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娜

小眼睛、大圆脸，“80后”卢小开看上去再普通不过。但在网络世界，卢小开是因“记录东北林区真实生活”走红、拥有700万粉丝的短视频创作者。

在卢小开的家乡黑龙江省双鸭山市饶河县五林洞镇，乡亲们的生活也因为他拍摄的短视频而改变。原本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没有机场，不通火车，被原始山林环绕。每到严冬，大雪封山，这里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从卢小开的镜头出发，“孤岛”和世界的连接被一点点搭建起来。4年间，他发了4000多条视频，都是关于这里的日常生活和原始森林里的农特产，独特的风貌逐渐吸引了天南海北的目光。在网友的鼓励下，卢小开收购了农户的林下产品，通过直播电商的方式带动乡村发展。

山间苦寒的冬天变得没那么难熬了。年轻人回来了，他们也拿起手机拍摄短视频，或者在这条产业链上找到一份生计。这里的冬天长达半年，人们只能“猫冬”。如今，猫着的冬天，似乎也因为短视频而变得热闹起来。

4年间，网友透过卢小开的镜头认识了村里一大半的人家，“就像多了很多山里的亲戚”。

帮“倒霉鬼”卢小开找灵芝

卢小开的林区生活记录，就像一系列喜剧小品。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找灵芝系列。

灵芝是原始森林里难得的宝物。它们藏在横卧的树干旁，躲在大片蕨类植物下，要等到长成才能采摘。卢小开进山，发现了灵芝，用手机记录下来，还让粉丝帮忙一起记着。隔段时间，他举着手机“按图索骥”，灵芝却不见了。

镜头里的卢小开一脸委屈。网友这时还要“落井下石”。因为他们早提醒了，“走心一点，别叫别人采了”。但卢小开还是没守住灵芝，即使他大费周章搭了帐篷守着。

网友分析，是拍短视频暴露了灵芝位置，他们纷纷出主意，先别拍，悄摸记着。卢小开说自己不信这个邪，村里的父老乡亲这点面子还不给吗。但灵芝还是“丢”了。网友们又忍不住笑话他，调侃他是“倒霉鬼”。

镇里的其他村民也拍采灵芝的视频，于是网友们的乐趣又多了一个：在别人的视频中帮卢小开找灵芝。有时候还在评论区喊他来瞅瞅，“把灵芝抢回去”。这让卢小开哭笑不得，因为灵芝是山林的馈赠，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

除了灵芝，卢小开的镜头里还出现过人参、松茸、猴头菇、平贝母、天麻、桑黄——密林里生长了几百种山珍和药材。但要发现它们，需要经年的积累。以采摘它们为业的人被称作“赶山人”“老把头”，他们擅长在不同的山头找不同的宝物。

因为日照和雨水不同，一片山的朝阳坡和背阴坡在不同时节会长出不同的物种。寻找人参和灵芝尤其仰赖经验，它们一般在特定的地方成片生长。

▲ 直播中的卢小开 （图片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卢小开在视频里告诉网友，找难寻的山珍时，赶山人一般都要带上徒弟，在山里住几天甚至半个月。找人参要根据山的地形，以及看是否出现四叶草和铁线草——它们的生长环境和人参相似。

人参属于最难得的山珍，有人生活了几十年，一辈子也没碰到。那些真正愿意长期花时间搜寻人参的“老把头”花费的细密工夫，是人参的“高附加值”。

老粉丝们跟着卢小开赶了4年山，熟悉了山里的时令，会主动提醒他：季节到了、该采野菜了、该采灵芝了。有粉丝反馈，连自家孩子也熟悉了剧情，牵挂着赶山的进展。“卢小开叔叔今天又去采什么了？”“山里蘑菇长没长出来？”“他今天又没采到灵芝对不对？”

卢小开的粉丝以南方人居多，他们对苦寒的东北风光充满了好奇，在直播间里总爱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如果遇到老虎怎么办”“东北这么冷，冬天会不会把耳朵冻掉”……评论区也因此成了卢小开创作短视频的灵感来源。

4年间，粉丝们逐渐熟悉了山间的趣闻，比如赶山人敬畏山林，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规矩一定要守，特定形态的树墩不能坐，因为它们被视为山神的饭桌。

人生失意时，家乡给你馈赠

卢小开的镜头里，呈现了两代“赶山人”的生活。

新一代是他和发小们。他们举着手机，带网友们“赶山”，像回到了幼时玩乐的时光。有时候忙活了老半天也没采到什么山货，可就是这种笨拙而真实的画面，打动了很多网友。

但在提及上一代“赶山人”的艰辛时，爱笑的卢小开的眼中流露出沉重。

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超过90%，因为不允许打药，蚊虫格外多。野猪和狍子经常下山，它们袭击牛羊，破坏菜园和果园。人们进山时还可能遭遇黑熊袭击。

采摘松果尤其艰辛。赶山人采来100多斤装在袋子里，走2个小时山路拿去卖，不少人因此留下了半月板严重磨损等伤病。每年的采摘季，医院的外科住满了受伤的赶山人，甚至有人因此离世。前几年，卢小开的四舅从10多米高的松树上跌落，两只手臂骨折了。

10岁左右，卢小开就跟着父亲进山采松果。第一次进森林，他被花花草草吸引，兴致昂扬。等父亲开始采松果，背上的袋子越来越沉，他也越来越疲惫。童年记忆的另一面，是生活的艰辛。一到夏天，他就犯愁。他喜欢“猫着”不用干活的冬天。

