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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踪

2023-12-28姚雅丽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弘法弘一法师法师

姚雅丽

冬天的草庵依旧满目芳菲,不见枯槁。如果不是小桥边上,斜插几株倚栏吐蕊的寒梅,还有攀上花岗岩石壁的藤蔓上经霜的红叶,你似乎觉得,春天一直在这里。

阳光若有所思,空气中也氤氲着某种嘱托。草庵寺的红砖小筑静候时光里的每一个过客。我不曾预约,也说不上想觅得什么,像流水浮云,漂泊、停歇,去留无碍。我的眼前似有人影幢幢,他们从不同的时空来,或擦肩而过,或彼此交汇。同样踩着脚下静默的石板路,同样带着尘世解不开的千千结,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的人结化解了,有的人却打成了死结,任凭自己在漩涡里挣扎。风来过,打探你因缘的深浅。你俯下身子拾起一片落叶,你读懂它纵横的脉络,也就有了智性的觉悟。

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无非是心事重重的红尘过客,或者是来寻觅前世的踪影,或者是留下来生的记号。所有或长或短的停留,都是在告别,也是万水千山的重逢。

草庵很小,却有大乾坤。世界清朗,却有无数的明暗交织。我从小径走来,看见光明与黑暗,看见错综复杂与清明澄净。二者分分合合,无止无休。那个从遥远的波斯古国跋山涉水而来的圣者摩尼,有如光明之神,他擎着火把,迎着东方的霞光而来,要来驱逐人们心头的阴霾,使“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摩尼既是传播者,也是寻觅者。他打破了空间的局限,向大同世界张开了双臂。没有壁垒,没有樊篱。只要能照亮世界的善知识,他都纳入自己的锦囊,融于明教的教义里。

一生那么长,又那么短,因为有了光明,你不怕征途漫漫;因为看到黑暗,所以你要去照亮。而光照亮的地方,势必有阴影,所以你无法停歇。这是一场接力。谁接过你手中的接力棒呢?你在寻觅与静候中,吐故纳新,修持着自己清净的心。让一缕缕光照进自己的心灵,自有人顺着光芒寻你而来,并在交汇时互放着光芒。

我的脚步与无数或轻或重的脚步重叠。我的呼吸也与流水、暖风、红叶交融着,同频律动。因为同频,才能互相倾听,互相靠近。我在一步三叹,回环往复中,踩上了,或避开了前行的绊脚石,也顺手打捞了几粒沧浪之珠。我终于擎着自己的微光,去沐浴你如炬的光芒。

行走的过程就是吸纳的过程,也是释放的过程。摩尼披一身风雨,行至东方古国时,宗教的界限已然模糊。摩尼走了很远的路,他来了,住下了,在晋江之滨的华表山上默然寂然。苍狗白云,千载流转,终于等来了一个个寻觅的身影,也等来了那个清瘦的身影。那个身影也是历尽千帆,几经辗转来到了闽南。他一定走到了深不可测的时空里,看到了那道从万里星空传来的光,听到了某种声音,某种召唤。托了无数的信使,在茫茫时空里,无数次交接,翻译,终于抵达。

所有的寻找和等待都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当你可以等到那个为你穿越了千年时空而来的灵魂至交时,即便把青山坐老了,也应无悔。

摩尼与弘一彼此寻觅,在某一个时空节点上相遇,并彼此凝望,彼此停留,互相贴近,相顾而笑。那会心一笑里,是人海中千万次的擦肩而过,终有一人可回眸的欣悦。两个深海一样的灵魂都把珍珠般的光芒给了彼此。

摩尼的明教圣火里,萃集了万物的光华,融合了基督教、拜火教、佛教的精髓。虔诚的佛子弘一向它走来。

冬日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在草庵依旧泛绿的草木上涂了一层光晕,也给远道而来的故人丝丝缕缕的暖。

半生流离,步履蹒跚。从天津那个盐商的深宅大院出发,阅尽世间繁华,也看透人世荒凉。从成蹊、文涛、叔同,到惜霜、弘一,他一路在寻找着,叩问着,像一只彩蝶迷失于万花丛中,又如一叶扁舟漂泊于风浪之上。世相如迷障,繁华又如何?我们如何在万丈红尘中,究竟涅槃,抽身而出,见证因果?自性的觉悟才是真正的觉悟。不历尽百劫,阅尽悲欢,如何在心中培植出一朵莲花?从一开始,富贵温柔就以无法把握的幻象来为那个尚在母亲怀中的娇儿演绎什么叫幻灭、虚空,也在牙牙学语时,就用佛浇灌他的灵与肉。从呱呱坠地至西归极乐,一直有一束光,牵引着他去体察尘世之苦乐,去度己度人。

