罩了这片天地。而时间似乎是新的,我们骑虎奔波,已经来不及体味光阴的色泽。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曲线伸展,似乎更加深远不可即。这些风云流动,人之生荣或萎灭,都像是一条曲线。你不能尽悉它如何转折变化。因此,我们只是在经过这个路口时,才想起要将这种未知的纯熟写了下来……

世界可以是一个感觉的圆锥,具有无比的当下性和太多流逝的重量,但世界不是虚构。

想努力改变但根本做不到的痛苦似乎不值一提。因为变动一起,即处于一种陌生的情境之中?变化不会带来抚慰,只能使原本感觉娴熟的事物备受压迫。很多人都会选择维持原貌,为了求得生存的停顿和喘息而忽视了更为长远的命运。但是我知道时间在努力奔跑,它拖拽着那些围拢它的花儿组成了一个城堡。你不用想重操旧业,因为改变之机已经错过了,你遗失的部分更多,再度参与的激情已经无力承接滞留旧物的发声和地心巨力。这本身不是一个悲剧,但是习俗难测,你不知道你曾经付出了什么。或许你已经做到了闻过即改,但你的速度太慢了,那些醉心于忘却和捕捞的渔人最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只是拉着一些沉甸甸的冰河改变了自己本不想改变的骨骼。

山水映衬,四季都有新生

我本没有刻意地经营什么(因为我本不足够深刻)。我也不想仅仅做一个善良的、多悲悯的人。我留意每一年正月的变化,因为时光蹉跎,它其实已经替代了我曾经获取的幸福而提高了奔赴未来的速度。这个世界上的寒冬处处皆有,似乎无须戒备,但它们慢慢地覆盖了那些嘉禾。我没有种植耐寒作物的心得,也不知道求助于某一记忆是否极有意义。昨日何在?那带着我们描画句行的人呢?他一定已经渡过了那条湍急河流。我唯一知道的是,河口湿润无物,它将无限光阴冲刷。我没有刻意地经营什么,但是山水映衬,四季都有新生,依赖这始终如一的判断,我已经获得了那始终难以获得的,建立了那始终难以建立的,“正因为我别无所想,所以我的虚无感才如此真实、宁静”。

停  滞

时间、劳顿和激情总是会大幅度地停滞下来。我们没有力量破门而入,使黄昏变得像一只硕鼠。天空异常古怪,深远,藏匿万物身形。我曾经寄希望于自己创造一个天空,在星云的缝隙中找到那些已经停顿和死亡的过往。每一天,时间被切分成一些混沌的碎片,钢木变得曲折可怖,几乎没有人群会识得它们的本相。任何停顿似乎都是及时的,迅猛而无章法,陌生而充满了异样的诅咒。我知道自己流出的鲜血正是来自那些旷野之魂,它们继承了特定的秩序但找不到回退之路。天空之窗开启,但它也已经过度地吸收了那些黑色背景。我觉得自己总是在停顿之中才发现了一些特殊的人声。我觉得自己深陷在静谧中的夜色没有意义。我把那些持续的劳顿都刻成了仓颉般旷伟的木纹。它们没有任何庄严和律己的力量,使黄昏变成了一条河流的溯源。我似乎不是用尽我的敲击而是用尽了我的注视去写。那些劳顿和激情都在时间中大幅度地停滞下来。如果记忆变得沉灰无味,我还能够和三十年前一般,站在故乡已经被推平了屋脊的上方吗?最令我难以释怀的,不是我刚刚完成的这个句子,“它其实只是一粒饱满的生死”——最令我难以释怀的,其实仅仅是这根直木的埋骨之所。它在风云之中再度穿梭了一个无形宇宙。

明月仍在头顶

它似乎总不逝去,因此没有意义。我希望它可以消隐一阵子。在孤独像极了一棵柿子树的日子里,我记得明月肆意地朝地面上洒满了月光。晾衣服的男孩穿着拖鞋出来。天有些凉,他冻得瑟缩。但明月仍在头顶,像突然长出了一双眼睛望他。他被吓坏了,“我好像在院子里看到了嫦娥,或许她认为此刻人们都不会观看月亮,因此将自己的额头映上月轮”。嫦娥的目光深邃而阴森,男孩看了一眼便病倒了。他老了十岁,从此变得缄默不言。你认识他吗?那个男孩,他就在村頭住着,如果你走路碰到他,不要盯着他的衣襟不放。因为他已经绣好了月光宝盒在他的身上,他听闻故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独自承受这不逝之约。他顶着明月行走在古族的大地上,但从此他再不仰首。他再也没有看到月中嫦娥和白兔。

