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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邢峦墓志》研究

2023-12-16李煜东

地域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河间谥号魏书

李煜东

北朝河间邢氏属于魏晋旧族,虽非一流之高门,但也有多人活跃于北朝历史舞台,其部分成员身兼文武,又涌现了北朝重要的文人——“北地三才”之一的邢卲,得到了学界的关注。如高诗敏介绍了邢氏的大要①高诗敏:《北朝河间邢氏研究》,《许昌师专学报》2000年第6期。,王永平分析了邢氏家族的儒学文化一面②王永平:《“学府文宗”:北朝后期河间邢氏之家族文化》,《学习与探索》2009年第2期。。

1956年河北河间市(今沧州市河间市)南冬村发现了邢伟墓,出有《魏故博陵太守邢府君墓志》(以下简称《邢伟墓志》)。邢伟墓及墓志的情况,最早由孟昭林《记后魏邢伟墓出土物及邢蛮墓的发现》加以介绍③孟昭林:《记后魏邢伟墓出土物及邢蛮墓的发现》,《考古》1959年第4期。,《邢伟墓志》录文已见于多处④[日]梶山智史:《北朝隋代墓志所在总合目录》,东京:明治大学东アジア石刻文物研究所、汲古书院,2013年,第38-39页。。孟昭林所谓的“邢蛮墓”,其实是“邢峦墓”之讹。《魏故车骑大将军瀛洲刺史平舒邢公墓志》(以下简称《邢峦墓志》)也已于1972年4 月出土,现藏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并已收在一些墓志图录中⑤[日]梶山智史:《北朝隋代墓志所在总合目录》,东京:明治大学东アジア石刻文物研究所、汲古书院,第38-39页。据该书介绍,截至2013年,有《河北金石录》《沧州出土墓志》《河间金石遗录》和《稀见北朝墓志辑录》收录。其后,《邢峦墓志》尚收于《燕赵碑刻》《南北朝墓志集成》等书。,但长期未引起研究者的进一步注意。观其所载,从多个角度展现了北魏的社会文化,颇有可论之处。兹于此先迻录志文,再加以考订。

一、墓志录文

《邢峦墓志》志石为正方形,长宽均80厘米,符合邢峦生前作为从二品抚军将军的等级①赵超:《试谈北魏墓志的等级制度》,《中原文物》2002年第1期。。志文25 行,行26 字,根据拓片并参考《燕赵碑录》②詹文宏等编:《燕赵碑刻》,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92-493页。与《南北朝墓志集成》③王连龙:《南北朝墓志集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21页。,迻录《邢峦墓志》志文如下(“〇”表志文空格):

魏故车骑大将军瀛洲刺史平舒〇〇邢公墓志

祖颖,散骑常侍、冠军将军、定州刺史、城平康侯。

夫人渤海李氏。〇父昇,太子洗马。

父脩年,南河镇将。

夫人赵郡李氏。〇父祥,宁朔将军、定州刺史、平棘献子。

公讳峦,字山宾,河间鄚人也。周德显于二文,邢业光乎六胤,详于《诗》《书》《春秋》矣。至于族冠朔冀,人彦北土,又著乎安仁之诔,公干之奏焉。太常以震吴播声,城平以怀宋垂称,亦载乎魏藉与帝史矣。公远缵前芳,生而俊楚。文武之量,表乎弱龄,将相之姿,成乎中齿。〇高祖聪圣知人,特所器眷。〇皇上睿明纪旧,绍加委遇。起自博士,终乎抚军,十历清官,再膺皇华。掌司御藻,参谟禁幄,品镜州部,董牧方夏。宣力内外,备勤军国,故能光启河山,胙之茅土,绩猷彰乎〇诏册,勋烈被乎朝野。方申陟台阶,振袭衮章,丕融〇帝道,大庇生民,天不慗遗,寝疾暴迫。春秋五十一,延昌三年三月九日丁巳薨于第。〇天子震悼,朋僚洒泪。春者有辍相之悲,京人齐亡蹇之痛。赗襚之礼,率有加隆。追赠车骑大将军、瀛洲刺史,伯如故。谥曰〇〇,礼也。粤以四年二月十一日迁窆祔于先茔。惧陵谷之革位,市朝之或侵,迺缀志镌铭,以永扬烋音。其辞曰:

