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东

插秧，是我今生无法忘记的农活。

时值农忙，溪边偶遇插秧少年，令人唏嘘。如今的农村，很多“80后”“90后”都不愿意种田，更何况这个“00后”。我感同身受，不由得伫立乡间小路，目光游弋在奋力插秧的少年身上。

傍晚的微风吹走炙热烦闷，吹来阵阵清凉与舒适。夕阳照耀着大地，把一切都镀上了金黄色。袭一身黑衣的少年格外耀眼，衣衫沾满泥污，裤脚高高挽到膝盖上，两脚分开有度地稳扎在水田里。他低头猫腰，双肘关节内收屈起，没有支撑在膝盖上，而是悬在半空，右手捧住一把秧苗，用拇指、中指和食指分捻出两三株秧苗；左手食指和中指剪刀似张开，顺势一挟，低头栽插进水田里，然后迅速地抽出手，开始第二轮栽插，纵横交错，插得均匀，横竖都在一条线上。这让我想起一首《插秧歌》：“手提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看左撇子插秧的动作流畅，以退为进，不留余地往后移动双脚，就知道不是新手。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泛着一层汗水，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被污泥涂鸦的脸颊隐隐透出一点白净，难掩书生气息。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比我当年独当一面插秧的年纪大了些许，他身上有股韧劲和我当年如出一辙。

水田的一头枕着溪边，潺潺溪水从田埂流过。另一头是一小块绿油油的苗田，中年妇女正蹲着拖秧，动作麻利，一会儿就拖得一把根须灰白的秧苗，抓住根须上面青翠部分，在苗田的深水区轻轻摇晃几下，去掉根须的田泥，再扎成把，立在身后。不一会儿又往少年立身之处轻轻地抛掷几把秧苗，低声嘱咐几句：“小子，分秧苗要均匀，两三株就好了，秧苗也不要插得太深。”少年头也不抬，毫无怨言地一边插秧一边回话：“妈，知道了。”声音纯净、清澈，如流过田边的溪水。

眼前的水田宛若一面镜子，照耀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少年在插秧，插在绿树上，插在青山上。这一幕瞬间把我带回四十多年前……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又到三夏抢收抢种时，蟋蟀躲进屋檐避暑，知了被热得狂叫的夏天，母亲病倒了。虽然已经放暑假，但父亲还在学校忙工作上的事，妹妹尚小，年幼的弟弟一直跟随父亲在镇上生活。家里除了母亲一个劳动力，就是我这个十二岁的大男孩了。如今母亲因病住院，插秧的重担自然落在我身上，而且这一次得独当一面，要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来承受这个夏天赋予我的使命。

插秧可不是简单的事儿，从耙田到拖秧，再到插秧，全程虽然只有三大步，但说着容易做着难。家里将近五亩水田，即使我三头六臂，也要折腾一个多月，耗尽整个暑假。我多么希望有人来搭把手，帮我拖几把秧苗，或者耙田，或在夜里陪我一起去守水，那该多好。可农忙时节，哪家的人不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抢收抢种，各自忙碌，谁顾得上别人家的事。

别想太多，明天得老老实实从耙田开始，从大面积水田着手，依次推进。今晚要把牛喂饱，再把田灌溉。虽然村里大都是保水田，水丰肥足，又有高堤水渠日夜流经田埂，但耙田用水高峰时，得去守水才能确保灌溉。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一切准备就绪，插秧三部曲就手到擒来。

晚上，我错开村里人守水高峰的上半夜，在凌晨一时许拿着手电筒溜进茫茫夜色，踩在松软的田埂上，大步流星地往自家的责任田走去。

这是一片宽阔的水田，足有三亩，坐落在村小学附近的山脚下，一块大石头的旁边。每年从耙田到插秧，我感觉这一大片水田总是有插不完的秧。因为面积大，耙田要你天旋地转、插秧要你腰杆撑不起，连续几天才能把这块田拾掇好。只要拿下这一大片田，就意味着大功告成。今晚的月色温柔，风也温柔。正是月朗风清时，在一片蛙鸣虫叫中，我走到大石块前面的责任田，只见水沟里涓涓细水在缓缓流淌。都下半夜了，水流如此细小，可见守水的人不少，看来我守水的时间更长了，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熬夜。

我在田埂上挖出一个大缺口，用泥浆堵住水沟，把水拐进田里。撒腿就往大石块旁边靠拢，一屁股坐在草丛上，背靠石块，仰望夜空，数星星，看月亮，一种不可捉摸的美让我心生敬畏。任徐徐凉风撩拨，我踏实地享受夜里难得的清静，身心达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的最佳状态。