竹杖芒鞋,袈裟风寒,弘一法师在行脚,在弘法,也在吸纳,在寻觅。有短暂的驻足,也有时日较长的停歇。

华表山挡住了严冬苦寒,摩尼光佛于石室放光送暖。这是一场千百次轮回中的邂逅。1933年农历十一月中旬,游方闽南弘法研律的弘一法师应草庵住持广空师之邀,在传贯法师、性常法师的陪同下,到草庵却寒度岁,到1934年二月初,大地春回才离开。

草庵的隆冬与早春,万物的蛰伏与萌动,都潜藏着不可名状的能量,也有千丝万缕的因缘。在草庵,弘一法师遇见了于石壁上端坐的摩尼光佛。就像当年弘一法师在南安葵山与唐代诗人韩偓隔了千年时光的不期而遇。在深不可测的时空里,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的人于你我而言,只是构成不同时代的微粒,并不具有真实意义的存在,连擦肩而过的缘分都没有。而能隔了无尽的沉浮起伏走向彼此,必是累生累世的彼此凝望和踏遍万水千山的双向寻觅。

石壁、石室、石像,以不变的姿势,定格于华表山南麓。松风鼓荡,相思叶落。弘一法师携着佛陀的一抹微笑,走在草庵的清幽小径上。暖暖的阳光轻轻为他拂去一路风寒。他侧身让过那个担水的小沙弥,也与那个来虔诚礼佛的闽南阿婆含笑互揖。草庵的红砖小筑此刻醉了般的红,仿佛知故人寻它而来,笑得那么欢畅。老榕树摇落了满枝满叶的阳光,铺成了一地碎金,弘一法师步步走來,步步生辉。

摩尼光佛翘首等待,他伸出双手,仿佛招呼,仿佛要搀扶远道而来的知己。石室微寒,因有摩尼光佛的光焰映照,也有了缓缓流动着的暖。弘一法师被这暖包围着,而后他的体内、他的心里也有暖源源不断地沁出来。小小的石室,却无限深广。穿越万丈红尘,跨过千年风霜的东西方光明信使在草庵相遇了。他们也许彻夜长谈,也许不着一语,却已心领神会。

在草庵,弘一法师边念佛弘法,边静养病弱之躯。草庵有八面来风,有冬日暖阳如影相随。一切刚刚好,法师如坐如卧,如沐春风,甚是自在惬意,浑不知光阴流逝。其时方外知交蔡浪途经闽南,追慕法师,想邀他一同返浙。法师却觉与草庵相契相融,随喜逗留,无意离开。他委婉回音:“讲律未竟,不能返浙。又闽南冬暖夏凉,颇适老病之躯也……”

弘一法师精研佛法律宗,也对草庵教义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史乘载记,于此有名贤读书”。法师来驻锡草庵撰写的第一副對联一语中的,草庵明教的精髓于佛法中来,摩尼光佛原是文佛现身。弘一法师千里而来,原是佛陀冥冥之中的引领。

是年除夕之夜,弘一法师在草庵意空楼登坐佛前,为传贯、性常二法师选讲灵峰大师《祭颛愚大师爪发衣钵塔文》,并赠以朱书“勇猛精进”横匾一幅。春节,法师再次登莲台讲《舍注戒本》。正月,法师为晋江梵行清信女讲习会第一期题写“清高勤苦”,以资数励。适逢蕅漓益大师忌日,他又为性常、传贯等讲《德林座右铭》……如此辛劳传道弘法,直至1934年正月,法师在草庵为信众讲经,讲者怜惜众生,听者泣涕如雨。弘一法师感于世人多苦难,遂写下另一对楹联:“草蘵[zhī]不除,便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对联首字嵌入“草庵”二字,也把佛门怜苍生之苦,济世度人的宏愿与草庵明教的教义巧妙融合。人世之苦,皆因贪嗔痴,而贪嗔痴莫不因无明。学佛,就是戒贪嗔痴,明心见性,得无上光明。草庵摩尼佛曰光佛,教义的宗旨就是除恶从善,汇聚光明。它的教义核心莫不取之于佛法。

山势舒缓,石径漫绿。草庵依山而筑,朴而不拙。弘一法师乐之悠之,晨昏喜与草木低语,听鸟雀呢喃。万物皆为师,尘世即道场。他每有所得,所悟,即付诸笔墨,草庵石室前有弘一大师手书:“皆得妙法究竟清静,广度一切犹如桥梁。”庵前右侧摩崖上镶刻:劝念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法师每蘸笔墨,仿若都在与摩尼隔空对话,也在悟佛理,留佛偈,弘法度人。

