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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墙人唱《牡丹亭》*
——论《红楼梦》与《牡丹亭》的互文性

2024-01-31李思涯

克拉玛依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杜丽娘宝钗西厢记

李思涯

(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香港 999077)

《红楼梦》作为小说名著之一,跟作为戏曲名著之一的《牡丹亭》有很深的渊源。《红楼梦》的作者并不避讳自己受到的影响。两部著作不仅名称上有“楼”与“亭”的相似,小说关键的地方也都借用《牡丹亭》来表达,二者形成了深刻的互文性。二者的关系学界虽已有论及,然颇多支离与误解。今从以下四个层面来综合阐释。

一、结构上的象征

《牡丹亭》对《红楼梦》最易见的影响是《牡丹亭》戏文在《红楼梦》小说结构上的整体象征意义。《红楼梦》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①,宁国府安排在天香楼看戏,尤氏让王熙凤点戏,凤姐儿点了一出《还魂》与一出《弹词》,并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双官诰》,清初剧作家陈二白作品,讲冯琳如因故离家,婢妾碧莲日纺夜绩,养育其子,最后冯得到官职,其子又登甲科,父子官诰都归碧莲一人,故名《双官诰》。《红楼梦》中应该演出的是最后一折《诰圆》,表达富贵团圆喜悦之情。《还魂》是汤显祖《牡丹亭》的一折,原著中是第三十五出《回生》,写书生柳梦梅在石道姑及癞头鼋帮助之下,启坟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个人得以成婚。李玫指出,清代前期演出《还魂》一折的相对较少,这是“闹剧性质的戏”“著者或是取《还魂》的喜剧效果与庆寿所需气氛吻合”[1]。《弹词》,是清初剧作家洪昇《长生殿》的第三十八出,讲李龟年经过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弹琵琶卖唱,回忆当年在皇宫中所见唐明皇杨贵妃的恋爱故事,借李龟年之口讲述“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李玫老师认为,《弹词》其实并不适宜在宁国府庆寿场合演,可能是王熙凤要在王夫人、邢夫人及宁国府的同辈面前显示格调高雅的欣赏趣味。此说有一定道理,但很明显这三出戏有谶言的作用。谶言的意义可从大小两个层面上解读。从小的层面上来讲,王熙凤刚刚看望完重病的秦可卿,《双官诰》《还魂》《弹词》三折戏似乎暗示了秦可卿的命运,秦可卿同侍了袭爵位的贾珍及其儿子贾蓉,因而称为“双官诰”;秦可卿会离魂而死,但“还魂”给王熙凤托梦;告知贾府最终的结局是兴亡梦幻。从大的层面来说,就像学者们已经提到的,这三折戏实在与贾家整个家族及人物命运密切相关,三折戏的名称加上凤姐儿说的“也就是时候了”,一语双关。欧丽娟教授认为,《双官诰》是以字面指明宁国府贾演、荣国府贾源两兄弟创下基业;《还魂》用字面意思象征宁荣二公的庇荫,在第五、七十五回荣宁二公确实以两度显灵的方式,关怀家业的未来而力图延续宗族生命;而《弹词》所叙述的李龟年晚年的命运,隐喻着宝玉沦为更夫的生活,点示出贾家的败落。[2]这种说法还稍嫌狭隘,扩大来说,《双官诰》可看作是《红楼梦》故事展开的背景,即宁荣两府宁荣二公创下了百年基业与门第光辉;《牡丹亭·还魂》是《红楼梦》的核心,既有宝黛情感的书写,又有宁荣二府回光返照式的繁华与从繁华走向衰败的必然过程;而《弹词》则象征了宝玉与金陵十二钗的流落下场。由此可见,由《牡丹亭》而来的“还魂”象征,尽情铺演宝黛情感故事与贾府回光返照式的繁华及没落,是整部《红楼梦》小说的中心与主体。