天以象焕,德以文昭。干用健天,功由武高。孰遵斯美,乃属英髦。若特在菀,若楚在翘。展如之人,器俊才雄。志深下帷,气猛当戎。资儒成侠,即孝为忠。仁勇兼举,惇悦义融。翰缉帝藻,辩申皇命。谋济戎机,治匡朝政。威震淮汝,恩洽汉郑。献捷策勋,民咠攸咏。胙土近邑,大启平舒。克光祖业,远广邦誉。道长世短,不愁夙徂。式述清晨,永寄幽衢。

〇夫人博陵崔氏。父辩,定州刺史。后夫人河南元氏。父岱云,使持节

〇都督中外诸军事、开府、征东大将军、冀雍徐三州刺史、任城康王。

二、墓志制作过程发微

《邢峦墓志》最直观的不同寻常之处有二,其一是简略。邢峦是孝文、宣武帝时期兼通文武的重臣,多次出征掠地,屡获大捷。宣武帝曾赞之称“伇不踰时,克清妖丑,鸿勋硕美,可谓无愧古人”④魏收:《魏书》卷65《邢峦传》,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573页。本文所引《魏书》均据此点校本修订本,为避烦琐,不再一一出注。,《魏书》“史臣曰”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邢峦以文武才策,当军国之任,内参机揆,外寄折冲,其纬世之器欤?”《魏书·邢峦传》内容非常丰富,除了史传的常规内容如生平、历官、战事之外,还记录了他与宣武帝往还的表章诏书。相形之下,《邢峦墓志》就显得异乎寻常的简单。如历官,志文仅言“起自博士,终乎抚军,十历清官,再膺皇华”,有大量的省略:据《魏书·邢峦传》,邢峦至少曾任(兼)中书博士、员外散骑侍郎、通直郎、中书侍郎、黄门廊、御史中尉、尚书、安西将军、梁秦刺史、殿中尚书、抚军将军等职。就邢峦的文绩武功,墓志序文只是用“宣力内外,备勤军国”一笔带过,铭辞中亦只是含糊地概述。

其二是《邢峦墓志》有两处引人注目的空缺,即志题和志文中本该刻写谥号之处,都空缺未刻。北魏后期的墓志主体是由丧家完成,但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介入了墓志文字的最终形成,谥号即是其一。北魏后期,谥号的取得一般需要经丧家提出申请、提供行状,并经由大鸿胪卿、太常卿、尚书省官员等所在的朝廷多个部门协同会商,乃至要由皇帝或太后定夺①戴卫红:《魏晋南北朝官员给谥程序——魏晋南北朝官员谥法、谥号研究(三)》,《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谥号空缺属于北魏墓志“异刻”的一种②徐冲:《从“异刻”现象看北魏后期墓志的“生产过程”》,《复旦学报》2011年第2期。,往往蕴含着别样的信息。

以上两点给人以异样感受的不同寻常之处,都要从墓志的制作过程加以考察。同时,阐明其制作过程,亦可丰富我们对北魏墓志的认识。

(一)各有侧重的《邢峦墓志》与《邢峦碑》

邢峦在去世后的纪念性石刻并非仅有《邢峦墓志》。《金石录》载有延昌三年(514)十月所立《后魏车骑大将军邢峦碑》。跋尾云:

右《后魏邢峦碑》,云“峦字山”,而《史》作“洪宾”。其为梁州刺史,碑云“征为都官尚书”,而《史》作“度支”。后改为“七兵尚书”,而《史》不载。又峦为崔亮所纠,据碑言,“戎车既班,犹以在州之诬,遭禁一期”,而《史》以谓元晖、高肇“为峦申释,故得不坐”者,非也。③金文明:《金石录校证》卷21,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407-408页。

《东观余论》载北宋人刘焘之论称:“瀛洲有《邢峦碑》,甚完。”④黄伯思:《东观余论》卷2,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年,第172页。瀛洲即河间,瀛洲之《邢峦碑》当即赵明诚所跋《后魏车骑大将军邢峦碑》。此碑循例应立在河间邢峦家族的墓前,发挥墓碑或神道碑的纪念性作用,立碑时间在邢峦去世后七个月左右。

