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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王

2023-12-11谢耀德

西部 2023年5期
关键词:雄鹿鹿群马鹿

谢耀德

鹿角湾自然是因鹿得名。

咱鹿角湾一带常年有鹿群出没。这种鹿个头很大,跟驴一样高,头上长有一对大角,浑身青毛,一双亮晶晶的黄眼睛,成群结队在山野林间觅食,村里人叫它们黄眼睛、青角驴。它的学名叫马鹿,属于天山马鹿。

这是蒋雪生老师给村里孩子讲课时说的。蒋老师据说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内地来的自流人员,还念过大学,但家庭成分不太好,村里没有老师,就安排他到学校教书了。他是有文化的人,课讲得很好,学生们都很喜欢,他说的话深深印在孩子们心里,也引发了他们的好奇心。毫无疑问,成群的马鹿是鹿角湾的标志,是这方水土的守护神。

某年有电视台来鹿角湾采风,想录制一些野生马鹿的镜头,摄影队在山野林间转了三天,漫山遍野竟然见不到一头马鹿的踪影,大家都很失望。村里人说,唉,好长时间没见到鹿群了。人们叹息,咱鹿角湾呀,只是个传奇。

人们就不明白了,这成群的马鹿都去了哪里?

鹿群的消失或许跟牧场发生的一起神秘事件有关。

许多年前,在茫茫无际的哈连尕尔山上,有个叫青头的鹿王统领着这片山野的鹿群,它们在山上吃草,在山涧饮水,自由自在生息繁衍,与山下的人们秋毫不犯。某年春天,有个老牧人在山坡上放牧,一只母羊离开羊群独自来到一处荆棘丛,它要在这片背风湾里生小羊羔。它努力挣扎着生产,小羊羔的头和身子很快就出来了。老牧人注意到了,他想走过去查看一下是否有异常。

树林里,一头马鹿正注视着他。这是一头刚生产了小鹿羔没几天的雌马鹿,它正守护着它的小鹿,非常警惕,见有人靠近,怒气冲冲逼视着他。

老牧人也发现了马鹿,本能地停住脚步,他并不想惊动它。谁知,他的大黑狗以为马鹿要攻击主人,汪汪叫着向马鹿扑去。马鹿怒了,大叫一声,抬起前蹄向大黑狗跺去,大黑狗可没想到它会这一招,冷不丁就挨了两蹄子,那鹿蹄子坚硬如铁,跺得可不轻,大黑狗吱哇哇惨叫着躲到一边。

老牧人并不想招惹马鹿,他想叫回大黑狗。可大黑狗却没领会主人的意思,它很忠诚,一心想保护主人,见主人唤它,以为主人在鼓励它,又向马鹿扑去。马鹿再次举起前蹄跺下来,这下它长记性了,忽闪一下躲过。躲闪之际,大黑狗发现了树丛里的小鹿,它灵机一动,嗖一下冲了过去,它要声东击西,逼着马鹿往林子里跑,好给主人解围。马鹿见大黑狗要去伤害小鹿,心里一惊,连声叫唤发疯似的向大黑狗冲去。它是在告诉小鹿,注意危险,同时也在求救。

雌鹿急切的叫声唤来了鹿群,大雄鹿带着鹿群飞奔而来,见雌鹿受到威胁,气愤不已,奋力冲过去,一头将老牧人撞倒在地。大黑狗跑过来想解救主人,却被雄鹿顶了一头,但大黑狗身子灵活,忽一下躲开了,自然没有顶到要害。大雄鹿恼火至极,奋力向大黑狗追去,大黑狗急忙跑开。老牧人想挣扎着站起来,大雄鹿以为老牧人要来攻击,怒气难消,噔噔噔跑过来,用前蹄使劲刨他的身体,老牧人不由自主在地上翻滚,折腾了好一会儿,见老牧人不再动弹它才停下。

大雄鹿就是这群马鹿的首领青头。它前年打败了山南的老鹿王,去年又打败了山北的鹿王,成为哈连尕尔山野鹿群的总首领。它统领着两个鹿群却不容易,除了外面的威胁,还有内部的矛盾。流浪雄鹿伺机向它发起攻击,威胁它的王位,争夺它的妻妾,它要时刻警惕,守护好自己的江山。两个群落的成年雌鹿并不和睦,平常时候,山南山北各走各的,还是两个群落。交配季节争风吃醋,雌鹿之间还会发生争执。青头既要摆平,又要安抚,还要让每头雌鹿都得到它的恩宠,传承它的血脉,壮大族群,非常辛苦。

然而,这份辛苦是它自愿的,也是它凭本事挣来的。因此,这份辛苦就是甜的,是蜜的,是幸福的。它品尝这份辛苦,享受这份辛苦,也为这份辛苦不懈努力,付出更多的辛苦,经历更多的痛苦与折磨,体验辛苦换来的那份幸福与荣耀,它一直为此努力,为此拼搏,这是它的使命。

就在前几日,它的一位年轻美貌的爱妾在山下难产而死。这个新宠是山北鹿群一头刚刚两岁半的小雌鹿,身材修长,毛色秀美,叫声清脆,一下就博得了它的欢心。小雌鹿怀孕了,可是没有生产经验。它恃宠而骄,早已惹下众怒,居然混在山南鹿群里,没有母亲阿姨传授它经验,也没有姐妹帮助它生产,可怜它一双泉水般明亮的眼睛永远闭上了,它青春美丽的模样就这样消逝了,它年轻的生命就此结束。看着爱妾悲惨死去的可怜模样,鹿王青头心如刀割,虽为鹿群之王,却也无能为力。生活还要继续,两个鹿群还需要它,它明白身上的责任。它向天空发出一声悲鸣,带着鹿群上山了。

山坡上的这头产下小鹿羔的雌鹿,是南山群落里的一头成年雌鹿,它体格健壮,且有生产经验,因为小鹿羔刚刚出生,身体还比较弱,它要离开群落在林子里守护几日,鹿王青头也是默许的。谁知道居然遇上了麻烦,它能不恼怒吗!它气愤不已,怒吼一声就冲了上去。它的鹿王之名可不是虚的,是实实在在打拼出来的,它用结实的青头和枝杈坚硬的大角,打败了山南鹿王,重伤了山北鹿王,打跑了无数寻衅滋事的挑战者和那些无事生非的流浪雄鹿。现在,见妻妾受到威胁,它怒了,虽然没有与人直接冲突的经历,可它不惧怕,它有那个胆识和自信,它甚至忘记了现在是开春,头上角茸刚刚长出,还很柔软。其实它的角还没有碰到,老牧人脚底一滑就摔倒了,它见他如此不堪一击,就用蹄子刨起来。

老牧人死了。谁也没有想到,这起偶然事件却改变了哈连尕尔山鹿群的命运。

大黑狗回家报信,家人知道情况不妙,立即上山寻找,发现老牧人的尸首。队上知道老牧人被马鹿所害,集合民兵上了山。此时,青头已经带着鹿群离开,受到大黑狗惊吓的小鹿羔受了伤,雌鹿还在那里守护。见老牧人的惨状,愤怒的民兵开了枪,雌鹿倒地而亡。人们怒气未平,向远处的鹿群连开数枪。或许是听到了枪声,抑或是听到雌鹿临死时的哀号,青头被这一突发情况震惊了,鹿群也被这啪的枪声吓着了,鹿群四散而逃。

