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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兰

2023-12-11刘紫剑

西部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猫花木兰厂里

刘紫剑

小时候,我只知道花木兰是中国古代的巾帼英雄,因忠孝节义、代父从军而流传千古。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到秦岭山中的小电厂参加工作时,知道了另一个花木兰,她也是厂里的风云人物。我在锅炉运行岗位,班上都是一帮大老爷们,抽烟、吹牛、聊女人,是对付疲劳和乏味的三大法宝。说到女人,言语多轻浮。但是提到花木兰,师傅们都很客气,说起来都是,这个女人不简单,有本事,长得好看,对基层工人也好。我心存好奇,待见过一面后,却有点失望: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穿着也一般;皮肤倒是白皙,但满脸细碎的褶子;高颧骨,厚嘴唇,嘴角上扬,看起来总是微笑的样子。我给师傅们说了。高师傅年龄最大,是电厂初建时期就进厂的老工人,他给我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建电厂的时候,她是工地上仅有的五个女工之一,大伙儿都叫她们“五朵金花”;她当时又年轻又漂亮,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就像古代那个“花木兰”一样,又因为她姓花,这个名字就叫响了;当然现在嘛……年龄大了,也就这个样子了。但她对工人们是真的好,每到过年前,厂里都要组织一次会餐,有四五十桌吧,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花木兰的人缘有多好了。厂领导里面,花木兰是每个桌子都要走到,相熟的说说笑笑,不熟的也很热情,对谁都是那么客气,对谁都很尊重。

同宿舍的老猫消息灵通,我俩一起参加工作,但很多电厂的历史和消息都是他告诉我的。他也肯定,花木兰是不错。我有次到机关楼上办事,被支使得团团转。在楼梯上遇到一个女的,很客气,带着我,立马就把事办了。我听办事的叫她“花助理”,才知道她就是大家常说的厂长助理花木兰。

我问,厂长助理是厂领导吗?

老猫说,当然不是。厂领导是班子成员,也就那么几个人。企业和事业单位一样,看这个“助理”含金量多少,要看他在什么岗位。如果只是个助理,十有八九是个虚衔,也就是享受个待遇。如果还有其他职务,还在要害部门,这个助理就厉害了。就说花木兰吧,她不仅兼着“厂办主任”这个实职,还是党支部的书记,这个助理就不一般,影响力应该不在几个副职(副厂级领导)之下。

哦,这么厉害,那她有可能当上厂领导吗?

老猫笑,这个谁能说得准。不过据我所知,她是目前厂里中层干部中上升势头最强劲的一个。从年龄上说,她不到五十,优势还是有的。从阅历上讲,她干过生产、经营、劳资,现在又从事综合管理,厂长助理当了好几年了,也没问题。至于人际关系和职工认可度,这个你也清楚。就是学历差点,好像只是个中专吧。现在上面整天喊着干部要知识化、专业化,到了考量时,只剩下学历了。但说这么多,干部提拔,水深学问大,如果就刚才说的,对照条件,“一、二、三、四、五”,倒简单了,厂里也不会这么人心浮躁。

我对这种人事问题,历来兴趣不大,呵呵一笑认可老猫的说法。厂领导离我们太远,车间的中层领导我们倒是常打交道。这其中,有那种威望高、能力强的干部,也有那种谁都瞧不上、不知咋上去的干部。

心里就为花木兰鸣不平,尤其经过两件事。一是厂里那时有个传统,机关干部要随时参加生产上的各种急难险重和抢修工作。三号炉是球磨机给煤,九月份例行检修,要对球磨机的钢球逐个检查,淘汰小的,加些新的。我们几个年轻人钻到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米的球磨机里,用塑料篮子装上钢球往外递,就一个车轮大小的孔,干着干着就毛躁了,越来越快,篮子后来几乎就是往外扔。忽然听到花木兰一声叫,看见她抱着小腿倒在地上,我们几个都傻了眼。好在经医务室检查,没有骨折,可即便如此,小腿还是乌青发肿,医生要求她休息。不想第二天,花木兰拄着拐杖又来了,一屁股坐在磅秤前,安慰大家,没事,干不了重的干点轻的,我来过秤。