可惜的是,赵明诚并未引录全文,其后的各金石录、金石志也均是引录《金石录》,故而现在已经无法得知更详细的碑文内容。不过从《金石录》简略的内容来看,碑文至少是非常完善的记录了邢峦的仕历,对邢峦的某些具体经历也有记录。根据赵明诚的评论,《邢峦碑》甚至还可以纠正、补充《魏书》的记录。比对《金石录》所引《邢峦碑》的文字与《邢峦墓志》,可见都是《邢峦墓志》所不具体记载的内容。

关于墓碑(神道碑)与墓志铭之间的关系,学界认为两种载体在记载上各有侧重⑤孟国栋:《墓碑与墓志铭的体性异同论略》,《汉语言文学研究》2018年第4期。,有时也因撰者不同而有不同的叙事策略①韩达:《墓志、碑文与史传:多文本语境下的文学书写与史实考辨——以〈杨执一墓志〉〈杨执一神道碑〉为中心》,《浙江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论者多以唐代碑志立论,或是因唐代史料更加丰富,然而北朝的情况亦值得关注。北魏后期或者说北朝后期,同一人有墓志和碑的实物存世者,就笔者目力所及,似乎仅有2021 年出土的北周刘义墓碑、墓志②丁宏武、刘伟强:《新出北周刘义夫妇墓碑墓志考释》,《甘肃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刘义碑有一定残泐,但从整体上来看,文字比墓志多,有些内容可以互补。墓志和碑均为纸本文献且文字较为完整的,则在庾信《庾子山集》中有少量保存。从《庾子山集》所载《周大将军司马裔神道碑》《周大将军琅琊定公司马裔墓志铭》,以及《周兖州刺史广饶公宇文公神道碑》《周大将军上开府广饶公郑常公墓志铭》来看,尽管碑与墓志在文体结构上基本相同,但碑文在记录志主事迹、仕历上会更加详尽,篇幅更长③赵俊玲:《文体互渗与庾信碑志文》,《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22年第3期。。

北魏时情况与邢峦较为接近的可能是北魏广平王元怀。《元怀墓志》刻于熙平二年(517),1925年出土,文字非常简略,与《邢峦墓志》相似,也没有具体列举历官,更未具体记载任何元怀的事迹。中华书局数字出版的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集释》也对这一现象表示了不解,指出元怀历官散见于《魏书》各处,知其曾身居高位,“奇怪的是墓志亦仅载其赠官,而不载历官”。笔者注意到邢卲曾撰有《广平王碑》,目前收录此文的邢卲文集文本如《全北齐文》《邢邵集笺校全译》均是从《艺文类聚》中转录,从文章最后的“式铭景行,是为不朽”④欧阳询:《艺文类聚》卷4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806页。之言来看,亦应是元怀死后所立。《艺文类聚》收录作品时,由于编者的好尚与体例宗旨,往往会加以裁剪、拼合,乃至改写⑤林晓光:《论〈艺文类聚〉存录方式造成的六朝文学变貌》,《文学遗产》2014年第3期。,《广平王碑》也有这样的问题。碑文直接从“公分气氤氲,禀灵昭晋,基构轮奂,源流濬起”⑥欧阳询:《艺文类聚》卷4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806页。起头,完全未提及碑文对象的姓名、世系等基本信息。全文通篇几乎以四六之言构成,内容以叙述元怀之美德和文学为主,使用了大量的文学修辞。文章最后终于连续25 句无明确指向的四字句,这可能是原碑文最后的铭文。类似的情况可以《艺文类聚》同卷所载沈约《齐司徒安陆昭王碑》为例。此碑较为完整的文字收于《文选》卷五九,题为《齐故安陆昭王碑文》⑦萧统:《文选》卷5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545-2564页。。经比对可知,《艺文类聚》删去了不少内容,其中就有诸如“公讳缅,字景业,南兰陵人也”,“祖宣皇帝……考景皇帝”此种格套介绍,以及大量的具体事迹描写,也包括逝世、追赠的信息。基于此可以说今日所见《广平王碑》在内容上应有较大的缺损,尤其那些具体叙事的散句很可能就被《艺文类聚》删去了。不过即便如此,一旦和《元怀墓志》比对,就可知《广平王碑》在内容上的拓展——至少对元怀的美德和文学能力有着深入地刻画。