《牡丹亭》在《红楼梦》中这种结构性的意义,从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中也能清晰地看出。元春省亲,家里戏班唱戏,她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这四折戏大有说法,脂砚斋评论:“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3]《豪宴》出于李玉所撰《一捧雪》,莫怀古将精于装裱事画和鉴别古董的汤勤推荐给严府,严世蕃设宴招待。《红楼梦》中取字面上的豪门宴请的排场之意。《乞巧》,李玫认为,《红楼梦》应是依洪昇《长生殿》舞台本《鹊桥》之意而转题为《乞巧》,应是台本中《鹊桥》和《密誓》连演,表达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深沉爱情。《仙缘》,即明汤显祖《邯郸记》的末出《合仙》一出,写吕洞宾度化了卢生,卢生在梦境中尽享功名富贵,黄粱梦醒后出世成仙,八仙出场,是一出排场热闹的戏。《离魂》,即《牡丹亭》中《闹殇》一出,写杜丽娘在中秋佳节本应与家人团圆之夜却不幸夭亡。脂砚斋认为“《牡丹亭》中伏黛玉死”[3],徐扶明却指出,这四折戏,《豪宴》与《仙缘》交错,成为一组,以昆曲老生为重,预言着贾府必将由盛而衰;《乞巧》与《离魂》交错成为一组,以昆曲五旦为重,用以预示元春必将由得宠而夭折,两组剧目之间互有联系,使元春之夭与贾府之盛衰息息相关。[4]的确,这四出戏应与黛玉关系不大。元妃省亲盛大豪华,看似欢喜实则充满悲伤的细节。元春的命运与贾府盛衰息息相关,就如四折戏的名字:贾府的“豪宴”,是由于元妃与皇帝的“乞巧”感情;而作为贾府未来希望的宝玉最终结得“仙缘”被度化出家,与元春的“离魂”相关。《红楼梦》是充满着“世界末的华丽”式的挽歌,整个贾府的无可奈何、大厦将倾的命运的转捩点,正在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极之时元春所点的《牡丹亭》中《离魂》一折上。元春在欢乐之际本不应该点《离魂》这样“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②的戏,但她偏要点这一折,或许是她对自己命运的潜意识地预判。这四折戏演完后,元妃让龄官再做两出戏,贾蔷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游园》《惊梦》是《牡丹亭》中《惊梦》一出所析出的二折戏,龄官说“此二出非本角之戏”表示不演,从她要演《钗钏记》的《相约》《相骂》二折写史家丫鬟芸香与皇甫家老夫人拌嘴相骂的情况来看,龄官应是贴旦,演丫头的脚色,而《游园》《惊梦》是以杜丽娘小旦为主的小姐的戏。龄官拒绝演绎小姐的命运,似《游园》《惊梦》中丽娘小姐一般的贾府小姐元春可以暂时沉迷于浮华的美梦,而连丫头都不如的龄官却不让她沉迷其中。元妃特意交代“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冥冥之中似乎体察到了家族大厦将倾而无能为力的命运。可见,这四出戏中的《牡丹亭》,仍在《红楼梦》的书写结构中意义最为重大。