那些隐没的句子

面对那些始终写不出来的句子,我一天比一天吃惊于它隐没的坚韧。我已经在梦中目睹它的裸体,我体会过那种恶劣到了璀璨的悲观。但这和我的坚持没有关系,我爱不爱它都意义不大。它自行坐在椅子上。它会自己跳起来。我所能做的,只是一种擦拭,恋家,爱人,不辱没门风的擦拭。但是如果到了午后,街道上空无一人,上班的上班,睡觉的睡觉,空虚者仍是八面漏风。造物者能体会到苦秋的冷雨。我需要完成一个形态,彻天彻地写好羞涩的新容。那些隐没的句子就躲在那些藏有鸡鸭鱼兔的笼中,因为此刻没有名字,它会暗自为无人注视感到欣慰。它跑动时为我捕获,就这样,它被亮了出来,在阳光下铭刻,庄严夺目。它为自己发出一句多余的叹息招来猛虎。它在纸面上发出仗势一跃救大人的风声。

思考既是加强又是道别

思考既是加强又是道别。在完成了欲完成之物后,人生得以简化,黎明便“如期而至”。时间是富有秩序的自然之光,它已经摆到了我们面前。时间的延长线,那无尽、无垠的草原,既是加强又是道别。我们很幸运地伴随着新的一日如期而至。内在之神声如洪钟,而外物皆安泰、静谧。今日已至,所以重新奋斗来不及了?但热烈的、流逝的晨光普及到大地上,它开启了无数端点,可以使你心无所忌地进入。鸟鸣长如裂帛,它们盘桓在大地上,是仁义的命运之诗!

小  说

我非常坚定地相信自己会是个出色的小说家,因为除了沿着此路向前,我实在无事可做。关于小说,我对它从无看法,但我知道,小说就是从这些无事件、无看法的状态中生发出来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试验了一下此刻拍案惊奇:我书写的是一个上帝创世的故事。他由于受到一些突如其来的意念迷惑,决心离开黑绒般的住所,置身于广阔天地之间。天地本来只是混沌的一团,由于受到他离开的启发,变得黑白、阴阳分明。上帝就在这天地间住了下来。在天地之前存在的那个黑绒般的上帝住所没有留存下来,它或许伴随着上帝的离开,已经化为乌有。上帝对着水面深思,他在有意无意之中创造了自己的面容。上帝在水边洗涤,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是干涩的。由于上帝的感觉日益丰满,水面便从无到有渐渐隆升。上帝就这样渐渐地生存在水汽茂密的空气之中。植物的根须绕着上帝的脖颈,动物奔腾雀跃——仿照着上帝的沉思面影,它们都创造了自己的后代。猴子们精神抖擞地试探着去握上帝的右手。上帝抓住一只毛绒绒的手,却苦无对策。上帝显然没有过错,他只不过是停驻了片刻,便成了这部小说的主题。他创造的是一个乌有的世界,像那些黑绒般的视线,他从未彻底地看清自己莅迹的大地;又像一个整体,上帝从来不能完整地洞彻自己的内外、肺腑和表皮上的脏污。但最终为了结束这篇小说,上帝才咳嗽一声引起了熊熊大火。火焰弥漫如生死,上帝心怀悸动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眸。他在沉思中忘掉了自己的创造和诞生。