从那以后,鹿角湾就剩下个名字,鹿就是个传说。

鹿角湾唯一的一头鹿,就是那头受伤的小鹿羔,是老许用一只羊从牧民手里换回来的。

老许是牧业队的保管员。那天他正好在山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去看了。见到小鹿羔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被那副期期艾艾的可怜模样揪住了,他不忍心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鹿羔被愤怒的人们给杀了,更不忍心看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被人们无情地丢弃饿死荒野。它毕竟才出生没几日,刚刚失去母亲,还受了伤,孤零零的,实在太可怜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家虽不富裕,可他是独子,是父母的宝贝疙瘩。十岁那年父母相继病死,他从一个受父母宠爱的宝贝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他甚至不会做饭,不会照顾自己。可是,疼爱他的亲人已经没了,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他只能选择接受现实,独立生活。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独立生活所要面对的困难是无法想象的,白日里还好,就算是半生不熟的食物也能填饱肚子,夜里却怕得要命,他经常从梦里哭醒。可是没有办法,这是他的生活,必须咬牙坚持。他整日在村里流浪,村里人可怜他,到了谁家门口都给口饭吃,见他衣裳破了,就找件旧衣裳给他,尽管衣服破旧,总算能勉强过活,他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夏天。

冬天来临,他的日子更加艰难,家里已经没有了吃食,一天三顿就靠洋芋疙瘩果腹,后来连洋芋也没了,他穿着破旧的棉衣到邻居家借点洋芋。张奶奶见他脸蛋冻得发紫,实在可怜,给他拿了洋芋和一些黄米,还把儿子的旧棉衣缝补好给他穿上,抵挡风寒。后来一日天气突变,下了一夜大雪,他没有烧柴也不会烧火炕,屋子冷得跟冰窖似的。张奶奶不放心,过来看他,见他蜷缩在冰凉的土炕上浑身哆嗦,非常可怜,唤他到自家热炕上睡觉,他哭了。后来,队上安排他和五保户刘爷爷一起生活,刘爷爷也是困难户,好在有个伴儿。没过几年,刘爷爷去世了,他又是一个人过活。

这些年来,尽管日月艰难,他还是一天天长大了,十五六岁就跟成年人一起干活养活自己了。苦难的经历让他非常自卑,平日里很少说话,总觉得低人一截,矮人一头。因为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造成营养不良,他的身体瘦弱不堪,蔫头耷脑,干农活没啥力气,连一般妇女都比不上,娃娃们嘲笑他是个壳郎货。等到他二十来岁的时候,跟他一般大的小伙子都娶妻生子了,他还是光棍一条,村里的姑娘没人看得上他。人家说他家屋里乱七八糟,又脏又臭,连狗窝都不如,谁能看得上他。他更没有自信去找人保媒说亲,就一个人将就着过日子。

现在,看到这头可怜的小鹿羔,他心生怜悯,甚至感觉它就是当年的自己,尤其是当他走近小鹿羔,轻轻抚摸它的头时,小鹿羔一直盯着他看,那双明亮的小眼睛非常可爱。小鹿羔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哀伤和祈求,他的心猛然抽了一下,霎时把他拉回记忆深处,那眼神似乎一直在他梦里,他突然想起那个冬夜张奶奶唤他去她家的情景,啊,这就是缘。那一刻,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收养它,把它好好养大。

他发现这头小鹿羔跟小毛驴差不多,就萌生了一个想法,让队上的灰草驴做奶妈。起初灰草驴非常抗拒,抑或是小鹿羔身上有某种特殊味道,见小鹿羔靠近就撵,灰草驴就用嘴咬它的脖颈,用蹄子踢它的肚子。小鹿羔怕得要命。老许把灰草驴绑起来,可是它还是不配合,甩尾巴,大声叫唤,把小鹿羔吓得哆哆嗦嗦。

老许想了想,给灰草驴喂了些好的饲料,跟它说,小鹿羔也是个没娘的娃儿,挺可怜,你若不奶它,它就会饿死,救救它吧。一边说道,一边拉着灰草驴,掩护着让小鹿羔吃奶。灰草驴或许也被他的话感动了,居然没有拒绝。小鹿羔可能是饿了,抑或还分不清怎么回事,就开始吸奶了。慢慢地,灰草驴接纳了小鹿羔,小鹿羔也把灰草驴当作了自己的母亲,和小灰驴称兄道弟一起成长了。

这事儿后来传得神叨叨的,有人说并不是老许有啥特殊能耐,而是吐尼莎汗帮的忙。吐尼莎汗是山上出了名的接生婆,她会唱许多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的歌谣,别说是人了,要是谁家的母羊生产不顺了,她唱一首顺产歌,母羊就能顺利生产。要是刚生产的母羊不下奶,或者不奶小羊羔了,她就唱下奶歌、生养歌,唱得母羊都会流泪,奶水很快就下来了,小羊羔摇着尾巴香甜地吮吸着,幸福极了。

要说吐尼莎汗确实有些能耐。她早年婚姻不顺,嫁给一个酒鬼男人。男人整日喝酒赌博,把家给败了,最终一日他喝个大醉,丢下一堆妻儿去了另一个世界。吐尼莎汗辛辛苦苦把三个女儿养大,嫁了人,后来遇上了老海拉。老海拉的老婆死了,儿子结婚了,就跟守寡的吐尼莎汗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老许和吐尼莎汗两口子渊源很深。老许身体瘦弱,干不了力气活,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整日畏畏缩缩,几乎是个废人,队里安排他跟老海拉一起看护牧场。每年夏天,草木最盛之时,队上就安排人手去打草,晾干了搭成草垛,冬天喂牲口。看护牧场就是熬时间,每日骑上马在牧场周围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的畜群进入牧场把牧草破坏了,其他没啥事。

老许刚到牧场,吐尼莎汗也有些瞧不上他。他木讷寡言,萎靡不振,整日耷拉着脑袋,走起路来像个半壳子老头,就喊他老许。后来知道了他打小孤苦的经历,又见他为人老实,身体瘦弱,觉得他很可怜,就接纳了他,平日里对他非常关心。

老许除了住不在一起,平常吃喝都跟老海拉两口子在一起。吐尼莎汗烧茶烤馕饼做饭,样样好吃。她的奶茶烧得非常好,烧好的奶茶里加一块酥油,味道香喷喷的,早中晚都喝一碗,真是美极了。她还养了两只母驹驴羊,她说驹驴羊奶最养人,之前专门给老海拉喝的,现在老许也跟老海拉一样享受这份待遇。

他们在一起时间久了,就像一家人似的,各自也不避讳啥。吐尼莎汗还经常出门翻山越岭到别处帮牧民接生,老许巡山时也会顺道去接她回来,仿若自家的兄弟,大家相处得非常和谐。

一年后,老许从瘦弱不堪的壳郎货变成了精壮的小伙子,红光满面,浑身结实。以前连钐镰都拿不稳当,现在割起草来浑身是劲,俨然一个壮劳力,令人刮目相看。哎呀,这老许已经不是老许了,以前那个壳郎货肉怂现在变成精壮小伙子了,该叫许大壮了。人们都说是吐尼莎汗照顾得好,吐尼莎汗也不生气,对于照顾老许的事也不掩饰,说老许能吃能喝能睡,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