二、情的书写

《牡丹亭》对《红楼梦》最重要的影响体现在对“情”的书写上。《牡丹亭》为《红楼梦》中“情”的发生发展提供了最重要的借鉴。

《红楼梦》中,刚刚进入理想国大观园之后,就开始写男女之情。刺激宝玉、黛玉情窦初开的两本“禁书”,是《西厢记》与《牡丹亭》。《西厢记》又称《会真记》,元代王实甫杂剧,讲述张生与崔莺莺私会西厢终成佳偶的故事,这是一个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而《牡丹亭》不同,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荐枕而成亲”,即指《西厢记》中莺莺夜晚在红娘陪伴下带着枕头到张生床上云雨幽会。汤显祖说这是“形骸之论”,只是情的皮毛而已。《牡丹亭》的核心是讨论“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可以说,《牡丹亭》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言“情”文学作品。而《红楼梦》对“情”的探讨,也是其重要主题之一。因“情”的问题比较复杂,在此不展开讨论。此处仅说明,《红楼梦》对宝、黛男女之情的直接描写,对黛玉的情之启蒙,主要是通过《牡丹亭》来完成的。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进了大观园“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的宝玉“静中生烦恼”,开始对情的烦恼萌动起来。这天他携带《会真记》到桃花下看,桃花吹落满身满书满地。林黛玉过来发现蹊跷,遂与宝玉一起看《西厢记》,看完了的感觉是“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这段描写堪称经典。宝玉接着开玩笑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这两句是《西厢记》杂剧第一本第四折中文词,张生对崔莺莺动了情欲,想与莺莺“成就了幽期密约”。因此,黛玉听了满脸通红,桃腮带怒,骂宝玉用这些淫词艳曲来欺负她。不过,黛玉隐隐之中感觉到的,是汤显祖所说的“形骸之论”。紧接着,故事情节就从《西厢记》过渡到《牡丹亭》。袭人叫走宝玉,黛玉闷闷回去,路过梨香院听到墙内演习《牡丹亭》戏文,听到“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词,接着黛玉又听到了柳梦梅对杜丽娘的倾诉:“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红楼梦》写道:“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曹雪芹浓墨大篇来写此段,脂砚斋就评论说:“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3]黛玉是情小姐,所以要用杜丽娘这个情小姐来警醒她。《西厢记》与《牡丹亭》,是宝黛之情的转折点,他们从以前两小无猜、整日厮混的兄妹之情转变为男女之情。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正如本回标题“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所提示的,《西厢记》的功用是“妙词通戏语”,确定下“我就是个”“你就是那”的身份认同,点燃起情的欲望的层面,而真正令黛玉惊心动魄、惊动芳心的是《牡丹亭》,只有《牡丹亭》才能“警芳心”。“姹紫嫣红开遍”却“付与断井颓垣”,是16 岁的少女杜丽娘对自己的青春美貌、对自己的美好年华在时间之流中荒芜而无人欣赏的慨叹;而“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则是意中人喃喃的表白,这表白非同普通俗人以占有对方为目的的情欲宣示,而是纯粹对她的青春与美的欣赏与珍惜,珍惜她如花般的美眷不要似水一样流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8 个字在《牡丹亭》中震动了丽娘的心,此时也震动了一样美貌一样有才华的黛玉的心。晚清鹤睫《红楼梦本事诗》中写到“隔墙人唱《牡丹亭》,曲中写出侬心事”[5],黛玉从此走进了杜丽娘的情的世界。《红楼梦》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黛玉果然就如杜丽娘一样春情萌发而困倦了。第二十七回,如同《牡丹亭》“花神”出现,曾护佑柳生与丽娘梦中云雨幽欢的花神,在《红楼梦》中却是“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需要饯行”了。得不到花神护佑的黛玉只能“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当她说出“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之时,她感受到了杜丽娘曾经感受到的“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的哀伤。黛玉由听闻《牡丹亭》而情悟,她变为杜丽娘一样的“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的真正有情人,但她却没有杜丽娘的幸运。学者姚莽就指出,“黛玉葬花”正是“丽娘游春”的延伸和深化,不同的是,杜丽娘预感到自己青春面临“抛得远”的命运仍然怀着梦想,而林黛玉意识到自己青春“红消香断”的结局。[6]