那种颜色庞大,故我

那种颜色庞大,故我。

无论采取何种文体,精确与陌生的表达才是最重要的。精确,陌生而雄宏,会构成魔鬼举世无双的笑容。

天造地设是很清晰的判断,它不会弯曲,因此不必留意一切特殊的目光。它有着足够的力量将自己固定下来。

艺术之神秘来自更多未知之力。因此它溶解了太多秘密的笑声。

诗歌可能最接近光明的充沛。万物的根底,都来自电光火石的一些瞬间。它不会说教,绝无顾盼。它的形成,极其自然。

不完整是离奇的。万物皆有着极其妥帖的时间面目。

诗歌衍射出一切。它有着最漫不经心的截铁。落实在诗歌锻造中的力最是恰切和圆融。

诗歌和草木一般高矮,一样胖瘦,因此它落实在草木中。记忆和恐惧都是诗歌内在的敌人,但记忆和恐惧同是诗歌无法换取的胎盘。

分  明

他写的是散文,分明不是诗。他对这个很清楚,但他为了战争,也会高喊几句口号。如果他干好了,适逢其时,也会获得尊重。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干不好这事。除非战争马上结束了,但敌我双方已死伤殆尽。没有多少勉强活着的人会仅仅为了吸收他的口号而忘却牺牲的尊严。没有什么事鼓舞他,也没有什么人喂养他。他有些不大不小的愿望,但因为没有倾听者,便无法说出。最后,他用沙子堆成了一座堡垒。在堡垒的核心,他写下了自己的绝望。堡垒留有一个出口,在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从这个出口钻了进去。带着铁锨入围,他一下子打乱了这个堡垒。他把自己埋在了沙子围成的途中。他没有完成任何一句诗的念头。他只是通过这个恣意嬉戏的举止将自己度成一个飞人。

《主观书》

我的这本书便是写给这片星空。从开始到结束,它没有多余的修饰。我的生命中没有繁花,只有最朴素的见证。我知道,我在写作中隐身的奇迹便来自这里。我并不希望自己太过用力,便像十年前(2012年10月28日写下《主观书》的第一个字之前)那样。因为我所使用的每一个汉字并非我独属的,秋雨漫漶入冬,也不过只是经过了一两条激流。生活总是如此淡漠和沉寂。我唯一不能释怀的或是“我离开那里太远了”。那里,丛林密匝,可容无数植物蹉跎。一季一枯。一季一个命运。一季,一种星辰。我总觉得是它们首先映现在那里,像你所说,也如同我的言语。如果这种单调颜色的构成可以继续,我知道,我会拥有无穷的书写动力。这片混沌天地,已经有无数习惯了此起彼落的小兽,它们也自有其“永恒的名字”,“跟我的生死连通在一起”。从此开始,我或没有秘密,因为一旦文字惊心,它们就像玲珑和空旷的酿造。我不可能超越我的梦境,直达那些星际迷航的远古母体。

要改变一点什么

1.是这样,我有个根本愿望:将自己从肤浅的现实生活中剥出来,粉碎这乌有的梦境和黑暗。总得改变一点什么?总得心存海岸线……天蒙蒙亮,总得使自己适应这日日固定的早醒时刻。不是总得写点什么,而是总得适应早晨初醒这固定的铁律。

总得找到自身的所在,总得听懂这四十四年来的鸟鸣。总得与用心的事物对抗。总在老去。总得保持适度的饥饿……适度的沉默和适度的焦躁共在。适度的生命的清冷和温暖的内心共在……反正总是这样,总得把时间延长!

冷热皆戛然而止。无尽的现实逼迫,力的加持,总是与你未死的这些年月共在。你越来越清晰地走进这片天地。不要贸然相信那些指摘,要坚持呈现你内心中那座巨大的富矿。词语和爱皆目不暇接。中年了,没有太多的理想,但有一个生活、意志和荣辱的基本法。总得使时间的脸富有一个容颜。

2.这条路通往九月,无穷的远方。这些草木通往九月(无穷的远方)。天降寒霜,使你的心又冷了一点。年复一年,你已经很难改变什么?但是文字累积,使你笔下臃肿的意思越来越多。鸟鸣越来越清脆。你越来越陷身在似曾相识的旧日时刻。

我从未认识到叶子的蓬勃。我们从未彻底地站在一起?所以天地任人独行,这才是你可以复兴的起点吧?