队长见老许为人踏实,做事本分,就安排他回队里当保管员。

一日,村里来了个要搭吃女人,索罗铃铛带着三个丫头,个个裹着头巾,也看不出俊丑。后来刘大妈见那要搭吃的大丫头约莫二十岁,模样周正,就给老许保了媒。刘大妈说,小许子,你也不老小了,那丫头叫麦香,人穷了点,模样可俊着呢,我看了她,腰身饱满,定能给你生一大堆娃娃哩。

那年月,能给丫头找口饭吃就是好事,要搭吃女人自然愿意,老许也就同意了。队里给老许和麦香办了简单的婚礼,要搭吃带着两个丫头也都住在老许家里,原本困难的老许现在一下多出四张嘴,生活就更难了。那要搭吃女人得知女婿只比自己小几岁,在一起生活觉得非常别扭,就产生了回老家的想法,可是她没钱。老许也觉着不自在,想上山继续看护牧场,而他媳妇麦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他也没法走。队里见他家实在困难,长期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凑钱给要搭吃母女三人买了火车票,送她们回甘肃老家了。

几个月后,麦香生下一个丫头,正值初夏时节,山野碧绿,院落四处树木茂盛,百花齐放,天空湛蓝,白云朵朵,他就给丫头取名白云。

谁知麦香生产后落下了病根,年年怀孕,年年流产,身体也越发不好了。吐尼莎汗见了直摇头,她实在心疼这个丫头。麦香是个很懂事的女子,她知道老海拉和吐尼莎汗两口子对老许的好,对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尤其是吐尼莎汗,处处把她当作母亲一样看待,吐尼莎汗也非常喜欢她,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儿。这些年她可没少帮他们,经常送来酥油和乳饼,去年还给他们留了一只母驹驴羊,让她喝羊奶补养身子,却始终没有好转。吐尼莎汗说,老许啊,人命要紧,不能再糟践麦香的身子了。老许只好认命。

吐尼莎汗到底给灰草驴和小鹿羔唱歌没有,每当人们问起此事,老许就呵呵一笑,人们也搞不清楚,就不再问了。

入秋以后,小鹿羔跟着灰草驴妈妈和小灰驴兄弟一起吃草,一起成长,老许心里喜欢,就给它取名青云。他非常想要个儿子,可惜媳妇麦香不能再生育了。

伴随着青云慢慢长大,它的脾气性格也凸显出来。它是马鹿,不是毛驴,就算它喝驴奶长大,也不是驴的性格,它身体里流淌着马鹿的血液。它的力气大,动作敏捷,骨骼硬朗,跟小灰驴打斗总占上风,并且很具攻击性,还时常欺负小灰驴,这让灰草驴很不高兴,有点讨厌它,甚至排斥它。

现在,青云已经断奶了,可以吃草成长。但青云日渐长大,且具有攻击性,却让老许有些担心,他把青云单独圈养在队里的马厩里。

平常时候,老许有时间就牵着青云到荒野里吃青草,他走到哪里,青云就跟到哪里,就跟他的尾巴一样。他坐在草地上休息,青云就在他周边吃草,从不跑远,一双明亮的黄眼睛始终注意着他,一双大耳朵仔细听着周边的动静,稍有声响,立马警觉起来。这时候,老许会说,莫事,青云,吃你的。

有时候,遇上人家的羊只,青云就会把它们撵跑。遇上毛驴,它会昂起头竖起耳朵,使劲跺几下前蹄发出警告。要是毛驴靠近它,它会突然用头去攻击,把毛驴吓一跳。毕竟它个头小,毛驴并不怕它,也不怎么理会它。倘若遇上马匹骆驼之类的大牲口,它就异常警觉,会发出怒吼恐吓它们。通常这种时候,老许会过去安慰它说,你们不要互相招惹,各吃各的。

有时,老许也会逗逗青云,悄悄离开走出好远。青云抬头看看,叫唤一声就追过去了。等他站住了,青云又开始吃草了。

一天下午,他在河沟里发现了一只獾猪。原本没啥事儿,可是青云的反应却很紧张,它突然叫了一声,警觉地跺着前蹄,走过来护卫在他前面,紧紧盯着獾猪的一举一动,见獾猪跑远了才走开。这个小小的举动让老许很是感动,当时就热泪盈眶。

一次他在队上说了此事,队长说他胡扯,根本不相信。见老许说得真真切切,队长说,嘿,这东西还成精了,非要试当一哈。队长故意当着青云的面将老许按翻在地,青云见了,大叫一声直冲过来,用头使劲顶撞队长,队长用手将它推开,它不依不饶,喉咙里发出呼呼声,驱赶队长离开。队长非常吃惊,摇摇头说,哦,真不可思议,没想到这东西还真怪,跟狗似的,会认人,会护主。嗯,不错,不错。

是啊,青云真的有灵性,也让老许更加喜欢了。

一年之后,青云明显长大了,现在,它已经跟一头成年毛驴一般高,还长出一截漂亮的鹿角。它的脾气也越发大了,除了老许,其他人都不能靠近它。

老许养马鹿的事,也引起人们的好奇,尤其是孩子们,偷偷摸摸去马厩看,也有好事者拿青草树枝去喂。一旦遇到生人,青云就会发出呼呼的恫吓声,并且做出攻击动作,这让老许更加担心,不敢将它放出来,生怕伤着人,老牧人的惨状他是亲眼看见的。青云一直关在马厩里,喂草饮水都由他一人经手,其他人想管也不敢管。

有些事情非常奇怪,青云遇见生人非常警觉,但也有例外,就是他婆姨麦香和丫头白云,或许它感觉到了什么,或者从她们身上闻到了老许的气味。见到她们,它并不像遇到生人那么紧张,它的样子很自然。不过,她们从来也没近距离接触过它。甚至老许家的黄狗也是,要是其他狗过来,它立马抬头竖耳,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吼声,前蹄跺地警告和震慑。面对黄狗,它也就是看一眼,没有强烈的反应。当然,黄狗也不敢在它面前放肆,还是保持距离。

一次老许病倒了,在炕上睡了一天,他放心不下青云,让麦香去给它饮水喂草,交代她要唤醒它,不要招惹它。他知道青云是不会伤害她的。可是,麦香提了一桶水过去,青云非常抗拒,就是不喝。麦香以为它拴着缰绳不敢喝,就解开绳子,谁知它一扭头就冲出马厩。麦香吓坏了,跟在后面追,生怕它出来闯祸伤了人。可青云不理她,一溜烟儿直奔老许家而去,用前蹄轻轻叩开门,径直来到炕前,用鼻子轻轻闻老许的脸,嘴里发出孩子般的哼唧声,仿佛是问好,抑或是撒娇。那一刻,老许感动极了,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哦,这小东西太灵性了!他挣扎着起身,给它饮了水。