从上述这些情况来看,可以认为在北朝后期,碑文与墓志已经存在互为补充,或者说各有侧重的现象,而且碑文比墓志更加详细。今存的《邢峦墓志》与已失传的《邢峦碑》也构成了这样的一组文本。《邢峦碑》已经记载了邢峦的生平、历官乃至重要的经历,进而影响到了《邢峦墓志》的内容,这是《邢峦墓志》现在看来过于简略的原因。

(二)谥号空缺:从纸本到石本

导致墓志谥号空位的原因,根据目前学界的主要观点来看①朱华:《北魏后期至唐初赠官、赠谥异刻出现与消失的原因试析》,《中国史研究》2020年第3期。,一是谥号存在问题,比如获得了“恶谥”,丧家对之不满而故意不写、不刻。邢峦之谥号见于《魏书·邢峦传》:“谥曰文定。”“文”是美谥的代表用字,不必赘言。“定”字如《谥法》所载,大虑静民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伤曰定,也是美谥。可见“文定”乃是美谥号。此外,《邢峦墓志》中提到的“后夫人河南元氏”的墓志,在20 世纪初便于洛阳出土,志题书“魏故车骑大将军平舒文定邢公继夫人大觉寺比丘元尼墓志铭”(以下简称《元纯陀墓志》)②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6册,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276页。,显然“文定”是被家族所认可的谥号,不存在对谥号不满而不刻的可能。

第二种情况是丧家请谥却被朝廷拒绝。如前所言,邢峦“谥曰文定”,也不属于此种情况。

第三种情况是墓志刻写时谥号尚未被朝廷下达,故预留空位等待后续填写,然而最终至下葬时也未得到谥号。笔者认为,《邢峦墓志》属于此类情况的变种,但学界现有之观点都不能完全将之涵盖。以下详而论之。

《邢峦墓志》言“(延昌)四年二月十一日迁窆祔于先茔”。迁窆即迁葬。北魏墓志中没有明确指出曾经权葬的迁葬,都应该只是停柩于家中或其他地方。从这一信息可知,《邢峦墓志》是刻于迁葬之时。邢峦逝于延昌三年(514)三月,至其迁葬将近一年,很难想象在这期间一直未下达谥号。

邢峦何以在逝世后近一年才完成迁葬?——当然,从出土的北魏墓志来看,这一时长并非特别,但单就邢峦而言,可能与其弟邢伟亦逝世于延昌三年(514)有关,家族最终决定将两人一起迁葬。据《邢伟墓志》,邢伟逝于延昌三年(514)七月二十六日,“粤四年二月十一日甲申,葬武垣县永贵乡崇仁里,祔车骑公神之右茔”,知邢峦和邢伟是同一天下葬。《邢峦墓志》和《邢伟墓志》遵循相似的格式,但在记录外祖父李祥的职官信息时有一处不同。《邢峦墓志》称李祥是“宁朔将军、定州刺史、平棘献子”,《邢伟墓志》则称是“安东将军、定州刺史、平棘献子”。根据《魏书·官氏志》所载太和二十三年(499)职令,宁朔将军为从第四品,安东将军所在的“四安将军”则是第三品。从《魏书·李祥传》来看,李祥活跃于北魏世祖、高宗时期,所载最晚的事迹在太安时期(455—459),延昌时当已去世,他从宁朔将军到安东将军的变化只是赠官的变化③有趣的是,李祥在此后的赠官和爵位仍有上升,据东魏兴和三年(541)邢峦之弟的《邢晏墓志》,李祥已是“镇南将军、定州刺史、平棘献侯”。拓片与录文见詹文宏等编:《燕赵碑刻》,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15-617页。。