还有一件事。市里文明委来厂里检查,控制室是必须来的,现场忽然问起厂里的历史,新提拔的生产副厂长对情况不熟,吞吞吐吐答不上来。花木兰及时补台,哪一年建厂,先期装机多少,哪一年扩建,机组型号等等,数据张口即来。一番介绍下来,不光检查组的五六个人,我们生产上的一帮人也受益匪浅。那天直到快下班时,师傅们还在津津乐道花木兰的口才和知识储备。

这样的干部,不上才怪呢!光头熊最后总结。光头熊和我一个班组,脾气相投,下了班喜欢到单身宿舍来,找我和老猫喝酒,打牌,聊天吹牛。

我在锅炉运行岗位上了两年半以后,借着一个机会下了运行。那时厂里重视篮球运动,已经连续几年获得市里篮球比赛的第一名,我因为篮球打得好,又能写,就被调到工会做了文体干事。一下子鸟枪换炮,成了干部身份。

年底转组织关系的时候,车间负责组织发展的王书记,一边给我盖章,一边鼓励我说,到新岗位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按时把你这“预备”转成“正式”的。

所谓“按时”,也就是第二年的“七一”。一般来讲,“预备”一年期间,不出什么岔子,都能转成“正式”。我说,工会也在行政党支部,书记就是助理花木兰,应该一切顺利。

老王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希望,如意吧。

工会办公室张主任是我校友,虽然大我十几岁,但我们关系很铁。我能到工会来,他出力最多,这时他提醒我,不敢大意,咱们这个花书记……要求很高的。

我说,放心。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态度,还是有信心的。

张主任抽口烟,看着天花板,怎么说呢……不光是工作。

那还能是什么?晚上回到宿舍,我和老猫闲聊,老猫说,也奇怪,我发现花木兰这个人,职工普遍说好,在干部们中间评价却不高。

我俩讨论的结果,花木兰是一个不唯上只唯下,接地气得民心的好干部。在这样的领导手下,不用考虑太多,只要好好工作就行了。

时间不长,花木兰以书记的身份找我谈心。我精心准备的思想汇报只开了个头,花木兰就打断了,工作我都看见了,说说你个人的事。

我于是年龄籍贯家庭出身父母状况学校专业做了一通汇报。花木兰笑吟吟地等我说完问,有对象吗?

我如实回答,学校谈了一个,毕业时分手了。

她又问,现在怎么想?是在厂里找?还是市里?

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想办法离开这儿,穷山恶水,收入不高,所以就没想找对象。当然这个话不能说,我就支吾,暂时,还没想……

花木兰坐正了说,怎么能不想!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韩美丽,怎么样?

我一时有点蒙,嘴里不停说,谢谢您……我,考虑一下吧。

韩美丽是公认的厂花。按说有人给我介绍这样的对象,应该一口答应才是,但说来话长,韩美丽是个话题人物。这女孩是职工子女,是厂里老师傅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性格又好,乖巧可人,技校毕业回来后更是让人眼前一亮。陪她回来的还有一个帅小伙,说是在学校谈的对象,家在省城,分配到关中大电厂。下一步,他要想办法把韩美丽也调出山去,调到一起。两人手拉手在小镇上来回走了两圈,不光电厂,整个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了。不想一转眼四年多过去了,前两年还常见那小伙子来这里拉着韩美丽晃荡,这几年却不见人了。韩美丽的状态也越来越不好,据她宿舍的人说,她常常半夜里哭。

我该怎么办?只能问老猫和光头熊。老猫说,韩美丽的事,我也听过一些。谁没谈过恋爱?我倒挺喜欢这个女孩的,长得漂亮不说,也很有修养,见人不笑不说话;我还看过她写的通讯稿,很有文采。我的意见是,你可以先接触一下,试试再说。

老猫是个“文人骚客”,常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他对韩美丽一直都有好感,这我知道。现在他这么说,我说,我俩接触过呀,今年厂里交谊舞比赛,我俩就是搭档,还得了第一名呢!

老猫说,那个不算。练习、比赛的时候一大帮人,你俩单独聊过没有?