麦香也赶到了,见此情景,也很感慨。老许拍着青云的脖子说,青云,我病了,就让你妈妈照看你吧。青云似乎听懂了,冲他点点头,眼里落下了泪滴。

随着青云的长大,有人盯上了它的宝贝。这年春天刚刚播种完庄稼,乡镇的赵乡长找他要鹿茸,老许自然不知道采割鹿茸的事。

赵乡长说,我早打听好了,这不,我找卫生所要了消炎粉,你用锯刀把鹿茸割下来,割口撒上消炎粉就行了。鹿茸嘛,我拿去泡酒喝。说着,将消炎粉递给老许。

老许急忙说,赵乡长,不行啊,青云还小,割了角会死的。

赵乡长一本正经地说,不会的,这种马鹿的角,每年都会自己脱落,不割也是浪费。

老许实在拗不过,推脱说,哎呀,我不会弄。

赵乡长呵呵一笑说,这个嘛,简单,只要把鹿头固定住,把鹿角轻轻锯下来就行了,过一段时间又长出来了,不影响啥。

队长也在一边帮腔,是的,安全着呢。

老许看了看赵乡长,又看了看队长,实在不得已,只好照办。

老许把青云拉到钉马掌的架子上,青云听他的话,固定头部也没啥困难。锯刀嚓嚓锯断鹿茸,血流如注,青云疼痛难忍,四蹄乱蹬,发出痛苦的哀号,他心疼极了。

这次割茸对青云伤害很大,好长时间都对他保持警惕,只要他一靠近头部它就跳起来,生怕再遭捆绑伤害。

这件事也让他非常难受,他为原本听话的青云对他产生了怀疑而难受,更为它受到割茸流血之痛的伤害而难过。说实在的,在他心里,青云就是自己的儿子,就跟白云是自己的女儿一样。这种感情,是他一天天喂养青云,看着它从一个失去母亲的小鹿羔慢慢长大,是一天天培养起来的,更是青云对他的那种依恋和信任生发出来的,旁人很难体会得到,也没法想象。

来年春天,又有人找他说割茸的事情,他没有答应。可是,队长却答应了,说是县上的一个干部,老父亲身体不好,需要鹿茸养生。人家还特意准备了麻药针剂和消炎药。队长说是现在有经验了,就跟做手术一样,万无一失。他实在无力阻止,只能再一次无奈地把青云的头捆绑了。

这一次,青云非常抗拒,去年之痛,前车之鉴,它怎么会忘记?他尽力安慰它、抚摸它,最终绑住了它的脖子,打上麻药,蒙上眼睛,咔咔两锯刀就锯了下来,再敷上消炎药。

不一会儿,麻药劲儿过了,青云本能地摇摇头,感觉少了些什么。它被欺骗了,它非常愤怒,一整天不吃不喝。

见青云对他如此拒绝,老许内心非常自责,他觉得自己就是个骗子,是个坏人,欺骗了青云,伤害了它,他无奈地叹息。

那天,他也没吃没喝,一直陪伴着青云。到了晚上,他乞求道,青云,实在对不住,我抵不住他们啊,实在没有办法,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好吃喝养好身子,我一定要护你周全,迟早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

青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知道了他的无奈,它点了点头,轻轻地叫了一声,答应了他。青云饮了水,慢慢吃起干草来。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哦,青云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鹿茸的消息在村里传播开来,老许的烦心事就不断,有人高价来购买,也有人托人来求,他原本没有亲戚,却有人来认本家认老乡,更有困难时期帮助过他的人家也来讨要,有说是为老爷爷补气增寿,有说是给老奶奶补血救命,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说道,每一家的诉求都很急迫,每个人的说辞都很恳切,每个人的理由都很充足,容不得拒绝,容不得推辞。老许原本就老实木讷,不善言辞,他能说什么呢?这么多人的请求,怎么答复?这么多人的心愿,怎么满足?他能答应谁,能满足谁?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整日发愁,苦不堪言。他一一解释说,春天已经割茸了,不能再割了。人家马上说来年春天也要。

最让他难堪的是刘大妈,一进屋就絮絮叨叨地说,小许子呀,你刘大伯病得可不轻呐,想寻一根鹿茸给补补。

老许说,大妈,不是我不给,是不能再采了,否则青云就没命了。

刘大妈吃惊地说,嘿,小许子,你咋说的话,不就是头野鹿吗,你说说是牲口的命重要,还是人的命重要?

老许噎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大妈,我要把它送回山野了。

刘大妈不乐意了,气哼哼地说,小许子啊,你可不能没良心,当年可是我给你保的媒,你这是娶了媳妇忘了媒人呀。

老许欲哭无泪,欲说无词,不胜其烦,苦闷不已,这么多人的诉求,就算把青云杀了也满足不了。

更让他为难的,是邻居张奶奶。昨日,张奶奶的儿子来找他,说想要一截鹿茸给张奶奶补血。这是应该的,也是他无法拒绝的。张奶奶是他的救命恩人,张奶奶一家对他有大恩。那些年,要不是张奶奶帮助他,领他到自家睡热炕,他可能就冻死在某个冬夜了。

可是,他觉得不能这么做,报恩有报恩的方式,自己的恩自己报,他不能拿青云来给自己报恩,不能让它流血,遭受痛苦和磨难。他笨嘴笨舌无法解释清楚,惹得张奶奶一家非常恼怒,骂他忘恩负义,让他痛苦不堪。

这段日子,村里人议论纷纷,许多人跟着起哄,说老许养了头野鹿,见有人求他,就自以为了不得,忘了那些年乡亲们是怎么帮助他的了,真是个白眼狼。甚至连麦香也听不下去了,劝他说要么春天割一点茸给张奶奶吧,大恩得报呀。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不行呐,这茸说啥也不能再割了,否则,青云就回不了山野了。

刘大妈在外面说的风凉话更难听,说人家现在发达了,早已忘了本了,人家拿着鹿茸送乡里的领导,送县里的干部,溜着须拍着马,想当队长、乡长哩。张奶奶的儿子骂道,他个没娘疼没爹爱的要搭吃,早知道他是这样的白眼狼,当年就该把他撵出去,不给他吃的,饿死喂了狗最好。像他这种没有良心不知廉耻的东西,还想当队长,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些日子,他几乎被风言风语淹没了,也被这些伤心刺骨的话击垮了,他觉得非常惭愧,也非常自责,他恨不得自己头上能长出角来,给张奶奶补血,答谢她的救命之恩,给刘大伯补身子,答谢刘大妈的保媒之恩,也好满足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好心人的心愿。可是,他毕竟不是鹿,也没有能力做到这一切。他苦恼至极,甚至想到了死。麦香真是个好女人,她理解他的心情,也体谅他的不得已,青云就是他的心头肉,他不可能再伤害它了。而张奶奶、刘大妈,还有那么多好心人,都是他的恩人,他虽不善言语,却心地善良,知恩图报。

麦香说,不报恩,你心里难受,伤了鹿,你心里更疼。忠孝不能两全,青云实在可怜,还是放回山野吧。毕竟你养了它一场,也算你的娃。要是你死了,它该怎么办?