可以看出,黛玉之情的启蒙方式与宝玉很不同。宝玉经过警幻仙境传授的男女云雨之法,先与可卿后与袭人,他的梦中之人不是黛玉,他知道了《西厢记》式的“荐枕成亲”,却缺少了黛玉所接受的“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牡丹亭》式的情的刹那启蒙、惊心动魄的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宝玉就如《牡丹亭》中起初的柳梦梅,主要沉迷在色相的层面,还未有机会获得更高的升华。宝玉经过警幻仙境兼美及袭人启蒙后,还需经过龄官画蔷的情缘分定观启蒙与藕官烧纸的婚姻观启蒙,最终才得以理解情为何物。林黛玉却不一样,黛玉如杜丽娘一样,在经历《西厢记》色欲的激荡之后,被《牡丹亭》震撼心灵,情色一体,完成了对情的全部启蒙。在《红楼梦》后来的故事中,黛玉总是感觉宝玉没那么理解她,跟他们经历的情的启蒙的差异以及对情的领悟阶段与方式不同有很大关系。

《红楼梦》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是宝玉理解情之路的一个重要阶段,再次借《牡丹亭》来写。宝玉无聊之时想起《牡丹亭》来,到梨香院龄官房内求唱“袅晴丝”曲子,龄官抬身躲避并正色拒绝。龄官不给宝玉唱,绝对不是因为身份的问题,贾蔷虽直接管理戏班,但宝二爷在贾府中的地位,非他所能比。龄官不唱也不是她说的“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因为宝官告诉宝玉原因:“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是必唱的。”所以,龄官不给宝玉唱的真正原因是被要求唱的是《牡丹亭》。《牡丹亭》要表达男女之情,在龄官心目中,《牡丹亭》只能唱给她喜爱的那个人。她敢断然拒绝贾府炙手可热的宝二爷的要求,正是《牡丹亭》代表的情的力量在起作用。这个“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作为黛玉“重像”的龄官[2],同样受到了《牡丹亭》之情的洗礼。《红楼梦》借龄官与宝玉的这次交锋,写出《牡丹亭》之情对宝玉的震动意义:“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中,宝玉庇护了藕官,从芳官那里得知原委:“她竟是疯傻的想头,说她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虽没有直接提到《牡丹亭》,但小生、小旦的“曲文排场”也自然包含杜丽娘、柳梦梅的生死爱恋,宝玉听完,深受震动,竟然觉得“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故而说“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可见,《牡丹亭》提出的情,是《红楼梦》写男女之情的最高准则。宝玉不会去责备、也不能责备这个小伶,多情公子的他遵循的仍是《牡丹亭》提出的情之规则,宝玉因此得以体悟。可以说,《红楼梦》对男女之情的理解,始终是以《牡丹亭》为蓝本。

三、闺塾的心性教育

因《牡丹亭》提出的情之准则,《牡丹亭》与《红楼梦》中所写女子的闺塾心性情感教育的成败密切相关。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史太君在大观园摆宴席,鸳鸯主持酒令,众人所说的酒令,如湘云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宝钗的“处处风波处处愁”以及黛玉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与“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西厢记》原文为:纱窗外定有红娘报)等作为谶言当然也预示了每个人的命运,但需要留意的是这段细节描写:“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黛玉随口说出《牡丹亭》中的句子时,宝钗之所以回头看着她,正说明宝钗也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她也看过《牡丹亭》。但宝钗和黛玉为什么对她们的知识来源表现得如此神秘呢?接着的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中,专门讲了这个问题。宝钗找到黛玉,开玩笑地说要审她,黛玉开始不解,宝钗提示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想起自己提到《牡丹亭》《西厢记》中两句,连忙告饶。宝钗跟她说,自己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人,姐妹弟兄也都怕看正经书,《西厢》《琵琶》也背着大人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宝钗劝黛玉说:“咱们女孩儿家……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宝钗很有策略地劝说黛玉,并不像有些人说的是宝钗对黛玉的心性压制,《红楼梦》里写:“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心下暗服”表明黛玉是同意宝钗的看法的。为何如此有性灵思想的黛玉也会认同宝钗的管教呢?这当然与清代女子的闺塾教育有关。