空地上无人,空气中也无人,云霓中漫天飞星暴击疾掠而过的鸟影。只是一个空虚的心脏而已,你有什么急迫?你可以拉开长长的阵线,试试你能力的极限。你可以埋伏在雪里,试试吞噬寒冷的豹子。

3.是这样的:你曾破帽遮颜过闹市。你的行走快极了。求得稳步和理解的交错真是一个过失。你要注视这些恒长之景。

是这样的:你要注视那些高楼、教堂和万不可有的爆破。你要注视这蝇营狗苟的人间和已经被烧灼、看淡了的流逝。你要注视这些长廊与呼喝的不可再有。它们已非你曾经记得的长廊。

对岸人问津于鳄鱼、漏斗和不得不规避的袖手?对岸人立起机房、上课的灯盏及风雨雪中行记。对岸上吹起唢呐。林木森森,对岸人过了银河桥头。你向未从这片水面泅渡过去,但是林木森森,你能够感受到已被润湿的晨中音籁吗?

4.有一阵风从你的身旁跑了过去。你无法改变的风……它坚持不懈地活着,这真是没有意思。但是它从你的身旁跑了过去。

你的深情从此建立起来,这真是没有意思。

你没有想到的结冰已经开始,这真是没有意思。但是你没有想到的活着和冰寒裹挟——你或会试探着同那些人群一样嘶吼于天地?这真是没有意思。但你也设法改变了这水滴的宽阔,它会在九月的正中形成新生。

静默之感喟

写诗的时候会有紧张感,因为担心句子的流逝。有一段时期,我不分昼夜地写它,似乎不写会导致人生的残缺。另有一段时期,我不书写,也不会想起书写到底有什么意义,在这种时刻,我才可以自然地看到自己。但是,因为看到却没有融化,后来我便忘却了。我陷入沉思的焦灼的日子居多,但这种焦灼已经不是来自最基本的自我的生活面,以前是,现在大体上不是了。我看到的自我不足以真正地呈现,那经过我身边的人也恍若无存。在很多时候,我能感觉到,我应该是一个最基本的无好恶的人。但另有一些时候,似乎有一种声音在靠近,这不对,“这是不符合的”,这仅仅是一个平面。我有多重裂变,但如果时日无常,我会向未来倾斜。每逢体察到此,我便向河边游去。“静默之诗写在一个月夜,四周阒寂无声,但你会有一个心锁和漂在空白处的名字。你写的并不完整,因为所思太快了,你无法及时记录。对静默体察尤深?也许是的。”我在向明天走去时能感到风在侵蚀,时间在铭刻,而唯一的、单独的爱可以覆盖我已经涌在心头的孤单之感。街口依然留有往事的痕迹,落叶和去年一样积了一层,它们泛滥与蒸腾,就像一个影子般的故事突然造成了嚣声。静默之时,微物最能化形。它们流动起来,会使方寸之地厚积而雍容?我继续向街口走去,偶或有巨人临空,但我看不到他的行踪。那些成长在山林中的鸟儿也静默了。此处没有应允,但你的命运恰在这里,“此处应有一个月夜,但你的句子不在这里。”

如  约

找几本书,寻到了一些浮尘和旧物。但时间中没有真正的污浊。至少,在此刻的我看来,任何物体都是清明的。无论它们是否消逝,都至少有一种沿袭和跟进的主动。但我仍然不喜跌落在这样的凡尘中。我需要寻到一种光亮,可以使那些毫无秩序的情境变成一列奔行于旷野上的列车。我记得去年的今夕,初冬的阳光涌动在我的心里,因为有无数憧憬,所以那些阳光都分外温暖,有一种丝丝入扣的烧灼之感。就是在这样的怀想中,我寻找去年年底前写下的文字,写作中参考过的书籍,由于新书逐日堆积,这个过程变得无比漫长。随着这次寻找而来的,是我在四十四岁这年日益加深的,试图挽留生命流逝的徒劳的意志力,笨拙的向心力。我翻寻竟日,仍未完整地找到想要寻找的全部书籍。对于它們的归藏之路,我竟是遗忘了!我设想过很少的几个结局。它们的失落不见,或许便是最为直接的一种。我有时还会重逢我准备阅读的几本“新书”,现在,它们已经在我的住所里蒙尘。但我的准备阅读,仍然是在我忘却了过去一年中的许多呕心沥血的时刻才可换来!至少,在此刻的我看来,任何物体都是清明的!而这种自我思考和感受的守恒,对我的书写如此重要。我或许忙碌终年也未写下什么,因为那些汉字都不够完整和坚实。但是,因为持续地步入了这个寻找和书写的过程,我的时间变得像一面鼓,它正在迸发出令我侧目的消瘦!