学界已经指出,墓志作为纸上文本时,本就会缺少一些信息,如名讳、作者、题衔等。而到墓志真正刻写时,又往往会增加一些信息,如名讳、家世、事迹、安葬信息等④彭国忠:《从纸上到石上:墓志铭的生产过程》,《安徽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但是不能排除在从纸上文本变为石上文本时,由于刻工或丧家的疏忽而出现遗漏乃至错误的现象。《邢峦墓志》就是这样一方不完善的墓志。作为延昌四年(515)迁葬时刻写的墓志,《邢峦墓志》未能如《邢伟墓志》所载,修改外祖父李祥的赠官信息,同时也未填补上邢峦自身的谥号。发生这些情况,应是因为《邢峦墓志》在制作时,除了具体的安葬信息,其余文字完全是根据一份较早拟定的文字稿直接刻写,而未作改动和增补,空缺的谥号和过时的信息就被继承下来。

由此可以总结邢峦死后,丧家及邢峦墓志经历的具体情形和“产生过程”。邢家在推进邢峦丧事时,根据《魏书·邢峦传》,邢峦的赠官很快被下达:

延昌三年,暴疾卒,年五十一。峦才兼文武,朝野瞻望,上下悼惜之。诏赙帛四百匹,朝服一袭,赠车骑大将军、瀛洲刺史。初,世宗欲赠冀州,黄门甄琛以峦前曾劾己,乃云:“瀛洲峦之本邦,人情所欲。”乃从之。及琛为诏,乃云“优赠车骑将军、瀛洲刺史”,议者笑琛浅薄。谥曰文定。

这些赠官与《邢峦墓志》所载相同。不过谥号可能没有与赠官一起下达。从《邢峦碑》是立在延昌三年(514)七月可知,朝廷在邢峦逝后不久就已经决定要为邢峦立碑。在这些因素影响下,拟定的墓志是载有赠官但谥号空缺的文本,内容也较为简略。至延昌四年(515)邢峦迁葬祖茔,邢伟亦同时下葬。迁葬时,纸上文本在并未修改外祖父所获得的新赠官,邢峦自身的谥号也继续空缺,只是在填补了具体安葬信息的基础上,被刻写上石。上述在邢峦死后,碑与墓志之关系,及墓志从纸本到石本的这一过程,能拓宽我们对北魏墓志的刻写,或者说生产、制作过程的认识。

三、邢峦的家族与婚姻网络

河间邢氏是被北朝汉人大族认可的魏晋旧族,《魏书·游雅传》载:“(高)允将婚于邢氏,雅劝允娶于其族,允不从。雅曰:‘人贵河间邢,不胜广平游。’”可见一斑。邢峦一支,《北史》称是“魏太常贞之后”①李延寿:《北史》卷43《邢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80页。,但《魏书》不载,这很可能是根据其家族自身的叙述。如《邢峦墓志》在叙述先祖时所谓的“太常以震吴播声”,“载乎魏藉”,即指邢贞②墓志对邢贞的描述,可对应《三国志》卷2《魏书·文帝纪》所载:“(黄初二年)秋八月,孙权遣使奉章,并遣于禁等还。丁巳,使太常邢贞持节拜权为大将军,封吴王,加九锡。”《张昭传》《徐盛传》也有涉及。北魏人对邢贞之事亦不陌生,《魏书》卷36《李顺传》载崔浩建议派李顺至沮渠蒙逊处“奉诏褒慰”,太武帝拓跋焘因“顺纳言大臣”而有疑虑,崔浩云:“邢贞使吴,亦魏之太常。”。不过至后赵时世系有一定疑点,即《魏书·邢峦传》所言:“五世祖嘏,石勒频征,不至。嘏无子,峦高祖盖,自旁宗入后。”当然,这没有影响这一支邢氏在北魏时享受了魏晋旧族的待遇,邢峦之祖邢颖便在“世祖时,与范阳卢玄、渤海高允等同时被征”。

河间邢氏并非第一流的高门,这在墓志上也有体现。《邢峦墓志》和《邢伟墓志》在首叙和志尾都遵循了同样的格式:首叙列举祖父母和父母的婚宦信息,志尾则列举志主夫人的信息。这种格式在北魏后期墓志中十分常见,但各个家族的具体执行情况略有不同。据范兆飞总结,北朝一流高门的墓志常常没有首叙,次等者才有首叙③范兆飞:《中古早期谱系、谱牒与墓志关系辨证》,《中国史研究》2021年第2期。。邢氏兄弟的墓志即符合这一规律。不过尽管如此,也并不妨碍邢峦家族与北朝其余高门建立起复杂的婚姻网络,以下单就邢峦言之。