老许心里一颤,是啊,要是我死了,它该怎么办?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他实在想不出来。

讨要鹿茸的事还没有完,却又发生了一起青云伤人事件。因为老许一再拒绝,未达成心愿的人心怀不满,更引来不怀好意者的窥视。这年夏天,青云头上的角茸在春天割茸后又长出来了。一天夜里,邻村的混混杨三带着两个兄弟偷偷潜入马厩准备盗采,他们没有经验,以为用绳索捆绑住青云就可以得逞。可是青云机警,防范很严,杨三想靠近些,甩出绳套套住鹿头进行捆绑,结果青云直接发起攻击,将杨三踩倒,前蹄划破了他的胸脯。两个兄弟见杨三受伤,急忙过来扑打青云,青云又将另外一个扑倒,在身上刨了几下。三人一时胆寒,没想到这鹿这么凶,连滚带爬逃离马厩,却没关闭圈门,青云冲出马厩追了上去。

三人哭喊连天,惊醒了村里人,人们提着马灯赶过来,见杨三躺在地上,青云对他依然不依不饶。老许赶过来,立马喝住青云,将它拉回马厩。而杨三等人却恶人先告状,诬告老许私放野鹿伤人,要求赔偿医药费。后来,村民们得知真相,杨三等人才愤愤离去。而老许却更加忧心,对青云更加不放心,他怕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更怕因此出了人命。毕竟它是野鹿,尽管跟自己很亲,可它的野性和危险性始终存在,这一点,他心里清清楚楚。他每天都会注意马厩的门,后来干脆加了一把锁,以防万一。

刚入冬时,队里宰杀了几只无法过冬的牛和骆驼,准备分给村民们过年。宰杀完毕,肉骨分离全部称重后,堆放在库房里,准备第二天集中分肉。这么多肉放在库房有被盗的风险,老许就在库房下夜值守。半夜时分,果然有毛贼夜袭,黄狗惊惶地叫着,老许一激灵醒来,提上马灯拿起铁棍就出来了,见不远处有几道绿光,阴森恐怖。他在山上守护多年,狼、狐狸、狗熊、野猪之类的野兽都见识过,马灯的光亮有限,他根据经验判断,应该是野猪,而且是四五头,就在草料库那边。

人常说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发起威来哈熊都避让三分。他心里一阵紧张,这么多野猪一起攻击该怎么办?他没有跟野猪直接对抗的经历,老海拉曾经说过,野猪这东西比狼还凶,招惹不得。记得有一年冬天,群狼围困牧场牛圈,老海拉用点燃火把敲打铁盆的方式将它们逼退。他灵机一动,急忙从库里找来一张油纸,点燃一把扫帚,在空中一边挥舞一边呐喊。野猪受到惊吓,退出好远。可是,扫帚很快烧没了,几道绿光又出现了。该怎么办呀?他返回库里想再找一些引火物,可是没有。材料库里倒是有许多引火物,可野猪就在那边,无法过去。

这时,他听到青云急切的叫声,赶紧跑过去打开门锁,见青云无恙,他放心了。他担心野猪会袭击青云,便解开绳索牵着青云出来,而青云的表现让他震惊,它并无胆怯,相反,它很勇敢,它立起前蹄冲野猪大声恫吓,那雄浑的吼声震彻夜空。老许被青云威武的气势惊住了,他没有想到青云这么雄壮。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相反,青云现在成了他勇敢的卫士,他心里安慰了许多。黄狗的叫声和青云的吼声惊醒了村民,许多人提着马灯拎着棍子赶来,野猪见势头不对,转身逃走,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

想起这些,老许心里更加难受,觉得有些对不起青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关于马鹿更多的事情,是白云告诉他的,都是蒋老师说的。白云在他面前说得多了,他觉得这个蒋老师不简单,萌生了去跟他喧一喧的想法。他想,蒋老师这么有文化,一定有见识,或许能解开自己心中的苦恼。然而,他仅仅念过几年小学,识字也不多,见了蒋老师,心里很是自卑。蒋老师年龄跟他相仿,说话很客气,他听说了他养马鹿的事,也知道马鹿伤害老牧人的事,不过他没有讲书本上的知识,而是说了一些关于生命的话题。蒋老师说,世上万物都有命,生命的意义在于繁衍不息。马鹿和山野里的所有生物一样,都是生命,都有自己的使命,雌鹿的使命就是怀胎生育,护佑幼崽成长是它的责任,遇危险会拼命守护。雄鹿的使命就是传承自己的血脉,为争夺首领之位争取交配权,不惜与其他雄鹿决斗,甚至不顾生死。

蒋老师笑了笑说,其实人也一样,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也有生命繁衍的影子……

蒋老师的话让他脸上一阵发热,他确实有重男轻女的念头,为此也让麦香遭了不少罪。而在乡村,丫头大了要出嫁,养老还要靠儿子。蒋老师似乎想起他只有白云一个独生女,不好意思地笑了。

蒋老师又讲了环境的事情。他说环境就是我们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大地,大地上的一切生物的生存空间。见老许一脸迷茫,蒋老师说,就好比哈连尕尔山这一片的马鹿,一直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前些年受了人们的袭扰,它们迁徙到后山去了。鹿群走了,它们的天敌,部分狼群也跟着迁移了。狼群少了,野兔、野猪、獾猪、土拨鼠大量繁殖,数量暴增,山野草地遭到严重破坏,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就会爆发鼠疫、蝗灾、旱灾。

蒋老师的话他听得很明白,有些事情确实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巨石岩画上就有大角马鹿,据说是几千年前古人的生活场景。现在山野牧场到处都是鼠洞,去年还闹了一次蝗灾,给牧场造成了很大损失。但有些事情也很糊涂,他想不明白。但有一点他似乎明白了,就是青云,它有它的使命。那一刻,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青云放归山野,让它跟它的群落一起生息。

后来,老许上了一次哈连尕尔山,跟老海拉和吐尼莎汗说了自己的想法。老海拉很赞成,拍着他的肩膀说,老许,你想得对,应该让它回到自己的群落里生存。吐尼莎汗也很高兴,微笑着说,老许啊,这是好事情么,让它一辈子憋屈在马厩里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他们一起聊了很久,回忆了之前的幸福时光,后来又说起这些年来山野的变化,都非常感慨。老海拉叹了口气说,多年前,这哈连尕尔山野到处都有鹿,每到秋末冬初,山湾河谷那边鹿角遍地都是,人们捡到了干鹿角,送到收购站卖几个零花钱补贴家用,买些油盐酱醋,或者换一块布给娃娃们做身衣裳。以前我还捡到两根大鹿角,肯定是一头雄壮的鹿王的大角,非常粗壮坚硬,它们被外地的一个亲戚拿走了,说是送给城里的朋友放在家里做摆件,不知道是啥意思。

从山上回来没过几日,他就骑着马带着青云上山了。他把青云放开,让它自由寻找它的群落。正值盛夏时节,草木茂盛,山花烂漫,山野里充满了草木花香的气息。初次回到山野的青云兴奋极了,在山坡上撒欢蹦跳,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它一会儿跑上山,啃食几口鲜嫩的青草,在密林里溜一圈;一会儿跑下山谷,在荆棘丛里蹦蹦跳跳,喝几口清泉;一会儿又跑到他跟前,冲他哼唧两声,似乎在唤他一起奔跑,在告诉他它的快乐。他点点头,拍拍它的脖子说,这就是你的家园,这就是你的生存之地,你好好照顾自己吧。他要转身离去,青云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急切地叫了两声,向他的方向跑了过去,它要跟他在一起,它舍不得离开他。

老海拉说,这鹿跟你的时间太久了,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一下子让它离开可能适应不了。再说了,鹿群能不能接纳它也是个问题,它是头雄鹿,一般情况下,雄鹿长大后就会被赶出群落。你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让它适应一下环境,慢慢就好了。他觉得也只能这样。

这几日,他每天带着青云往后山方向走,告诉它远处就是它的群落,它应该回到群落里生息。青云非常好奇,它在山上不断地转悠,眺望远处的林野,嗅着四周的气味,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感受着什么。后来,他见青云钻入远处的密林,他狠下心来回到老海拉家。他想,这次走得远,青云是自己走进密林的,应该是找到自己的生活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一出门,青云就在门口等候着他。他心里又惊喜又失落,五味杂陈。如此下去,它还能回归山野吗?