这本书很厚,长短文相间。我不读那些冗长的部分,我只读短文。即便如此,我仍然耗费了三五日时光才把它翻完。短文太多了,它们一旦集聚起来,就有一股磅礴的力量把我吸噬。我貌似从那里学会了一点技艺,但很快就忘光了,真正有用的东西可能潜入了我的肺腑,它们会渐渐地变得与我原有的存储一般无二。我从来不能够区分热爱的大小,恨的深浅。我也不指望仅仅读这一本书就可以使自己擺脱书写的匠气和愚昧。这本书或许便是写给我这样的人看的,比我认真、愿意通读全书的人虽有,却绝不会太多。因为书确实太厚了,而书作者也知道他写这些文字的过失。尽管他写得不差,但仍然不够。他还不足以把我完完整整地吸引过来。如果说我读他仍有保留,这也是对的,但我对时间有一个判别,我不能舍弃它的速度去追求一个冗长的名字。我以后必定会尽我的最大力量写诗,因为假如我加入了冗长的合唱,我势必会把自己本有的激情彻底得罪。但我希望它清晰如初地躺到那儿,我可以试试对它进行姹紫嫣红的总结和描绘。

远  行

一个人远行时如何携带重物?他身心漂浮,像坐上了飞纵云头的风筝。

他带着秘密的灵魂去往山林。他的离别之诗没有写就,那层层梯级似的空中客栈,正在酝酿完全虚拟的悲伤。他带着自己无影无踪的鞋子来了。

那空中客栈也是蓝色的。映衬周缘的空寂万物都是蓝色的。

我记得那些年曾经行过的远路。山水缥缈,我不曾与你相逢于任何一处国土。我只记得、目下正在重复观察那些蓝色梯级。云霓四围都是空阔的,但它们在空中有点点印痕。

在蓝色的底幕上,有多少人带着自己无影踪的鞋子来了。他们行迹之远,形成了整个人间的表象。可能不会有太多记忆持续,有时甚至连浮尘都如粗壮的雀羽形诸于忘川。

我们的行旅是随意而紧促的,蓝色支柱也如泡沫。但一个人远行时如何携带重物?我只记得无限身心的飘浮,像陌然地划入了异乡孤舟。

在蓝色命运行至寂静的前夜,你没有同他会面?你看那天际的穹庐,早已种在了荒草萎谢的季节里。它们没有植就你始终如一的梦中划痕。

一个人的远行夜,那蓝色的领地也渐渐地隐入了黄昏。夜色葱茏,但光芒未见交叠,路途中鲜有市声。他带着秘密的灵魂去往山林?他的离别之诗如何写就?那重物中也未见有一幢新居。

他身心漂浮。他的信仰都在一个闪电般错失的刹那。记得那书的卷首就是一个世纪的归属。他慢慢地、慢慢地走近了自己创造的界面。

那里童声的迎迓宛如一个造世。你记得他的原乡就有一个稚嫩的木人写诗。

连那空中书目也是蓝色的。除了无人共语,中夜徘徊,连那遥远星河里的水声也充斥了安泰。蓝色的鱼群如同来自上古的命运卧底,你或许除了离那些浑朴的林地远些再无惆怅。因为在头顶的北方,你见允的孤狼正在雕饰一尊夜的杯盘。

对于书的批判

太多书不知所云,没有规则,不知从何而来。它们长着混乱的面目。

我基本上不倾向于完整地读一本书,因为完整的阅读便类似于细水长流的日常生活?但我对这些生活无法赞誉。因此完整地阅读本身就是一种牺牲。

我总是难以抉择。三十年了,我走过的地方极少。书籍的存在没有解决我脚力的匮乏,我仍然想身体力行地丈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以散步的轨道而言,我只获得了一个很小的半径。这样坚定的日子可以延续一周、十天或者更久?但我不太想盘桓于一首具体的诗中太多日子,因为这是类于创世的陷阱。我已经竭尽所能,但仍不为花鸟所动。我没有写出天籁的发声?