清代大家族的女性是禁止看《牡丹亭》之类的书的。《牡丹亭》是汤显祖用来宣扬阳明心学“情”与“理”思想的作品,[7]在晚明引起巨大的震动,备受世人推崇。但入清之后,朝廷加强了道德上的训诫,思想上的钳制更进一步,于是有人开始污蔑汤显祖与《牡丹亭》。清人黄正元在《欲海慈航》中说,有人进入冥府,见到一囚犯身带重枷肢体零落,问是什么人,狱卒说是写《牡丹亭·还魂记》的汤显祖,因《牡丹亭》“使天下多少闺女失节”,天帝震怒,罚他入地狱。来人又问,什么时候可以遇赦出地狱?狱卒答,要等此世界中没有人再唱此曲了,汤显祖才能得到解脱。[8]这个生编硬造出的“段子”被清代人反复记载言说,可见清代人对女子贞节的尊崇,对朝廷规训的自觉遵守。徐扶明指出,不惜捏造阴报以咒骂,用严刑峻法禁止《牡丹亭》出版流传,显示了卫道者的惊慌不安。[8]在讲究礼法的贾府中,《牡丹亭》之类的书籍也是被禁止的。因此,宝钗向黛玉说出的理由很充分,作为把“敏”念作“密”写少一两笔为母亲避讳的大家闺秀的黛玉来说,她虽然有更多灵动的心思,但不能脱离她的阶层与身份,她也是在清代环境下闺塾教育出来的女子,当然知道偷读禁书会产生的后果。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宝琴作了十首怀古诗,最后两首,一首是《蒲东寺怀古》:“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指向《西厢记》故事;一首《梅花观怀古》:“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指向《牡丹亭》故事。宝钗一看就先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在众姐妹中年纪最大的宝钗,对维持礼教有种自觉性,她细心护佑这些姐妹,知道她们一旦被发现突破礼教规范,对女儿国的人绝不会是好事,尤其现在还是她的堂妹薛宝琴作出的诗。此时黛玉拦着了,说:“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黛玉着意要保留这两首诗,为宝钗提供了一个符合礼教的理由,即:我们“不曾看这些外传”,但“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诗是从看戏中而来,如此姐妹们就可以免脱读禁书的罪责。此时探春也表态:“这话正是了。”作为大观园众姐妹衣食住行照看者的李纨也表态:“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可见,在大观园中,读过《西厢记》《牡丹亭》的不止黛玉、宝钗,才清志高的探春也读过,甚至形如槁木的李纨也读过。

贾府不允许阅读《牡丹亭》曲文,但却允许戏场上的公开表演与欣赏,这中间的差别可能并不能简单地用“自相矛盾”“伪善”来解释。剧场上演出的《牡丹亭》折子戏,观众更关注的是演员的演出效果及娱乐作用,不会深究其唱词意义,就连第二十三回黛玉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时也是“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而天资聪颖的她接触到了真正的文字意义之后,才大受震撼。可以说,《红楼梦》作者与《牡丹亭》的作者一样,是非常看重语言文字的力量的。回到闺塾的问题,可以发现,大观园中生活的千金小姐们,若仅仅因袭传统闺塾教育、按礼教的要求来做,就会导致情感教育的缺失,使得她们的感情出现严重问题,如迎春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而惨死,惜春不知男女之情就出了家。而受过情感教育的则显得更加出色,探春才华超群,虽在皇权压力下远嫁他方,但那是因时运不济;而黛玉与宝钗受过更好的情感启蒙,成为大观园女子中的佼佼者;明光乍现的宝琴则被描写成神仙一样的人物。

可见,《牡丹亭》中,杜丽娘因闺塾读到《关雎》,打开了她对男女之情的追问,并走上了追逐之路。[9]《红楼梦》中,大观园里的黛玉、宝钗、探春等人因读《牡丹亭》而受到了更好的情感启蒙与教育,她们虽然不得善果,但毕竟她们对自己的心性与情感都有着清醒的认知。