老海拉告诉他,现在鹿群可能转移到大南沟了,它不一定能找到鹿群。找不到鹿群,它不会独自生存的。他沉思了一会儿,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大南沟,帮青云找到鹿群。

第二天一大早,他告别老海拉两口子,带上吐尼莎汗给他准备的馕饼,骑上马就出发了。前往大南沟的路都是羊肠小道,马走得很费劲,青云却很自如,轻轻松松,时不时还蹦蹦跳跳地玩耍,全然没有一点辛苦劳累的样子。下午时分到达后山下,他坐在石头上休息,吃着馕饼,喝着山泉,注视着山上。

不远处吃草的青云,突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上,恍惚之间,他似乎发现山上有一些熟悉的身影。他屏住呼吸仔细看去,果然是鹿群,他激动不已。这下好了,青云找到家了。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生怕惊着了远处的鹿群。他轻声说道,青云,前面就是你的亲人,你快去吧。

青云似乎也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循着这种特殊的气息,它本能地往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出轻声的问候。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青云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他微笑着向它摆了摆手,低声说,去吧!去吧!青云转过身继续往山上走去,他心里鼓励着它,去吧!回到你的群落里吧!

青云上山很灵巧,很快就消失在林野里。他的心猛抽一下,有些紧张,青云这次真的走了!此刻,他心里觉得不舍,抑或是激动,对,是激动,青云终于找到自己的群落了,它终于回归山野了。他看着绿茵茵的林野,隐隐约约看到青云向着鹿群的方向努力前行的身影,似乎感觉到青云在回头看着他,其实都是幻觉。他若有所失,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走吧,这样挺好!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他必须返回了,夜晚的大南沟充满危险,他必须抓紧时间下山。好在下山的路走得轻松,马儿也知道赶路,撒开四蹄奔跑起来。天黑之前赶到前山,他松了一口气,月亮慢慢升起来了,马儿放慢了脚步,仿佛它也知道时辰,没多时便赶回了牧场。

吐尼莎汗早已准备好了奶茶,他说了看见鹿群的事,他说青云看到鹿群,闻着气息就上山了,说着说着,抹了一把眼泪。

吐尼莎汗笑着说,老许啊,这是好事情,小东西找到自己的亲人了,应该为它高兴,这是属于它的生活。

老海拉说,唉,老许,就当是丫头出嫁了,儿子成家了,去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啦。

他擦干眼泪,笑着点点头,是啊,是啊,这是它自己的日子。

青云确实找到了它的家族,就是山南鹿群,可它并不知道它父王的江山已经不复存在。

这些年,鹿群的世界发生了巨变,鹿王青头先是与大南沟鹿王红头发生领地冲突,争执中受了重伤。它已经过了壮年,实力不比从前,入秋之际,山南鹿群那头被它赶走的雄鹿白头打败了它,抢走了山北鹿群的大部分雌鹿。山北鹿群的一头流浪雄鹿紫头趁机行动,与青头手下的二号头领发起决斗,将它推下山崖,控制了山南鹿群的部分雌鹿。一部分雌鹿跟随另一头雄鹿而去。还有几头雄鹿离开群落四处流浪,不知去向何方。鹿王青头辉煌的王朝在那个激情的秋日被彻底推翻,江山一分为三,山野还是那片山野,鹿群却是各有所属,物是人非,这就是命。

青云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归队的。它的到来,引起了新鹿王紫头的注意,它冲过来向青云发出警示,警告它走远点。可青云闻到了鹿群里特殊的气息,那是母亲身上特有的气息,它本能地呼唤着,像是孩子呼唤自己的妈妈。几头老雌鹿走了过来,嗅了嗅它身上的气息,它身上有一股复杂的气息,因为跟人生活了多年,身上有一股人的气味,它喝驴奶长大,还有一股驴奶味,但它身上毕竟流着山南鹿群的血液,这是无法改变的,老雌鹿一闻便知。老雌鹿表现出的亲密和接纳,让鹿王紫头不知所措,毕竟不是繁殖季节,毕竟青云还没有表现出与它争夺天下的冲动,它也就默许了。

青云回归就是找到了群落,找到了同伴和亲人,其他什么也没有。亲人相聚也很简单,短暂的亲热之后就是沉默,毕竟它不属于它们中任何一个,这一点青云非常清楚。鹿群很快恢复之前的状态,各自牧草,而青云不知怎么做了,它只能跟在鹿群后面,依然是孤独的。

入秋后,雌鹿们突然不理会它了,甚至有些排斥它。随着雌鹿的发情信号出现,紫头就不再容忍它了,举起粗壮坚硬的大角将它赶出鹿群。而雌鹿的信息素也刺激了它的荷尔蒙,它雄性的欲望不断膨胀,它的冲动招来紫头的猛追猛打,可它没有打斗经验,身体还不够强壮,体力也不足,它的鹿角是春天割茸后才长出的,短小不说,也不够坚硬,只好逃往远处。

它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踏进山北鹿群的领地,鹿王白头正忙着与妻妾们交配,繁衍种族血脉,哪容得他人插足,白头怒气冲冲向它撞过来。白头体格高大,鹿角粗壮结实,它不敢正面对抗,躲闪不及,坚硬的鹿角就刺中它的脖子,紧接着身上连遭顶撞,浑身都是血窟窿,它踉踉跄跄跑下山坡才躲过一劫,否则就会命丧于此。

现在,它终于明白了冲动的代价。这是它这些年来遭遇的最严重困境,它的妈妈被打死了,还有人收养了它,但现在却无所依靠。它对自己很是失望,它已经没有信心继续寻找鹿群了。但是,必须要活着,这是它的坚强性格,抑或是这些年来跟随老许受到的鼓励。它拖着浑身伤痕在山坡下休息,一边吃草补充体力,一边驱赶叮咬伤口的蚊虫,同时还得防患其他野物的袭击,这是它必须要做的。好在它年轻力壮,好在它的伤只在体外未伤及要害,好在它的身体能够抗住眼前的伤病和困难,经过几天休养,它的体力逐渐恢复了,它突然想起了什么,心里一阵哀伤,它默默往山下走去。

那天夜里,它来到老许家,用前蹄轻轻叩门,发出低沉的哀求声。老许突然惊醒,以为是梦,仔细一听,觉得不对劲。开门一看,果然是青云。他看到它浑身伤痕,心痛不已,赶快给它涂药治伤。

中午时分,老海拉赶过来说,前两天就看见它了,浑身伤痕,在牧场转悠了半天,可能是看不到你,就下山了。我怕出意外,下山跟你说一声。

老许伤感地说,唉,没想到它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

老海拉说,每当秋日,雄鹿就会发疯,爆发交配争夺战,以前在前山经常看见,有时候打斗非常激烈,从坡上打到坡下,从早晨打到中午,持续大半天甚至一天,受伤死亡也是常事。

老许叹了口气,唉,早知道这么残酷就不放它上去了。

老海拉笑道,那是你的想法,它可不这么想。要不然,那些雄鹿你争我夺拼死拼活的为了啥?