有一次，父亲去采松果，爬了几米高，手没抓牢掉了下来。父亲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什么也没说，继续往上爬。这一幕印在卢小开的脑中，长大后，他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被逃离的强烈冲动驱使着离乡，“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定不能走父辈的老路”。

父辈耐劳又隐忍。因为一年只有五六个月能挣生计，即便受伤了也会吃止疼片继续劳作。他们会在进山前定一个目标，达到了才下山。夏天进山，得凌晨两三点出发，赶在日头最烈的中午之前下山。

有一次，父亲和一对夫妻进山，在山里迷路了。他们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天亮时找到了方向。尽管如此，三人始终没舍得扔掉肩上的山野菜。

如果有法子，老一辈也不想让年轻人干这一行。山林间树木高耸，阴天无法分辨方向，潜伏着危险。

初中辍学后，卢小开尝试过逃离。他去县城学电脑维修，干过网管。后来自己创业，辗转换了很多工作，都“一事无成”。他结婚早，等孩子到县城上学，养家的压力越来越重。一家人租房子住，每天的收入只能解决吃喝。父母心疼他，每次回家，都偷偷往孩子书包里藏几百元钱。卢小开很内疚，在心里埋怨自己。

一个偶然的机会，卢小开听说做“自媒体”有一部手机就行。他的眼前闪过家乡连绵的密林。赶山的生活，城里人没见过，兴许是条路子。他对妻子说，只要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就比打工强。

全情投入的前8个月，没什么水花，把积蓄都花完了。挫败过后，卢小开告诉自己，不要总妄想能挣大钱，要踏踏实实地做好一件事。妻子也开始帮他一起拍短视频。他们拿出“赶山”的劲头，在严寒的天气里外出劳作，拍能想到的所有真实生活。渐渐地，每天有了100多元的收益。

2020年年初，夫妻俩拍了一期讲述南北差异的短视频，介绍在被原始森林环绕的村庄，人们是怎样度过漫长的冬天。隔天早上醒来，卢小开涨了100多万粉丝。

那年，在拍“赶山”短视频的路上，卢小开遇到了人参。他觉得自己要交好运了。

妈妈们和年轻人都有活干了

拍短视频走红后，卢小开的性子也变了。他一改过去的沉闷，越来越会逗乐了，后来还开始尝试直播。他打电话给那些在工地、工厂里做事的发小，说自己做自媒体有起色了，“回来跟我干吧”。

他们向网友热情推介森林养蜂人的黑蜂蜜。饶河县，是东北黑蜂聚集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里的黑蜂蜜符合欧盟标准，原始森林植物滋养的黑蜂蜜带有天然的淡淡花香。黑蜂能飞行15公里，需要远离人群，在深山里养殖。但黑蜂不是每年都能产蜜，多数时候，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一旦遇到风雨，蜂蜜可能就被刮掉或淋没了。养蜂人还得随时提防偷蜜的黑熊，万一来了，就敲锅或者点炮吓唬它们。

销路越来越好之后，卢小开开始向山里的村民们收购山货。前两年，他开了一家山野菜工厂，吸收了当地100多人就业，其中八成是女性，都是妈妈辈的。

与外面的连接带来了改变，山货卖得起价了。一些大爷大妈拾起零碎的时间，上山溜达一圈，就能卖几十块钱挣个生活费。

“没人来收购，不就是一堆废草吗？”山货营养价值高，但因为地处偏远，鲜少有人来买，价格被压得极低。下雪天行路艰难，物流成本奇高。卢小开记得，父亲为了把采摘的山野菜先卖出去，开着三轮车追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追上了收购车。

现在，卢小开的工厂成了村里的定向收购点，一年收购额在七八千万元左右。因为发货量大，物流价格也降了下来，装满一车就可以直发哈尔滨。

村里90%的林下产品，卢小开和他的伙伴们都可以帮着从线上销售出去。电商成了这里的支柱产业，当一个个向外打开的窗口连接了销售端，逐渐吸引了不少人来投资建厂，他们一起将山货销往更远的地方。

卢小开加入了抖音乡村计划的“乡村守护人”项目，参与“乡村守护人助农对接会”等一系列公益活动。

时间长了，粉丝们也和卢小开他们处成了朋友。夏季大风天，村里遭了难，有粉丝在直播间催他上货，希望能出一份力。

卢小开的大部分粉丝关注了他3年以上，拿他当亲戚，总喊他来串门。卢小开的妻子身体不好，一位天津的阿姨怕他们买药不方便，买了药寄过来；一位粉丝留言说，自己住在城市的楼房里，楼上楼下的邻居都不认识，但看到他视频里的村民就感到亲近；村里的年轻人要结婚了，天南海北的网友留言，说要随几千元礼金到卢小开账上。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勤勤恳恳的赶山人。只是赶上了好时机，遇到了一个让农村人改变命运的平台。”卢小开时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2021年河南暴雨时，他捐了60吨大米和几万元，因为那是父亲的家乡。他想多做些好事，来消化自己的这份好运。受他资助的大学生给他写感谢信，他回复他们，要好好学习，多去外面看看，“不要走我的老路”——指的是自己早早弃学，在社会上虚度的时光。

现在，卢小开的生活忙碌又踏实。拍视频、做直播、忙收购、安排厂里的生意。村里现在有100多个年轻人，有的也是在拍摄短视频。他把自己的经验和教训都告诉了他们，“大家抱团取暖，才能走得更长远”。

未来，他打算多出门走走，帮更多山外的“亲戚”推广他们家乡滞销的农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