四、梦的渗透性影响

通观《牡丹亭》对《红楼梦》总体上的影响,其实就在“红楼梦”之“梦”字上,《牡丹亭》之梦对《红楼梦》之梦有着整体性的渗透影响。《红楼梦》最后一次提到《牡丹亭》是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荣国府的元宵夜宴上,史太君说:“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与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贾母有意“弄个新样儿”,想让亲戚们听唱曲时的“发脱口齿”和“喉咙”的功力。她专门点出的《牡丹亭·寻梦》,表面上来看是炫耀家班的水平,暗地里成为家族命运的一种预言与象征。此次元宵夜宴极其奢华,从此之后,由盛而衰,以后的荣耀只有在梦中追寻了。

梦是《牡丹亭》的最大特色。《牡丹亭记题词》中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女主角杜丽娘游园做梦,梦中与男子欢会,之后因梦而死,又因梦而生,最终两情相悦,“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杜丽娘的梦开启的是对人生真实与世界真相的追问、探寻及明证。男主角柳梦梅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梅树下站着一个美人,美人说遇到她之时才是姻缘之时、发迹之期。后来果然如梦所言,柳梦梅的梦具有很强的预言性。合起来说,《牡丹亭》的梦,既具有反映人生真相的意义,也具有预言的性质。

《红楼梦》之梦的结构,最明显体现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上,也是用一个梦的形式,揭示出人生及未来的真相,并预言了人物的命运。中国文学作品中写梦的不算少,然而距离曹雪芹最近、对《红楼梦》影响最大的,肯定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四部传奇,最突出的特色即是写梦,因而被合称为“玉茗堂四梦”。这“四梦”中,儒、佛、道的意味都很强,这些都毫无疑问地影响到《红楼梦》的创作。清代方玉润《星烈日记》说《牡丹亭》:“大旨亦黄粱梦之意。”[10]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云:“《邯郸梦》《红楼梦》同是一片婆心。玉茗先生为飞黄腾达者写照,雪芹先生为公子风流写照,其语虽殊,然其一归也。”[5]邹自振也指出,汤显祖在《复甘义麓》中宣称他的戏曲创作皆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以梦出戏,通过梦境来表现戏剧的主题;《红楼梦》也是以梦幻手法作为基本手法,曹雪芹说自己“篇中借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借鉴汤显祖大量运用梦幻来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理解。[11]由此,甚至可以说,中国文学中写梦的作品,无有超出《牡丹亭》与《红楼梦》者。不同的是,《牡丹亭》的梦惊醒之后,经过不停地追寻,梦境成真;而《红楼梦》的梦破灭后,万事成空。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但其中所遇所感对照之处,显而易见。

五、小结

一些学者意识到了《红楼梦》与《牡丹亭》的关系,但并未说清楚作为小说文本的《红楼梦》与作为戏曲文本的《牡丹亭》互文性的意义。从文体学来看,借用蒋寅的说法,古代文体互参中存在着“以高行卑”的体位原则,上位文体俯就下位文体,是文体互参之际一贯的美学原则。[12]古代的戏曲与小说同被视为俗文学,与诗文的价值不能相提并论,而作为“词余”之曲的《牡丹亭》应比作为小说的《红楼梦》价值略高一筹。从“以高行卑”原则来看,只能是高体位的《牡丹亭》渗入低体位的《红楼梦》。但《红楼梦》的卓越之处,恰恰在于它与《牡丹亭》形成了深入的互文关系,达到了精神上的深刻联系,由此这部小说的价值得以大大提升。就如《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黛玉听到《牡丹亭》曲子时想:“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脂砚斋就评论:“将进门便是知音。”[3]进入了《牡丹亭》的世界,《红楼梦》就成了《牡丹亭》的知音。

注释:

①(清)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27.本文所论问题与版本关系不大,兹取此版本,以下不再一一注释.

②(明)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09.以下引到不再一一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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