书籍太多了,它们不知所云的面目像担在我心中的重负。我想要写下他们未曾写下的,写下无数人的未知,写下这个世界最为曲折、碎小的特点。它们才是英雄惊动人间时带起的风尘。

我读不进去书的时候,会走到墙头望那些浮生的外面。太多镜像都如同昨日历历。我知道这里距那些故事的发生地尚有途程,但是书中记录的无数行走在缩小和简化这些年来各种事物的长度。

这些记录的汇集造成了我的阅读灾难。书籍和各种横纹杂糅的泡沫太多了。我基本上无法完整地识别书页被打开之后书的真正面目,它们呈现在书籍表面的精美妆容无法确切地表述书中颜色。“你到底想说什么?”

望着堆积如山的书卷,我发怵于如何处置它们。时间愈久,这种反复的堆积愈像一个阴谋。太多的书只表明了一种写作的态度,但它们却没有写下那应该写下的部分。书中自有珍藏?不,太多的书中空无一物。

如果是文长而字厚的书,我通常会郑重地将它们保护起来。如此,我的一生便似漫漫无尽。因为我从来没有打开它们,便仿佛我的人生没有开启。有时到了年底,我会采取行动,集中地翻阅书中句子。这才是我目睹繁缛之后反对的缘由。

太多泛滥的阅读将岁月淹没了,有很多事情未及变成真正的风声吹过我们肩头。我知道这些年来,我的生活一直未有变化,但书的真实存在,却加大了我在书写之时的苛责与争论。

书籍太多了,但那真正稀缺的部分仍未能充实。打开那些短小的模板,我无法从容地为未来绘制。太多书努力提供着答案,但以我们的沧桑沉浮所见,太多书都充斥了谎言和错谬。书的沉闷之形决定了它不会反对自己。

但繁复和堆积的书一无所是?我不知道。我只是异常鲜明地体会到了,书的存在是对空间消亡之后新人的逼迫。我想将他们做个精选,以便于对书的凝练。

你认识书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然而,只是在这样书写时,书才靠得我们十分近。我注视着那些空虚的部分,妄图以坚实的反叛来表达我的立场。但并无一本书有意识地针砭了我在书写中的反叛,浑似我抡圆了一个星球,却只是干掉了一只臭虫。

多、杂之书散漫地进入了夜色。只有宁静的注目,但似无肺腑之言,也无友朋陈词直谏。书,总是一副睡在了万年冰床上的呆傻模样。

简洁的语言真是对人世的珍别

简洁的语言真是对人世的珍别。因为写下,它抛弃了复杂的纠葛,因为简洁地写下,它与那无可比拟的本质待在一起。简洁的,也是圆融的,空荡荡的,与那些来不及对你谈论爱恋的事物没有关系。简洁只是你像个婴儿一般扎在高山前的蹲守,你如果长有翅羽,一阵轻风便会将你送上九天。在天地之间,你没有忘却,偶尔沉默,各种惺惺相惜。简洁的语言已是人世的要目,但你只在人生的起點处、转折处立起地标,因为终归有个春天会在你人生的尽头展开,你便不必为错过更多的景色心存憾恨。简洁的语言真是对人世的珍别,但它奇特地活着,在茫茫旅途中,它对于那未知之物却有本质性的认同?“毕竟,凡尘虽厚,却并不由一己之力勾勒而成,你充其量只会经历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

活的残躯

似乎只有写下的一刻才是闪亮的,而其他时刻,无论之前或之后,我都能够感受到那种渐渐膨胀起来的欲说还休的忧愁。文字不像是真的金子,但它却集中了最为有力的发掘、迷恋和显现。不是写下来的文字,而仅仅是书写本身富有寓言性——如果你的邀约是有效的,那么书写之境无处不在,它是“哀痛”和“不得不做出选择”的象征——因为书写是活的,而仅仅文字本身,却始终带有一种死亡性——所以,不断地写下去,便是以一些秘密的法则激活那沉睡已久的“完成过的作品”。它们由此成为活的残躯,你是通过进一步的书写,在一刻接一刻地完成着它的复苏。但仅仅阅读,却根本是无效的……