《邢峦墓志》称其母为“赵郡李氏。父祥,宁朔将军、定州刺史、平棘献子”。李祥,《魏书》卷五三有简略的记录,称其是李孝伯之弟,“学传家业,乡党宗之”,活跃于北魏世祖和高宗时期。李祥曾“迁河间太守,有威恩之称。太安中,征拜中书侍郎。民有千余,上书乞留数年,高宗不许”。邢峦之父邢脩年,据《魏书·邢峦传》所载,乃定州主簿,而河间属定州。很可能正是因太安年间(455—459)任河间太守的这一契机,李祥才与邢脩年缔结了姻亲关系。

《邢峦墓志》最末载有邢峦的两位夫人:博陵崔氏与河南元氏。因元氏乃任城王之女元纯陀,且其墓志又已出土①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6册,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275-276页。,受到较多关注。墓志称元纯陀是“任城康王之第五女”,先是出嫁鲜卑贵族穆氏,然穆氏早卒,才改嫁邢峦。元纯陀之父早逝,元纯陀再嫁邢峦乃其兄任城王元澄的授意,即其墓志所云“良人既逝,半体云倾……兄太傅文宣王违义夺情,礭焉不许。文定公高门盛德,才兼将相,运属文皇,契同鱼水”。这一婚姻显示了拓跋鲜卑贵族与汉人士族之间的联姻。不过由于元纯陀在邢峦死后就在洛阳大觉寺出家为尼,且最后是依靠自己与第一任丈夫穆氏的后代——外孙元悰生活,所以最终“分明遗讬,令别葬他所,以遂修道之心”,并未归葬邢峦之茔,而是葬在了洛阳邙山。此外,墓志云元纯陀“父岱云……任城康王”。任城康王为景穆帝之子,文成帝异母弟,在《魏书》中只记其单名为云,《邢峦墓志》所记“岱云”或是其鲜卑本名②罗新:《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

邢峦的第一位夫人是崔氏,《魏书·邢峦传》所载邢峦之子邢逊即是崔氏所生。崔氏出自高门博陵崔氏,其父崔辩,传见《魏书》卷五六,“学涉经史,凤仪整峻”。《邢峦墓志》未记崔氏的姓名,近年所出崔辩之女崔宾媛的墓志记载了相关信息:“(崔宾媛)次妹字叔兰,适尚书、车骑大将军、瀛洲刺史河间邢峦。”③陶钧:《北魏崔宾媛墓志考释》,《收藏家》2012年第6期。邢峦与崔淑兰的结合不是这一门崔氏第一次与河间邢氏联姻。据《崔宾媛墓志》,其祖母即河间邢氏,祖母之父为邢䆳,曾任河间太守。同时,崔宾媛之母(即崔辩之妻),与邢峦之母同样也是李祥之女。因此邢峦与崔叔兰之间可谓亲上加亲,而这也是北朝汉人士族常见的情形。从《崔宾媛墓志》来看,以崔氏为中心,联姻河间邢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构成了士族与高门之间的层层婚姻圈④另外,《邢伟墓志》所载邢伟的两位夫人——渤海封氏与清河房氏,亦属颇为重要的汉人士族,在地方拥有很大的宗族势力。邢伟岳父房千秋(房坚)所在的清河房氏济南支,近年亦有新出墓志,见高继习:《济南发现北齐〈房智墓志〉考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9年第2期。房智为房千秋之子。此外,《邢晏墓志》记载了邢晏子女与汉人高门、拓跋宗室的婚配情形,并可参读。。

《邢峦墓志》未云邢峦的居住地,幸赖《洛阳伽蓝记》卷一城内有载:“修梵寺,在青阳门内御道北。崇明寺,复在修梵寺西……寺北有永和里……里中有太傅录尚书事长孙稚、尚书右仆射郭祚、吏部尚书邢峦……六宅。”知邢峦居于城内永和里。《邢伟墓志》称邢伟“卒于洛阳永和里”,可知邢峦一支于洛阳是在永和里聚居。此种聚居也正体现出了当时家族与宗族的强大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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