那倒也是,我该怎么办呢?

顺从它的天性,让它在它的世界生活,这是最好的。

老海拉若有所思地说,我听父亲说,南疆那边一些地方的人喜欢斗鸡,训练斗鸡有一套方法:每天调整食料增强体力,背上负重奔跑增强耐力,腿上绑上沙袋跳跃增强灵活性,每天撕咬牛皮制作的模具鸡增强啄咬力。

老许若有所悟,他记得老驯马手马克罗曾经跟他说,训练骑乘的马和赛马是不一样的路数,各有各的方法,否则就会适得其反。

老许决定帮助青云快速强壮起来,他精心照顾,每天喂精细饲料让它尽快恢复健康。然后喂粗细饲料各半,开展奔跑训练,他把青云带到旷野,他骑着马在前面跑,青云在后面跟着跑,每天早晚各一趟,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再到三个时辰。之后全部改喂粗饲料,让它背上驮上沙袋负重奔跑,每过三天加一勺沙子,继续训练。

他的这些举动,村里人都不理解,有人说他傻了,有人说他魔怔了,也有人说他整日没事干,牵着头野鹿瞎骚情,故意作践人呢。他就是不给你割茸,就是要整日瞎折腾,就是要让你们白生气,干瞪眼。人们从私下里议论变成谩骂,甚至当面责难。

刘大妈骂道,唉,你拿野鹿当爹娘,忘了本了。

他低头笑笑,不吭声也不解释。

队长骂道,唉,老许,你整日不干正事,就知道瞎倒腾,胡日鬼,白白浪费队里的草料。

他摇了摇头,也不回应。

张奶奶骂他,哦吼,小许子,你整日牵着鹿羔子晃来晃去,臊搅人呢,真丧眼。

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开。不管人们怎么责骂,他都不解释,也不争辩,继续每天的训练。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训练,青云的体能大有长进,更加充满信心。他又调整了训练方式,在青云两条前腿上绑上沙袋,带着它跳跃渠沟、土崖,带着它在河谷乱石滩奔跑,不断增强它的跳跃力量,提高它的灵活性。后来他又将沙袋绑在它的头顶上奔跑,增强脖颈的力量。又将一张没有鞣透的半生牛皮用水泡软,里面装上沙土,让青云顶撞,指导它一些攻击技巧。

人们都说老许真正傻了。可他心里清楚他在做什么。经过半年的高强度训练,青云的体格变得异常健壮,俨然一头威风的雄鹿之王。

春天时候,老许拒绝了队长采割鹿茸的要求,说了把放青云回归山野的想法。队长说,唉,老许,你还真拿它当儿子了,鹿茸采割了还会生长么,有啥损失。

你们总想着吃鹿茸养身子,你们想过它吗?它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老许一时心急,说了些气话。

队长也急了,跟他吼起来,唉,老许,当年我见你老实可靠,让你当保管员,许多人还不服气呢。你可好,现在牛气了,竟敢不听我的话,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你若不同意,保管员就别干了。

老许说,队长,就是不当保管员,我也不同意。

队长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叹了口气说,唉,老许,你说人都讲报恩呢,它白吃了队上这么多年的草料,做出点贡献也是应该的吧。

老许沉思片刻说,队长啊,鹿角湾因鹿得名。现在,我们的鹿角湾已经没有一头马鹿了,没有马鹿的鹿角湾还叫鹿角湾吗?蒋老师说马鹿是鹿角湾的标志,万物和谐,才能风调雨顺……

队长一时无语。关于保护山林生态平衡的事,他是知道的,没想到今天老许居然把生态平衡跟这头马鹿联系在一起了,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

老许缓缓地说,它是鹿角湾的生灵,应该让它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去,让它在那里繁衍生息。我实在看不得它被圈养着割茸的痛苦,更看不得这片山野没有一头马鹿空空荡荡的样子……

老许的话说动了队长,他叹了口气说,你觉得它能回去吗?

一定能行。老许非常肯定地说。

那就试试吧。队长满脸疑惑地走了。

说实在的,老许心里也没有底。但是他坚信,青云一定可以,它一定能够成功。

这年初夏,老许带着青云径直来到大南沟,它指了指远方说,去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青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它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老许,努力摇了摇头。老许没有吭声,只是摆了摆手。青云嗅着气味往前走了一段,回过头来深情地看着老许,老许向它轻轻挥了挥手,鼓励它继续前行。青云轻轻地吼叫了两声,向密林方向而去。

老许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怅然若失地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想象着青云上山可能遇到的困难。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青云来到他跟前,嗅着他的脸,他轻轻唤了一声青云。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原来是梦。

麦香知道他这一天赶路的辛苦和劳累,端来一碗热驹驴羊奶,让他趁热喝下去解解乏。他端起碗却没有食欲。麦香劝他说,青云也不希望你这样啊。他看着麦香,点点头,将驹驴羊奶一口喝干,心想,青云现在也在山野里吃着青草吧。

青云上山就遇上了大南沟鹿群,它并没有去招惹它们,只是远远地观察着。鹿王红头紧张地注视着它,现在的青云体格雄壮,浑身油光发亮,充满了力量,它的吼声如雷,令山野震颤。保护领地是王者的责任,守护群落是鹿王的天职,红头鹿王不敢怠慢,它壮着胆子发出怒吼,警示它这是它的领地,不要冒犯。青云并没有理会它,低头啃了一口青草,淡然地咀嚼着,好像啥也没听见。红头有些恼怒,往前走了几步,前蹄往地上狠狠跺了两下,发出最后的警告。青云依然置若罔闻,站在那里享受它的青草。红头见两招无效,噔噔噔跑过来再次恫吓,逼它知难而退。青云并不怕它,四蹄发力,凌空跳起,那个高度几乎越过了它的头顶,动作干净利落,像是表演,更像是展示,这下可把红头惊着了。乖乖,这家伙这么厉害!红头哆嗦了一下,或许它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实力,它更加清楚现在鹿角还没有长硬,拼脚力它已经没有了胜算,保存实力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它是鹿王,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鹿群,它噔噔噔跑过来,一头顶向青云。青云并没有躲避,而是选择回击,它迎着红头就冲过来。红头见势不妙,虚晃一枪,转身离去,留下鹿群迷茫的眼神。

鹿群确实看蒙了,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强悍,更没想到自己的头领红头这么快就溜了,它们不置可否,只能静观其变。有几只小雌鹿想跟随红头而去,一头成年雌鹿一声呼唤,它们就止步了。青云也没想到红头就这么败了。现在,它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毕竟没有统领鹿群的经验。不过,它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就在刚才,几头小雌鹿要离去,那头成年雌鹿喊住了它们,看样子它应该是雌鹿王后。它慢慢靠近鹿群,跟雌鹿王后打了招呼,表现出最大的善意,它们互相闻闻气味,交流一下信息。现在还不到繁殖季节,雌鹿王后并没有表现出对它太多的好感。不过也没有排斥它,毕竟它有强壮的身体和体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刚才的威武表现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王后的好感,王后的认可非常重要。遇到了雌鹿就触发了它的天性,它知道这群雌鹿将属于它了,它已经成为这个鹿群世界新的王者。