我摇头。

光头熊却是明确反对,什么嘛!人家已经玩剩下的,坚决不能要。

老猫不理解,你也太保守了,就因为人家谈过一个……

光头熊一脸不屑地说,不光是谈恋爱,听说韩美丽为那小子已经堕过两次胎,还听说她已经得了精神病,市里省里都看过。这种消息你们虽然不知道,但家属区传得雾气狼烟。

闲话总是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这样的话,当然没有人敢去坐实,只能看到她爸——检修车间的老韩总是耷拉着头,唉声叹气的,再没有以前的意气风发。我留意韩美丽,感觉她变化不大,每次遇见了,她还像以前那样笑一笑,打个招呼,擦肩而过,留下一股香味和无限的惆怅给我。

这个时候,我也知道调离这个单位不是一桩简单的事,再加上工作岗位有了变化,也就想安心在这儿干下去。要扎根,成家就排到日程上来。电厂里男女比例悬殊,每年新分来几个女职工,不是身带“指标”(已有对象),就是被单身男职工一哄而上,整天围得水泄不通。我可不想凑这个热闹。镇上的姑娘倒是不少,却多是农村户口。城里的姑娘更多,但谁愿意嫁到二十公里外的小镇上来。所以,我不是没有考虑过韩美丽,但她的过去如一座大山,总是拦住我深入一步的想法。

我犹豫不定了半个多月。花木兰主动找我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想还是回绝了吧,正琢磨如何开口,花木兰笑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不要听别人胡说——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起来,算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女了。上学的时候她谈过一个对象,估计你也知道,但早都分手了。这孩子眼光也挺高的,今年你们不是一起跳舞嘛,美丽对你印象挺好的。我就想着找你问问……这样吧。我这儿有别人送的两张电影票,已经给了美丽一张,晚上没事,你和美丽一起去,先接触接触再说。好吧?

我下意识地拒绝说,不要,不要。看花木兰不高兴,赶紧补上一句:怎么能要您的票。

花木兰把票拍在我手里说,我不喜欢说“不”的年轻人。

我只能把钱递过去说,多谢花助理操心。这个钱,不能让你掏。

花木兰夺过钱,塞回我上衣口袋里说,去!别跟我算账。

拿着这张电影票,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电影开映是八点钟,六点一下班,我就回到宿舍,找来老猫和光头熊,问他俩讨主意。

光头熊问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给你巴拉巴拉白说了。

我一脸无辜说,我不想去呀,但你看这……

光头熊从我手里抢过票,准备撕了。

谁知老猫更快,上手把票夺过去:什么毛病!你不去我去。

不想当晚,韩美丽进了电影院,一看身边是老猫,扭身就走了。老猫回来忿忿不平地说。我暗自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这说明韩美丽确实眼光高,挺挑人的。老猫恼羞成怒,差点和我翻脸,你小子得意啥呀,不就是会打个篮球跳个舞嘛。又批评韩美丽说,庸俗!低俗!烂俗!这个韩美丽,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实质就是个“三俗”代表。

第二天,我想着找花木兰解释一下。理由都想好了,就说票放在宿舍,吃完饭回去就找不见了;后来同舍的老猫说他不知道情况,看见快开演了,怕浪费,就拿去看了。我也知道这个借口太过勉强,但聊胜于无。

不想花木兰一早就到市上开会去了,等到下班也没见回来——花木兰家就在市里。第三天,我又接到任务,带着篮球队一帮兄弟出去打比赛,一走就是一个礼拜。再见到花木兰,已是十天之后,我先说了理由,再道歉,对不起呀花助理,辜负了您的好意……

花木兰手一挥,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还有其他事吗?

我很尴尬地说,……没了。

花木兰扭身回到办公桌前,不再理我。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张主任见我情绪不高,说:咱们这次比赛成绩不错呀,正准备为你请功呢。怎么回事?

听完整个过程,张主任说,坏了,你这事做的,肯定把花助理惹下了。

我点头说,我觉得也是。

张主任掰着指头罗列,第一错,韩美丽这个孩子挺好的,以前归以前,人家有这个意思,又是花助理出面做媒,你竟然还挑三拣四。第二错,磨磨叽叽,优柔寡断,即便不想和韩美丽交往,也要尽快回复、明确拒绝。第三,花助理给你的票,怎么能随便给别人?