散  文

把散文写得太像散文肯定是很坏、很糟糕的事。把散文写得富有散文气,自然是没有创造力的表现。散文绝不是“人云亦云”——真正的散文家,自然要有天地任我行的气概。写散文的人不要去读散文中写得太像散文的部分,最应该读的,恰恰是最不像散文的部分。或者,最应该读的,就是散文之外的一切文体。或者,最应该读的,恰恰是文学之余的部分。并非说散文书写的技巧不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忘却技巧之后所形成的文章章法。搬着一本字典写不出好文章,知道了一堆技巧也写不出好文章。好文章是血脉里的生长,因此,与散文之法无关。计较文章的类别,本身就足够虚幻,把散文写得“太像散文”了,其实就可以说,是把文章“做到头”了。不是说好到了极致,而是自我设障,把本不该有的散文文体的局限写到了极致。

毁  坏

我亲手毁坏了许多东西,然而我并不认为我毁坏了时间。时间正是在这种毁坏中得以建立。我既是我自己,又是万物默许的神仙鬼怪。我是在巨大的破灭感中意识到了时间的安泰的。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完全意义上的获得,也许正是因为某种灵魂的残缺,我才能更加真实地体验这人世。虽然会受到伤害,但还不足以厌倦这人世。虽然这些伤害并不足以导致我对它的热爱,但确实是它让我意识到了时间中的沧桑。我因此发掘出一条矿脉,它或许就是上帝创世时滴落的泪珠。

上帝的一辈子

我几乎游逛了一下午,一天,一年,一辈子,只在时光的残渣剩沫里做点事。我几乎这样度过了一辈子,只在行将就木的时候才回头。我看到了你,你们。大家都这样游逛着,思考着,懒散着走完一生。在这座楼里,我们也看不到所有人,或许只有到了天堂,才能和上帝一起欣赏一出好戏。但看着看着,我总觉得上帝也会厌倦。他最后拿出斧头,削平了阻挡他视线的山峰。他拿出蒲扇,为那些慵懒的人煽风点火。但这些人都不好勇斗狠,所以,上帝是无用的。最后他只好同他看到过的无数人一起动身游逛,在世俗烟火激荡的尘埃中度过茫茫然的一生。

隐  身

有太多事物是在时间中隐身的,有太多人,只拥有蝼蚁般的命运。你无法凝练你的意志?是的,你一定坚信这一点。因为这里的草木都是来自你的付出,你拥有这里的每一粒灰尘。有太多无觉察的动物,但它们的动止在冬日高高的墙头上交织。我看见了两只一前一后行走在空中高地上的猫。冬日的寒风没有阻挡它们浑然一体的战争。有太多没落的种族在时间中变成了一堆骷髅般的现实。有太多事物宛如一类事物,它们拥有相似的鼻子、鼻毛和一张坐席。我不知道它们会在这样的处境中盘桓多久,但一抹夜色笼罩了这个空荡荡的园林。我带着自己疲惫的肉身走了进去。

创造力

保持创造力才是一件真正让人羡慕的事呢。如果我能够保持创造力到我死的一天,就连每一种忧伤的面相都与创造力有关——我谨小慎微地对待我所遭遇到的每一种情绪——即便拿太多人生中的功利和荣耀来换,我也一定不会选择后者。创造力的喷射能够激发我对生命力虔诚的热爱。创造力是一种洗涤身心的溶液,它从来没有比我知道的更多一些。除了对春天保持和创造力同样的激情,我似乎再无别的闲暇会与创造力劈头相遇,因此,我的激情对应的是在创造力迟滞中的深刻不解。我独行一人路过熙熙攘攘的街头,我看到了旧时代的马车,我回忆起了童年的积雪,那些最富有创造力的田园景象,已经一步一步地落在了我的身后。当我尚且能够记起童年鲜花的芬芳雄迈,我知道,创造力变成了一个单调无味的哭闹不休的婴儿!等到那些奇景也铺排成了星云,一岁将终,我只剩下了这一段嗜睡如同返回亘古村落的光阴。创造力会慢慢地聚起来形成一种酒酿似的乡愁。我知道,我的记忆中遍布童年的花草,它们最值得羡慕的,便是早春萌发的新芽!我早已越过了无数早春,但是时间,它仍然婆娑一张柔韧古匠的方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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