蛙声渐小，虫也累了，倦意悄悄爬上眉梢，我枕着叮咚的水声，渐渐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听到石块后面傳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哼哼哈哈的喘气声。我下意识地晃动脑袋，证明自己还是清醒的。

凌晨两点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是偶尔听见几声虫鸣，听力在这个时候出奇的灵敏。此时，又一阵粗重而且急速的呼吸声传进耳朵，气喘如牛，异常急速。我的耳根似乎也发热了，就从草地上弹起来，循声绕到石块后面，想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皎洁的月光洒在草地上，重叠的两条黑影跃入眼帘，一上一下地起伏。我惊恐地发出一声“啊”，硬生生地把重叠的黑影分开……

月亮守护着我，告诉我世上没有妖魔鬼怪。那是血气方刚的堂叔——我尊称的六叔在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我搅黄他的事，等着挨揍了。”我内心暗忖。出乎意料，他竟要我马上滚回家睡觉，他在这里帮我守水，天一放亮还会帮我耙这块田。唯一的条件是，要我闭嘴！呵呵，这封口费太值了。六叔真爽快，村里人都说他做事干脆，说一不二，是个“撇脱”的人。很高兴，今晚我领略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懵懂的我理不清是怎么回事，就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今晚的一切就烂在肚子里，月亮笑着跟我走，照亮我回家的路。

天亮了，身材魁梧的六叔精神抖擞地来到我家，对我狡黠一笑，问我母亲好点了吗？叫我抓紧时间去苗田拖秧，他负责把大石头那边的水田耙好，到傍晚我就可以插秧了。末了还告诉我，等忙过这一阵子就请我喝喜酒了。说完，他哈哈大笑，露出一排白牙，眉宇间舒畅得令人无比开怀。只见他一脚跨进牛棚，拎起墙角的铁耙挂在肩上，牵着膘肥体壮的公牛去耙我家的水田。

我迎着晨曦，挑着草筐，快步走向溪边的苗田。此时，袅袅氤氲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苗田在僻静的溪水源头，偏离插秧的水田，但水源丰富，土地肥沃，村里人都爱在这里播种秧苗。一畦畦秧苗长得青青翠翠，挤挤簇簇。远处看，很像是平平整整地堆放了一叠绿毯。对着青翠的秧苗，我左右开弓，一抓一拖，往上使劲，拔出泥田，然后在水里晃荡几下，洗出灰白的根须，扎成一小把，青翠的叶子朝上，灰白的根须朝下，置立秧田。到最后，一一装进草筐，用稚嫩的肩膀，来回搬运到耙好的水田里，等待插秧。

当夕阳西下，太阳舍弃强烈耀眼的光芒时，我光着膀子穿过树荫斑斑的乡间小路，意气风发地走向水田。田野里，到处都是插秧的身影，一派忙碌的景象。

我一人一田一把秧，张弛有度，弓身弯腰，已有两年插秧经验的我利索地把秧苗分捻出来，食指和中指夹住三四根苗子，轻轻插进田里。一根根青苗整齐地立在田间，焕发出勃勃生机。当我移动脚步时，脚下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轻微的撞击声，让我心中激动，一边插秧，一边哼着小曲。此时晚风不语，夕阳如酒醉了天边的晚霞，溪边的树全被映得橙红，水田上波光粼粼，泛着点点的银光，也泛出我的欢腾快乐。这个夏季，我收获惊喜，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做好自己，信心满满地去完成插秧。村上春树说：“也许，不负光阴就是最好的努力，而努力就是最好的自己。”这个暑假，我一个人吹响“三夏”胜利号角，活成自己的一束光。累，并快乐着。

一年以后，受国家政策的惠顾，我们家“农转非”，一家老小从农村迁到镇上与父亲落居。家里的责任田全部归公，我再也不用种地，不用耙田和插秧。那是少年的我最开心的事了，不承想到，中年以后我又渴望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回到从前插秧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是铸就我坚毅品格的日子……

“扑通”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黄昏退去，夜幕低垂，悄然间大自然都沉浸在宁静祥和的氛围中。眼前的少年已插完秧苗，他把草筐和铁铲丢进小溪，和他母亲一起清洗。这是一个来报恩的孩子，懂得感恩，才最容易成功，他的好运一定会藏在他的努力里。我在心里，把最好的祝福送给他们娘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