阳光游离,春意阑珊,浑不觉时序更迭,转眼间,弘一法师驻锡草庵已两月有余。当他转身离去时,仿佛有一抹微笑、一缕光在身后。

1935年乙亥腊月,弘一法师二度驻锡草庵。如果说第一次到草庵是因缘巧合,这一次,他是主动奔着草庵冬日的暖而来。他在日记中载:“十二月初三日(12月28日)到泉州,卧病草庵。”在弘法研律的路上,弘一法师踏遍青山,风餐露宿。又于寒夜孤灯下,埋首经卷,修订律宗典籍。他对尘世无所求,一床薄被,一身补丁叠补丁的僧衣,一把跟随他风雨辗转的雨伞,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每日只用二餐,过午不食,每餐只一粥一菜。少时的体弱,常年的苦修与皓首穷经,他山问道,人间跋涉,一点一点地销蚀着他本不强健的身体。尘世何以安顿他的老弱之躯呢?年过五旬的他再次选择了闽南,寻向了草庵。或许,文佛之光可以给他足够的温暖,足以驱逐严冬之寒。或许,摩尼光佛的慈光穿越了苍茫人世,柔声唤他归来。弘一法师再次沿着那道熟悉的小径,觅踪而至。

这回弘一法师病情凶险。风湿性溃疡引发的肌肉腐烂,令他疼痛不已。广洽法师闻讯急急前去探望他,看到他不顾病体虚弱,依然秉烛夜读,弘法修持,遂一叠声嘱咐他顾惜身体,多休息。弘一法师听闻后则一脸庄重地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没有念佛……”在病痛的折磨中,他依然持戒念佛,并从容安排后事。他安然如昔,一笔一画写下一纸遗嘱给随侍身边的传贯法师:“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及洗面。即兴随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演音启。”在他的心里,真正的众生平等,或者已无我。愿意将自己的遗体供虎食,视死同生,慈悲佛心,贯穿生命始终。

自觉命之将绝的弘一法师交代完后事,心无挂碍,静待生死轮回。能枕着草庵的落日余晖,与华表山的葳蕤草木同生息,在他看来,亦应无憾。

或许是弘一法师的慈悲感动上苍,或许是他与草庵的因缘殊胜。天气渐暖,在草庵静养一个多月的弘一法师竟奇迹般日渐痊愈。春节那天,在人们迎新年的喜庆中,弘一法师仿佛也添了新的元气与活力。他撑起身子,写下“菩萨四摄法”:“布施、爱语、利行、同事——丙子元旦试笔。时卧病草庵,沙门一音年五十又七。”

在《闽南十年之梦影》中,弘一法师如此记之:“到了十一月的时候生了大病,以后即到草庵养病。这一回的大病,可以说是我一生的大纪念。”

大病初愈,感念生命之脆弱,弘一法师对万物的敬惜之情尤甚。1936年正月初六,草庵养的四群蜜蜂,因误食山中毒花而亡,弘一法师与诸师行施食法,为100多只亡蜂超度。大师一生度人无数,乃至度世间万物,悲天悯物,乃至极细。

五月,弘一法师离开草庵,至厦门南普陀寺及鼓浪屿养病。抱恙之余,他依旧夜以继日地吟诵讲经、研究经典、编印佛经,忙碌依旧……

游方闽南诸山各丛林,大师的目光终不离草庵。丁丑年腊月十八日(1938年1月19日),又是天寒地冻时,于病弱者,也是最难挨的时节。大师三度莅草庵度岁。草庵成了大师生命最羸弱时的偎依之处。多少游踪如云烟,大师念念不忘草庵旧踪。千与千寻,只为让自己内心的光,让佛法的光,与草庵的这一缕光相融合相辉映。如春蚕吐丝,烛炬成灰,大师竭尽自己的能量,不停歇,不保留。他写了一封封信给李远芳等居士,为他们开示,在草庵石室为信众讲《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还提笔撰写了《重兴草庵记》……他或讲经布道,或养疽习静,俱竭力弘法,鞠躬尽瘁,直至耗尽最后一丝灯油。他在寻觅中,遇见了草庵。明教之圣火,佛法之光明,因之更贴近尘世,照向天界。

“淹留累月,夙缘有在,盖非偶然。”大师如此说给草庵听。草庵听懂了,来来往往的追随者也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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