这一段日子过得还算顺利,有了王后的认可,其他雌鹿也慢慢接受了它,它跟每一头雌鹿都碰碰面,展示自己的强壮,获得它们的好感,让它们熟悉自己的气味。它每日巡视领地,四处标定自己的疆界。

秋天说来就来了,正当它准备完成第一次称王的大业之时,它的麻烦也悄然而至。

这些日子,不甘失败的红头四处流窜,纠结两个流浪雄鹿一起来犯。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用三雄之力夺回它的王权。

面对突然出现的三头雄鹿,青云也有些蒙了。当它看到领头的居然是红头,它顿时明白了,好啊,这家伙居然找来帮手一起围攻,看来,这是一场硬仗。它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对面前的三个对手做了一番打量,根据身材体格、吼声和鹿角长短,初步判断出它们各自的实力。它首先发起攻击,目标就是正前方的红头,它闪电般冲过去一头撞去,它粗壮有力的大角和奔跑的冲击力将红头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就凭这一下,它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实力,它一鼓作气连续顶撞,不给它喘息的机会。红头退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旁,它想跳上岩石居高临下绝地反击,而它抓住机会用角枝杈挑起它的后腿,用力一挑将它撂翻。这些技法都是老许拿着包着牛皮的模具鹿让它做顶撞的动作训练出来的,现在它运用得得心应手。红头从岩石上滚落下来,一时头晕目眩,它抓住时机给了它致命一击,让它彻底失去战斗力。

它与红头的剧烈打斗,把旁边的一头雄鹿给镇住了。另一头雄鹿却趁机靠近雌鹿想偷点腥。它怒不可遏,转身追了过去,它的奔跑速度惊人,那头雄鹿想做一番抵抗,却被它一头撞倒。而它也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不稳摔倒在地。那雄鹿翻身而起再次来战,你来我往几个来回,它瞅准时机将它再次撂倒,那头雄鹿落荒而逃。

经过两场打斗,它也有些气喘吁吁,身上多处挂彩,脖子上汗水和鲜血流成几道斑痕,它需要休息一会儿。被镇住的那头雄鹿一直杵在那里等待机会,看着两头败走的兄弟,看着气喘吁吁的青云,看着一群正在发情的雌鹿,时不我待,必须拼力一搏。它快步向青云跑过来,想趁它疲劳之际打败它。青云也在等待着,即便它不主动来攻,它也不能容忍它的存在。它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进入血液浑身立马焕发出强大的力量。它把大角往草丛里划拉了两下,角枝杈上挂满了青草,恍如一面战斗的旗帜。它自信地晃了晃脑袋,草叶纷纷落下,恍如威风凛凛的斗士。它一声怒吼,向那头雄鹿奋力撞去,只见草叶翻飞,尘土飞扬,它们扭打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空气中传来鹿角磕磕巴巴的撞击声。随着那头雄鹿的溃败而逃,这场三雄轮番争夺战宣告结束。

青云用实力和战绩证明了它的强悍。它向远处发出一声长啸,它用雄浑的吼声告诉世界,这是它的领地,不容他人沾染。它转过身来,看着惊呆了的鹿群,轻轻甩了甩头,仿佛在说,我是不可战胜的。鹿群里发出一声惊呼和喝彩,它们喜欢这样的强者来守护它们,它们需要这样的王者来繁衍群落,它们服从战绩辉煌的鹿王来统领世界。它自豪地笑了,大步流星地跑回鹿群,继续王者的事业。

这年,老许也迎来另一件喜事,多年不孕的麦香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高兴极了,给儿子取名青山。

吐尼莎汗说,看吧,你做的善事得到了福报。

老许笑道,还是你的驹驴羊奶养人呐,你看看麦香这些年都胖了。麦香正奶着孩子,听了这话,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年后,随着鹿群的壮大,青云带着鹿群往前山迁移,经过山北鹿群的领地时,鹿群之间发生了冲突,它跟白头进行了一场决斗,现在的它正值壮年,体力充沛,精力旺盛,战力强悍,绝非两年前能比。它没有给它想象的机会,直接向它撞过去。白头的经验比较丰富,它在迎战中选择了有利地形,站在布满乱石的山坡上,居高而下冲击它,让它站不稳脚,不断往下滑,一时占到上风。它怎么可能认输,它抓住机会转身上坡,与白头在同一坡度搏斗,白头失去了地理优势,被顶得不断后退,最终滑下山坡,翻了几个滚,知难而退逃往他处。它看着傻呆呆的鹿群,轻轻呼喊了一声,告诉它们,你们的头领已经败逃,现在你们可以跟我走了,我会守护好你们的。鹿群里的成年雌鹿互相商议着,最终达成一致,跟随青云向前山迁移。

这年秋天,吐尼莎汗下山时说,哎呀,老许,我看见你的青云了,它已经是鹿王了,带着鹿群在前山牧草,它好像认得我,远远地看着我,好像在跟我打招呼呢。

老许快乐地笑了。

秋末的一天,老许宰杀了一只羯羊,在家里摆下宴席,请来村里的大师傅炒了八桌菜,借来队里的大锅,用羊骨头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抓饭,邀请曾经帮助过他的人来,还请来了队长和蒋老师。开席之前,老许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在座的各位长辈都是我的恩人,村里家家户户都对我有恩,我今日在家备下这顿饭菜谢忱你们,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我们一家的照顾,你们的恩情我永生不忘。

老许说着就有些激动,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他抹了一把眼泪说,这几年,我收养了一头刚刚出生不久就失去母亲的小鹿羔,就是我的青云,我觉得它跟我的身世一样,非常可怜。我可怜它,也是可怜我,可怜天下没爹没娘的娃。它一天天长大,但这里却不是它的生存之地,我把它放归山野了,它现在已经是鹿王了,带着鹿群重新返回鹿角湾了,我为它高兴。同时也向各位长辈赔罪,希望长辈们能够体谅我……

老许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抹眼泪。他突然跪下来,向众人磕了个头。他这一跪,把众人震住了,蒋老师赶快将他扶起来。

蒋老师说,老许是个有情怀的人,他有情有义,为我们鹿角湾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张奶奶颤颤巍巍地说,小许子呀,你做得对呢,我们都错怪你了,你是个好小伙子,当初我没有看错你。要是当初伤害了鹿,我们都是罪人哩。

队长长叹一口气说,唉,那时候我也是糊涂,幸亏没酿成大错,否则,我现在就没脸坐在这儿了。

后来,大家欢欢喜喜地听吐尼莎汗讲青云和山上的鹿群,都想上山去亲眼看一看。众人看老许的眼神也不一样了,这个畏畏缩缩被人瞧不起的男人,突然高大起来,恍惚间他也变成一头鹿王了。

也是这一年,村里传来马鹿被列入国家二类保护动物,禁止非法打猎和养殖的消息,人们心里很是感慨。

又一年,吐尼莎汗下山时说,老许,你的青云真威风,它的鹿群又壮大了。现在,山野里经常可以看见马鹿,到处都有,都是青云统领的。你有时间去看看吧,它一定认得你。

老许内心非常安慰,他笑了笑说,就让它自由生活吧。

又一年,吐尼莎汗下山时说,老许,你的青云真壮实,它打败了挑战者,还是鹿王……

老许安慰地笑了,它是真正的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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