我苦笑说,宿舍里都这样,有好东西,大家都抢……

张主任严肃地说,借这个机会我要提醒你,原来生产上那一套要改一下。生产上人与人之间没有利害关系,大家都比较随便。到了机关上可不行,事不能多做,话不能多说,不小心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把人得罪了。尤其像花助理这种实权人物,别人上赶着套近乎,你倒好……

我掏出烟赶紧给张主任点上,怎么补救?

张主任想一想,只能带上点东西,到她家里去一趟……

这次不犹豫,我一口否决。我最不喜欢干的事就是给人送礼。我说:这样行不行——我掏钱,你出面,请她吃饭?

张主任看看我,哭笑不得地说,我这是给自己揽事呀……

转过天来,张主任告诉我,花木兰没答应。张主任给我分析,不是不给面子,是这段时间很关键。工会主席今年上半年到站退休,按照近年来的惯例,会在厂里原地提拔一个。目前的人选有四五个,其中花木兰的呼声最高,所以这段时间,她会加倍小心,不给别人留口舌。

我担心,花木兰一旦上去,就是咱们的顶头上司,我以后的日子估计不好过吧。

张主任不以为然,她要真成了工会主席,你的好日子才来了。一来她是个要政绩的人,你的能力和水平都有。二来她对身边人很好,这么多年,她待过的部门,她都会给手下人争取最大的利益。三来她这个提拔进步,是在知根知底的原单位,身边都是熟悉的人,所以“第一把火”,需要展示的不是威风,而是宽容和大度。现在就怕她上不去。处级干部提拔年龄不能超过五十岁,女的还要再小两岁。她今年好像已经到年龄了,再往后,要是没有过硬的关系,就没她什么事了。

我奇怪,你不是说她呼声最高吗?

张主任笑说,呼声归呼声,提干都是上面定的事,什么时候听过下面的声音?花助理的能力很强,但一般能力强的人也有个毛病,就是霸道。她也不能免俗。你曾经问过我,她为什么群众基础好而在干部中评价反而不高,就是这一点,凡是和她打过交道的干部,几乎都要被她左右。

如果不听她的,会怎样?

你原来在生产上的王书记,就是个例子。起初因为什么事闹别扭都忘了,斗争了好几年,还是花木兰技高一筹,把老王从机关赶到生产上去了。

她怎么有这么大能量?论起来她和老王一样,也就是个科级呀。

别看级别,要看位置。身为办公室主任,她和一把手厂长接触的机会最多;身为党支部的书记,她又和党委书记能对上话;身为助理,她还可以参加厂领导班子会议。你想想,和这样的人做对,会有好果子吃吗?

我越听越后悔,怨自己太大意。为今之计,只有老老实实,静观其变。

最终结果让人大跌眼镜,新提拔的工会主席,竟然是在和花木兰的斗争中落败、避居生产车间的王书记。张主任和我一样吃惊,不住地摇头咂舌。出去转一圈回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听说王书记的弟弟去年底在邻市新提了副市长。又为我惋惜,这下子,只怕你就难受了。

我原来在生产上,和王书记处得挺好,现在他又来给咱们当领导,多好的事。哪里会难受?我压抑不住喜悦,问他。

张主任又开始“一、二、三”地扳指头说,花木兰这次上不去,她几乎也就没机会了,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熬什么威信,树什么形象。她和王书记有过节,王书记上了一步,直接的对抗不可能,她只能把这股怨气转移到王书记的身边人身上。这个时候,刚好你就浮出水面,进入了她的视线。她本来对你就有看法,你现在的身份是工会干事,给你穿小鞋,也就是给新上任的工会主席难堪。明白了吗?

明白了。只是工作上不受她领导,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张主任摇摇头,不再吭声。

时间不长,事实就给了我答案。先是我的办公室从阳面调到了阴面的最边上,这房子以前是库房,夏天都不用开空调,到了冬天可想而知有多冷。调整办公室归厂办管,通知送给张主任,他只能苦笑。我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我年轻,本来就怕热。再后来,不正常的事越来越多,比如办公电话坏了,申请更换不同意,申请维修没反应。比如到市里去办事,从来不给派车。再比如去领个本子、笔呀什么的,都要看人的脸色。而这些,都归花木兰管。

其实,这个时候同事们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花木兰的变化。以前开会,花木兰是话最多的,现在几乎不开口,还有好几次,拿着笔记本早早就退会了。行政党支部每月一次的集中学习也取消了。还有上班,作为厂办主任,她以前都是提前半个小时到岗,基本上厂长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当天的事务都安排好了;而现在,都半上午了,还不见她人。我问张主任,厂长真是好脾气呀,由着她这么任性。

张主任笑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放纵。

不只是行为,花木兰的容貌和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短短几个月,呈现出明显的老态:皮肤依然白皙,但皱纹深了,眼袋黑了,眼神涣散无光;说话做事犹豫、迟钝,再不见以前那种干脆利索和英姿飒爽。尤其原来一头黑亮的短发,现在露出花白的本色,给人反差特别大。真实的原因大家都明白,但嘴里说出来却是更年期到了呗。我和老猫晚上闲聊,想起刚开始对花木兰的认识,感到她恍如变了一个人。老猫看问题总是尖锐,可见官场对人性的改变,到了多么残酷的程度。

对这个年龄比我母亲小不了几岁的女人,我也想保持必要的尊重,不管是办公室,还是楼道里,当面遇见了,我都主动打招呼问好,毕恭毕敬。不想花木兰是一个“执着”的人,总是把头一扭而过。虽然心里不爽,我也只能安慰自己,谁让自己有错在先呢,强忍着一笑而过。

终于还是没忍住。七一前夕,厂里新发展一批党员。按照惯例,今年“正式”发展的,都是去年“预备”的。我一看大红纸上的名单,“预备”就撂下我一个,怒火“腾”一下就起来了,扭身就去找花木兰。

推开她办公室的门,我劈头就问,花书记,我为什么入不了党?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大家看着我,一时都愣住了。花木兰冷笑说,问错人了吧?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呀。

盛怒之下,我自然口无遮拦:不问你问谁?你是书记呀!这事由你定呀!

花木兰板起脸来,提高声音,我需要提醒你吗?组织发展有严格的程序,不是某一个人就能做主的。

我不管不顾,平日里所思所想脱口而出,程序严格,结果就公正吗?再严格的程序,也是人在操作呀!

花木兰把桌子一拍,什么意思?你认为我故意和你过不去!

事已如此,也用不着再装孙子了。我也把桌子一拍,难道不是吗?

花木兰哆嗦着手对另几个人说,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看看现在的年轻人……

那几个人也没闲着,有的劝花木兰,有的往外推我。我还不依不饶,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花木兰气极反笑,好,我给你个说法,支部的意见是,你不成熟。

我扒着门框不撒手,什么是成熟?圆滑,世故,工于心计,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还是张主任过来,连拖带拉把我弄回了办公室。关上门,张主任痛心疾首地说,你这是找死呀——你不是找花木兰去了,你这是挑战组织的权威呀!

我不理解地说,我找的是花木兰,怎么就成了组织?

张主任来回转圈说,你呀,你呀,真是不成熟呀……

机关办公楼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处理是不可能的。第二天一早,通报批评就贴在了布告栏,给我的定性是,无理取闹,扰乱工作秩序。处理意见是,扣除月奖,取消预备党员身份,取消年内所有先进的评选资格。花木兰屁事没有,处理意见上连提都没提。

我努力控制自己,没把通报批评扯下来,来到办公室,无心工作,看着窗外“呼哧呼哧”喘气。上任几个月的王主席过来了,拍拍我的肩膀,一句话没说,转身又走了。

张主任劝我说,好了,想开点。过上几年……

没等到花木兰换岗位,我先离开了这个单位,也就是第二年春天的事。好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把她忘记了。写这个小说,想起她来,电话里问老猫。老猫还在厂里干,当了一个什么主任,估计也没有多少实事,整天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些真真假假的养生段子。老猫说不清楚,自花木兰退休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怎么想起她了?惺惺相惜吧!老猫在电话里笑。

我嗤之以鼻,还自称是个文化人,瞧你用的这词——我和她有个屁相惜的!

你不觉得,你和她都是这个游戏规则的受害者吗?

仔细一想,我竟然无言以对。

喂,喂!老猫在电话里喊,要不,我帮你问问?

别,别。挂上电话,我反问自己,你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是希望她过得好呢?还是希望她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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